- 通往權力之路:葉卡捷琳娜大帝
- (美)羅伯特·K·邁錫
- 9字
- 2019-05-29 11:09:42
第一部分 德意志公主
第一章 索菲婭的童年時光
18世紀的德意志,諸侯割據,上流社會充斥著各種默默無聞、窮酸吝嗇的貴族,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安哈爾特-澤布斯特公國的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親王
跟這些人沒有什么分別。奧古斯都親王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不過他倒也并非一個令人擔心的惡棍。事實上,他繼承了容克階層
實實在在的品質——絕對地服從、自律、剛正、節儉、虔誠,并且對他人的是是非非、風流韻事以及印刷品上的各種消息都毫不動容。總體而言,他對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很漠然。克里斯蒂安出生于1690年,在效力于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一世的軍隊期間成了一名職業軍人。在對瑞典、法國和奧地利的戰斗中克里斯蒂安一直恪盡職守,不過他并沒有在戰場上建立多少功勛。他從未飛黃騰達過,也不曾停滯不前。據說國王曾經把自己麾下這名忠誠的指揮官叫作“澤布斯特的白癡”,盡管如此,戰爭結束后,國王還是擢升他為步兵團團長,駐防斯德丁
,該地是普魯士王國新近從瑞典王國手里攫取到的一片土地。當時,瑞典控制著波美拉尼亞
位于波羅的海沿岸的地區。駐守在斯德丁的克里斯蒂安一直保持著單身漢的身份,不過到了1727年,四十二歲的親王還是聽從了家人的意見,決意娶妻生子了。他穿上最精致的藍色制服,掛上锃亮的佩劍,迎娶了當時年僅十五歲的約翰娜·伊麗莎白公主。完婚之前,親王對這位荷爾斯泰因-戈托普公國的公主幾乎一無所知,他倆的結合完全由兩方家長一手包辦。這樁婚事令親王的家人大喜過望,首先婚姻可以確保安哈爾特-澤布斯特家族后繼有人,其次從門第上來看親王家顯然是高攀了。
這場婚姻是一場悲劇,夫婦倆的年齡差距導致了很多問題的出現。通常來說,妙齡女子同中年男人的結合總是出于各種綜合因素的考慮。約翰娜出身良好,家族算不上大富大貴,不過也屬于殷實的富戶。童年剛一結束,她的雙親在沒有征得她本人同意的情況下便為她甄選了一位可敬的男人做她的夫婿,這個男人的年齡幾乎是她的三倍。對此,約翰娜毫無選擇的余地。更令人灰心的是這對夫婦的性格和脾氣幾乎可以說是背道而馳。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單純坦誠,嚴肅呆板,不喜歡社交,也不喜歡鋪張浪費;而約翰娜則是一個頭腦復雜、活潑好動的人,喜歡尋歡作樂和奢華的生活。她是一個公認的美人兒,一雙彎彎的眉毛,一頭金色的卷發,渾身上下充滿了魅力,而且她總是急切地試圖取悅眾人,這一切讓她輕而易舉地就俘獲了眾人的目光。只要身邊有人,約翰娜就覺得應該讓大家為自己傾倒。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需要付出的努力也越來越多了,因為她的缺點及時地暴露了出來。那些喋喋不休輕松愉快的閑談暴露出她的淺薄,而且一旦受到打擊,她的魅力就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躁怒,隨即她的火爆脾氣就爆發了。約翰娜一直很清楚自己之所以這樣無非是因為自己的婚姻是一個可怕的錯誤,而且這場婚姻讓她根本無從逃避。
第一次看到新婚丈夫為她在斯德丁購置的宅邸時約翰娜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整個青少年時期,約翰娜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們家是荷爾斯泰因家族中不太顯赫的一支,她的父親是路德教在呂貝克地區的主教,家里總共育有十二個孩子,約翰娜被過繼給她的教母——無嗣的布倫瑞克公爵夫人——撫養。在那個德意志北部地區最為奢華的宮廷中,約翰娜早就習慣了華麗的禮物、眾多的仆從、舞會、歌劇、音樂會、焰火表演、集體狩獵,以及沒完沒了的閑言碎語。
