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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

馬德里當年的奇科特酒吧,是個跟白鸛夜總會三四十年代紐約的一家著名夜總會。差不多的去處,只是那里并沒有樂隊伴奏和初入社交界的小姐,又有點像華爾道夫飯店紐約的一家大飯店。的男士酒吧,只是男士酒吧不接待女客。奇科特酒吧可是接待女客的,不過那可畢竟是個男人聚會的地方,女客在那兒是沒有地位可言的。酒吧老板叫佩德羅·奇科特,酒吧要辦得有特色老板總得有個性,他就具備了這一條。他是個很出色的酒吧掌柜,總是和和氣氣,總是樂呵呵的,而且為人頗有風趣。風趣這東西在時下早已是希罕之物了,很少有人能長久保持這東西。風趣這東西可不能跟演戲的本事混為一談。奇科特有風趣,他的風趣不是假的、不是裝的。可是他又很樸實單純,待人也極友好。他真比得上巴黎里茲酒吧的那個侍者喬治,真是一樣那么和藹可親,更是一樣那么絕頂能干——在眼前要找個合適的人來比比,大概也就數喬治最過得硬了。所以他開的酒吧是相當不錯的。

當時馬德里有錢的年輕人里那些講究派頭的都愛去一個叫新潮夜總會的酒吧,而正派人則都去奇科特。奇科特的客人里固然也有不少是我所看不慣的,正如白鸛夜總會里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在奇科特我卻沒有一次不是玩得高高興興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那里可以不談政治。有一些酒吧咖啡館,是專誠為談政治而去的,但是奇科特酒吧里卻可以不談政治。其他形形色色的話題當然還是談得很多的,到了晚上,城里最漂亮的女郎也會在那里露面,那里的確是開始一天夜生活的好地方,我們常常都是先在那里坐坐,由此而得以過上一個美妙的夜晚。

再有,到那里去走走還可以了解了解誰在城里,要是不在城里又是到哪里去了。如果是在夏天,城里一個熟人也沒有,你也盡可以坐在那里喝喝酒,因為那里的侍者都是很友好的。

這等于是一個俱樂部,可又用不到你付會費,在那里你有時說不定還可以結識個姑娘。奇科特酒吧是西班牙最好的酒吧,可以肯定無疑;是全世界最好的酒吧之一,我想也沒問題。我們這些常去坐坐的人,對這個酒吧都懷有很深的感情。

還有一點,就是那里的酒絕佳。如果你要的是馬蒂尼馬蒂尼是一種雞尾酒,以金酒(杜松子酒)為主料,加苦艾酒等混合而成。,那里所用的金酒便是極品的金酒,再好的貨色有錢也沒處買了。奇科特還有一種原桶威士忌,是地道的蘇格蘭產,比起那種廣告做得很大的所謂名牌酒來真不知要好多少倍,跟普通的蘇格蘭威士忌就更不用比了。那會兒叛亂剛開始,奇科特正在北方的圣塞瓦斯提安照看他開設在那兒的夏令酒吧。那個酒吧他至今還開著,據說還是佛朗哥的地盤里最好的一家酒吧呢。馬德里的酒吧則由本店侍者代為經管,直至今天還由他們管著,不過好酒早已都賣光了。

奇科特的老