約翰娜的新婚丈夫,職業軍人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靠著微薄的軍餉勉強度日,根本無法維持約翰娜的任何一項愛好,他最多也只能竭盡全力保證有一座像點樣的青石房。那座房子坐落在一條卵石鋪筑的小巷里,小巷常年經受著風吹雨淋。四面環繞著城墻的斯德丁是一座要塞小鎮,向北可遠望到一片荒涼的大海,整座小鎮充滿了死板的軍事氣氛,在這個地方找不到多少樂子,也享受不到富貴安逸的生活,就連一點點社交圈的風雅之事都看不到。生活在駐防區的太太們過著單調的生活,而鎮子里那些軍官夫人們的生活就更加平淡了。一位充滿朝氣的青年女子,之前還沉浸在布倫瑞克宮廷的奢華與各種消遣中,轉眼間就得在他人的安排下靠著丈夫那微薄的收入過日子,清教徒般的丈夫全身心投入在軍隊生活中,熱愛拮據的生活,擅于下達命令,卻無法跟他人進行正常的交流,此外他還一心巴望妻子能夠實現他對這樁婚事所給予的希望,為他產下一男半女。約翰娜盡了自己的最大的努力,雖然不開心,但她還是履行著妻子的職責,可是在內心深處她無時不渴望著重獲自由,遠離乏味的丈夫,擺脫貧困,逃離狹隘粗鄙的斯德丁,她一直認為自己理應過著更好的生活。就在婚后十八個月的時候她懷孕了。
十六歲的約翰娜還沒有做好為人母的準備,面對這次懷孕,她只是一味地龜縮在自己的白日夢里。她憧憬著這個孩子將延續自己過去的生活,他們最終將有能力搬到大城市去,她自己也會徜徉在一條條寬闊的大道上,好讓自己過去那些個素愿得以實現。在她的白日夢里,約翰娜想當然地認為自己這次懷的,即她的頭生子一定是個男孩,這個孩子將繼承父親的爵位,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孩子必定相貌堂堂,超凡脫俗,在約翰娜的引導下,他將擁有光輝燦爛的職業生涯,約翰娜也將同他一道分享他的榮耀。
1729年4月21日凌晨兩點30分,在波羅的海灰暗陰冷的拂曉時分約翰娜分娩了,然而小家伙卻是一個女孩。面對這種現實,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沒有約翰娜那么消極。約翰娜勉勉強強地和丈夫一起給孩子取了名字——索菲婭·奧古斯塔·弗雷德里卡,然而從一開始她就對這個孩子,沒有或者說沒有表現出母愛。約翰娜不曾給年幼的女兒喂過奶,也沒有愛撫過她,甚至從來沒有照看過搖籃,也沒有抱過她。實際上,她急急忙忙地將孩子丟給了傭人和奶媽們。
有人解釋說這是因為分娩過程害得約翰娜差點丟了性命,因為在索菲婭出生十九個星期后她尚未成年的母親仍舊臥床不起。還有一種解釋是說約翰娜當時年紀尚輕,自己對生活仍舊懷揣著一大堆炫目的抱負,而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卻遙不可及。然而,真正的深層原因其實還在于這是個女孩,而不是男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當時約翰娜沒能意識到,然而這個女孩的降生才是約翰娜這一生至高無上的成就。倘若降臨人世的是約翰娜滿心期待的男孩,而且那個男孩能夠長大成人,那么他將繼承父親的爵位,成為安哈爾特-澤布斯特親王,那樣一來俄羅斯的歷史就會改頭換面,而約翰娜·伊麗莎白為自己在歷史上贏得的那一點位置也將不復存在。
在長女出生后十八個月的時候約翰娜又產下一子,她一心撲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在發現第二個孩子——威廉·克里斯蒂安——的身體存在著嚴重的缺陷時,約翰娜對這個孩子就更加疼愛了。飽受佝僂病折磨的男孩令約翰娜著魔,她溺愛他,一味地寵著他,幾乎無時無刻地盯著他,她把不曾給予過女兒的愛一股腦地傾注在這個兒子身上。索菲婭之前就非常清楚自己的出生令母親很失望,而現在又目睹母親對弟弟無微不至,將溫柔的親吻、愛撫和喃喃細語全都給了這個男孩,而她只能在一旁看著。當然,對于母親而言,如果自己的孩子中有人患有殘疾或者慢性疾病,那么在這個孩子身上多花費一點心血并不為過,而家里其他孩子對母親這種有失均衡的愛心懷憎惡也同樣很正常。然而,早在威廉·克里斯蒂安出生之前約翰娜對索菲婭的排斥就已經存在了,弟弟的出生讓母親對她的排斥更加強烈了,母親的偏心給索菲婭的心里留下了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在父母對孩子有所偏愛的家庭里,大多數受到排斥或者忽視的孩子都會多多少少有些像索菲婭那樣,為了避免受到傷害她不向他人流露自己的真實情感,她什么都得不到,同時家人對她也不抱什么期望。小威廉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母親的愛,母親的過失與他毫不相干。盡管如此,索菲婭還是對他充滿了恨意。四十年后,在撰寫《回憶錄》的時候,索菲婭的心中仍舊沸騰著對威廉的憤恨:
他們告訴我有人歡天喜地地等待著我的降生……父親把我當作天使,而母親則絲毫沒有注意過我。一年半后,她(約翰娜)生下了一個兒子,她將這個孩子視若掌上明珠。我忍受著這一切,卻經常遭到不公的怒斥。我無法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因為如此,在《回憶錄》中葉卡捷琳娜只提到威廉·克里斯蒂安逝于1742年,終年十二歲。隨后,葉卡捷琳娜冷漠地用寥寥數語對他做了一番記述:
他只活到了十二歲,死于斑疹熱(即猩紅熱),直到去世后才查明讓他拄著雙拐的病因。由于斑疹熱加之于他身上的各種治療都無法見效,為了這個病他們找遍了全德意志最著名的醫生。他們建議將他送到巴登和卡爾斯巴德去泡溫泉,然而每次回來時他還是跟出發前一樣跛著腳,隨著身高的增加他的腿也相應地越長越細。在他死后,經過尸體解剖人們才發現他的臀部錯位了,這種狀況應該是在他的嬰兒時期就出現了……他的過世令我的母親傷心欲絕,全家人都不得不陪著她一起痛苦。
這種怨恨僅僅意味著索菲婭對母親極大的憤慨,約翰娜無遮無攔的偏心對幼年的索菲婭所造成的傷害在索菲婭的性格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童年時代遭到的排斥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在長大成人后為何她始終不斷地尋求著自己曾經缺失的東西。即便在成為葉卡捷琳娜女皇,在其獨裁統治的巔峰時期,她也仍舊希望人們不單單只是欽慕她非凡的智慧,或者因為考慮到女皇的身份而對她畢恭畢敬,她始終都在謀求最基本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正如弟弟從母親那里得到,而她卻不曾得到過的溫暖一樣。
在18世紀,就連那些小公國的君主們都要力求在馬車、服飾等各個方面彰顯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貴族家庭出身的孩子身邊有保姆、女家庭教師、男教師,以及各種指導者來照顧他們,教授他們音樂、舞蹈、騎術和宗教等方面的知識,對他們進行訓練,以確保他們的儀態、舉止和信仰能達到歐洲宮廷的標準。首先要學的就是禮儀,年幼的學生們不斷地練習著鞠躬和屈膝禮,直到能夠不假思索地做出最標準的動作。語言的學習是重中之重,法語是全歐洲知識界的通用語言,年輕的親王和公主們必須具備這種語言的聽說讀寫能力。當時,德意志貴族普遍認為德意志語過于粗俗。
在這段時期,索菲婭的女家庭教師伊麗莎白·芭貝特·卡德爾對索菲婭的生活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芭貝特這個法國人是胡格諾派的信徒,她認為尊崇新教的德意志比以天主教為國教的法國更安全,也更投合自己的脾氣。索菲婭的教育就被托付給了這個女人。芭貝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學生之所以頻頻與人發生沖突是因為她經受著孤獨的折磨,這個小女孩渴望受到鼓勵和來自他人的溫暖。芭貝特滿足了索菲婭,她還竭盡全力地憑借著法語的邏輯性、微妙性,以及這門語言所富有的機智和生動培養起索菲婭對法語的熱愛。索菲婭對法語的喜愛始終都沒有消失過。法語課從最初的《拉·封丹寓言》
發展到法國劇作家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的作品,后來索菲婭認定其實當時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只是在死記硬背,“很早就有人注意到我有個好記性,因此我一直飽受著背誦的折磨。現在我的手邊還保留著一本德意志語版的《圣經》,在那本《圣經》里,所有當時我必須背下來的章節下都畫著紅線。”
與牧師相比,芭貝特的教育方法已經算是很溫和了。索菲婭的父親是一個狂熱的路德派教徒,他選中了瓦格納這個迂腐的軍隊牧師充任女兒的宗教、地理和歷史教師。瓦格納的教學手法很死板,他只知道讓學生不停地背課本,結果他的學生幾乎什么都沒有學到。在芭貝特的描述中這個學生完全就是一個“聰明的傻瓜”,她總是不斷地問一些令人尷尬的問題——馬可·奧勒留這樣偉大的先賢為何因為不知道基督的救贖就飽受沒完沒了的詛咒,而且他自己也得不到拯救?瓦格納回答說這是上帝的旨意。對于創世紀之前的宇宙是怎樣一副模樣這個問題,瓦格納的回答是混沌世界。索菲婭請老師給她講述一下最初那個一團混沌的世界,瓦格納就找不到答案了。當瓦格納提到“割禮”這個詞時,自然又引出了一個問題——這個詞是什么意思?處在當時那個位置的瓦格納恐懼極了,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在詳細解釋末日審判的恐怖景象和得到拯救的困難時瓦格納把自己的學生嚇得“每天傍晚都要走到窗戶跟前大哭一場”。不過第二天學生又會對老師進行反擊——上帝的無限仁慈如何同末日審判的恐怖景象協調一致呢?瓦格納一邊嚷嚷著說這種問題根本就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凡是他教的她都必須毫無懷疑地接受下來,一邊揮舞著手杖恫嚇他的學生。芭貝特出面打斷了他倆的爭執。后來,索菲婭說:“瓦格納先生就是個榆木疙瘩,對此我深信不疑。”隨后她又補充道:“這一輩子我始終都樂于向溫柔和理性屈服,壓迫只會讓我奮起抵抗。”
然而,索菲婭的音樂教師羅林先生無論是用柔情還是打壓都對索菲婭起不了什么作用。在后來給朋友弗雷德里希·梅爾基奧·格林男爵的信中索菲婭寫道:“他總是帶來一個長著一副公鴨嗓子的人,他讓那個人在我的房間里唱歌。我聽著那個人的歌聲,心想‘他叫喚起來活像一頭公牛’。可是只要這個公鴨嗓子一開腔,羅林先生就總是欣喜地陪在他的身旁。”索菲婭對和聲藝術缺乏鑒賞能力,在這方面她始終都沒有得到多少改善。“我渴望聽音樂,渴望享受到音樂的美妙之處,可是我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在我聽來那都是些噪聲而已。”索菲婭,即日后的葉卡捷琳娜在自己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葉卡捷琳娜大帝始終記得芭貝特·卡德爾對孩子的教育方式,多年后女皇傾吐出自己對芭貝特的感激之情,“她靈魂高貴,富有教養,還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靈,她耐心,溫柔,開朗,公正,始終如一。簡而言之,所有的人都希望為自己的孩子找到一位這樣的女家庭教師。”在給伏爾泰的信中女皇自稱為“卡德爾老師的學生”;1776年,四十七歲的女皇在給格林的信中又寫道:
人無法隨時猜透孩子們的心思,孩子們也很難被人理解,特別是在接受了全面的訓練之后孩子們已經習慣于順從他人的意志,經歷過的一切讓他們在同教師談話時變得謹小慎微。您能從這里面明確地總結出一條原則么?——不應對孩子進行過度的責罵,應該培養起他們對他人的信任,這樣在我們面前他們才不會把自己那些愚蠢的想法埋藏在心底。
索菲婭表現得越獨立,她的母親就越擔心她。約翰娜認定這個女孩品性傲慢,難以管束,為了能把她嫁出去,她身上的這些毛病必須被祛除掉。對小公國的公主們而言,婚姻是她們的唯一出路,約翰娜打定主意要把“驕傲這個魔鬼從她身上趕走”。約翰娜總是不停地跟女兒說她既丑陋又無禮。除非有人先同索菲婭說話,否則索菲婭不許吭聲,也不許向大人表明自己的觀點,她還被迫向每一位到訪的女賓下跪,親吻她們的裙擺。索菲婭沒有違抗母親的命令。雖然得不到關愛與認可,然而索菲婭還是對母親畢恭畢敬,在母親面前總是默不作聲,順從母親的旨意,掩藏自己的想法。日后,人們看到更名為葉卡捷琳娜的索菲婭也用同樣的恭順掩飾著內心的驕傲,以此作為應對危機和威脅的慎重而有效的手段。在威脅之下,索菲婭用馴服和順從,以及暫時性的屈服包裹著自己,芭貝特·卡德爾在這方面同樣也給索菲婭做出了示范。這位出身高貴的女性接受了自己作為家庭教師的低下地位,但仍舊設法保持著自重、尊嚴和驕傲,這些品質使這位女教師在索菲婭的眼中比她的母親更值得她尊敬。
從表面上看,當時的索菲婭總是興高采烈,她腦袋里源源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是一方面的原因,此外她充沛的精力也起到了作用。索菲婭需要大量的鍛煉,同芭貝特·卡德爾在公園里散步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因此她的父母允許她跟鎮子里的其他孩子一道玩耍。沒花費多少工夫索菲婭就成了孩子王,這并非單純是公主的身份起到了作用。索菲婭天生就具有領袖氣質,她憑借著自己的想象力設計出來的那些游戲贏得了所有孩子的喜愛。
終于,身為邊防指揮官的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被擢升為斯德丁鎮的統治者,借著這次的提拔他搬進了斯德丁中心廣場上那座花崗巖城堡的翼樓里。住進城堡還是沒能讓約翰娜有所改變,她依然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也仍舊無法接受命運對她的安排。她下嫁了。她曾夢想著光輝燦爛的生活,而現如今她只是邊防小鎮里一個鄉巴佬。在前兩次生育之后她又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不過這兩個孩子也同樣沒有帶給她多少快樂。
約翰娜渴望逃離這一切,想起自己還有些權貴親戚,她便打算求助于他們了。從血統上來看,約翰娜是德意志最重要的家族之一,荷爾斯泰因公爵家的一分子。她深信憑借著家族的地位,再加上自己的才智、魅力和活力她仍然還有機會爬上更高的位置。她開始花費大把時間頻頻給親戚們寫信,登門拜訪他們,維護自己跟親戚們之間的聯系。她經常去布倫瑞克公爵家,她的少女時代就是在這個掛著倫勃朗和凡·戴克畫作的金碧輝煌的宮廷里度過的。此外,每年2月聚會盛行的季節她都要去柏林向普魯士國王表達自己的敬意。約翰娜對權謀之類的事情充滿了熱情,就連德意志那些小公國里發生的陰謀都能引起她的注意,一聽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她就感到興奮,她總覺得自己能夠在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中大放異彩。然而,無論走到哪里約翰娜總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顯赫的親戚們的一個窮親戚而已,一個出身良好,然而婚姻生活卻前景黯淡的小丫頭。
在索菲婭8歲那年,約翰娜開始帶著她一起外出了。為女兒找到合適的婆家是約翰娜的天職,就算在女兒年紀尚幼的時候著手操辦也不會造成什么損害,她必須讓外界知道斯德丁有一位日漸成熟的小公主。事實上,出門在外的日子里,“婚姻”成了母女倆之間最主要的話題。這時索菲婭已經年滿十歲了,叔叔嬸嬸們經常把各位合適的丈夫人選掛在口頭上。索菲婭從不反感跟母親一道出行,相反她很喜歡出門。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不僅越來越清楚地了解到這些探親訪友的目的,而且她對此滿心歡喜。婚姻不僅是她逃離母親和家庭最好的出路,而且她還已經目睹過了另外一種可怕的未來——終身未嫁的姨媽們的生活。德意志北部地區小貴族家庭里那些過剩的女性不是被打發到家族城堡最盡頭的翼樓里生活,就是被永遠安置在偏遠的天主教女修道院里。索菲婭的母親有不止一個境遇如此堪憐的姐姐,索菲婭記得自己就拜訪過其中的一位。那位姨媽養了十六只哈巴狗,狗跟女主人吃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完全不受約束,“而且,那間屋子里還住著很多大鸚鵡。誰都能想象得出籠罩在那間屋子里的是怎樣一股氣味”。
盡管索菲婭自己十分渴望出嫁,但是尋到一門好婚姻的希望似乎非常渺茫。每年歐洲都會新產生出一批青春年少、正值適婚年齡的公主,對于當權的皇室和貴族家庭來說,其中絕大多數公主開出的條件都遠比微不足道的澤布斯特家的要優厚得多,況且索菲婭也不是一個容貌超群的女孩。十歲的她相貌平平,長著一副尖削單薄的下巴,芭貝特·卡德爾曾經建議她注意收緊下頜。索菲婭明白自己的容貌存在著缺陷,后來她寫道:
我不知道小時候的自己是否是一個丑八怪,但是我清楚地記得人們經常跟我說我很丑陋,因此我必須竭力展現內在的美德和聰慧。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十分確信自己是個丑丫頭了,所以我更關注如何具備內在的品質,盡量不去在意自己的容貌。十歲那年我看到過一幅自己的畫像,倘若畫像千真萬確很像我的話,那么大家就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丑八怪。
盡管前途黯淡,相貌平平,但是索菲婭仍舊跟隨母親走遍了德意志北部,旅行進一步豐富了她的“學業”,通過大人們嘴里的流言蜚語她了解了歐洲大部分皇室的家族淵源。在眾多的訪問中有一次格外有趣。1739年,十一歲的荷爾斯泰因公爵彼得·烏爾里希剛剛失去雙親,約翰娜的親哥哥,即呂貝克親王主教阿道夫·腓特烈被任命為小公爵的監護人。這個同約翰娜家族關系緊密的男孩日后很有可能飛黃騰達,他是俄羅斯沙皇彼得大帝唯一活下來的親孫子,在整個家族里對于瑞典王國的王位他又具有第一繼承權。而且,比索菲婭年長一歲的彼得還是索菲婭的小表哥。這個孩子剛被置于約翰娜哥哥的監護下,約翰娜就立即帶著索菲婭拜訪了一次親王主教。在《回憶錄》中還是索菲婭的葉卡捷琳娜稱彼得·烏爾里希“令人愉快,教養良好,不過他嗜酒的毛病已經顯露端倪了”。葉卡捷琳娜對這個十一歲孤兒的描述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實際上彼得·烏爾里希矮小纖弱,一副病態,長著一對金魚眼,下頜短得幾乎看不見,一頭稀薄的金發耷拉在肩頭,無論從情感還是從體格上看這個孩子都多少有些發育不良。他靦腆,孤僻,整日被一堆教師和軍事教官包圍著,跟同齡人沒有接觸。他不讀書,卻有著饕餮般的胃口。不過,就像每一位女兒待嫁閨中的母親一樣,約翰娜緊緊地盯著彼得·烏爾里希的一舉一動,看到自己十歲的索菲婭跟他攀談起來的時候約翰娜的心里樂開了花。隨后,索菲婭就看到母親跟姨媽們交頭接耳地嘀咕了起來。盡管年僅十歲,索菲婭還是能夠明白她們正在談論自己跟這個陌生的男孩究竟有多少嫁娶的可能。索菲婭并不介意長輩們的議論,她已經信馬由韁地幻想了起來:
我知道他遲早會成為瑞典國王,盡管我還是個孩子,但是王后的頭銜在我聽起來是那么的悅耳。自那時起,我周圍的人就開始拿他跟我開起了玩笑,漸漸地我也習慣了,我覺得自己注定會成為他的妻子。
與此同時,索菲婭也日漸漂亮了。長到十三歲時,她變成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長著一頭緞子般深栗色的秀發,額頭飽滿,一雙暗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翹起的嘴唇如蓓蕾一般,原本尖削的下頜也不那么明顯了,在其他方面她也逐漸引起大家的注意。索菲婭不僅聰明,而且反應十分機敏,有人開始意識到她絕對不會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瑞典外交官亨寧·于倫伯里伯爵曾經在漢堡索菲婭的祖母家見過索菲婭,當時索菲婭的機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當著索菲婭的面對約翰娜說:“夫人,您并不了解這個孩子。我敢說您低估了她的聰慧和品格,因此我懇請您多留意一下您的這個女兒,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得到您的關注。”約翰娜并沒有被打動,但是索菲婭卻永遠記住了這番話。
索菲婭一直在想方設法贏得外人對她的喜愛,剛一學會這套本事她就頗有成效地將其利用了起來,這并不是說她利用女性的特征來吸引別人的目光。索菲婭,即日后的葉卡捷琳娜從來都不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夠激發的不是別人的性欲,而是對她的熱情、認同和理解,就像亨寧伯爵對她的態度一樣。她采用的手段并不出格,也很有節制,因此在外人看來她甚至有些傲慢。索菲婭清楚人們更喜歡傾訴,而不是聆聽,更喜歡談論自己,而不是別的話題,在這方面她那位可憐兮兮地急于引起外界重視的母親成了索菲婭絕佳的反面教材。
除此以外,索菲婭的內心還涌動著其他一些情緒,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她的性意識已經蘇醒了,夜晚回到自己臥室時不安分的精力常常攪擾得她十分焦躁。為了釋放自己的情緒她就站在床上,用兩條腿夾著一只敦實的枕頭,想象著自己跨在馬上“馳騁著,直到精疲力竭才罷休”。臥室外的女傭們聽到動靜進房打探情況時總是會看到索菲婭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副沉睡的模樣。“我從來沒有被當場抓到過。”她說。面對外人她表現出了強大的自制力,因為她懷揣著一個壓倒一切的迫切愿望——逃離自己的母親。索菲婭明白擺脫母親的唯一出路就是出嫁,為了夢想成真她必須結婚,而且她不僅只是找到一位夫婿,她更需要依靠這個男人來盡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地位,讓自己凌駕于約翰娜之上。
不過,這時候索菲婭正身陷于一場青澀的戀情中不可自拔。在十四歲那年,她同一位年輕英俊的舅父眉來眼去過一段很短的時間。舅舅喬治·路易斯比索菲婭年長10歲,含苞待放的外甥女渾身散發出來的朝氣與純真誘惑著這個油頭粉面的騎兵軍官向外甥女大獻殷勤。索菲婭在書中提到過這一小段浪漫史,因為喬治舅舅突然向她求婚,這段戀情便戛然而止了。當時她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對愛情一無所知,而且也從來沒有把愛情跟他聯系在一起。”受寵若驚的索菲婭心存顧慮,畢竟這個男人是母親的親弟弟,“我的父母可不希望看到這門婚姻”。喬治·路易斯告訴索菲婭家族血緣不會成為他倆之間的障礙,近親通婚在歐洲貴族家庭中很普遍。索菲婭稀里糊涂地縱容著喬治舅舅繼續追求自己。“當時他相貌俊朗,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而且他很了解我的性格。我習慣有他陪在我的身旁。漸漸地,我就覺得他很吸引我,所以我也就不再躲避他了。”最后,索菲婭甚至差點接受舅舅的求婚,倘若“父母也贊同的話。當時,舅舅完全迷失在狂熱的激情中,不放過任何一個擁抱我的機會,而且他很善于制造這樣的機會。不過,除了吻了我幾次,他的擁抱一向都很純潔”。
索菲婭真的會為了當母親的弟妹而將成為女皇的抱負拋之腦后么?索菲婭的確猶豫過一陣子,或許她會放棄自己的野心,任由喬治·路易斯舅舅肆意妄為,最終嫁給他。然而,就在這一切尚未塵埃落定的時候索菲婭家接到了一封從圣彼得堡發來的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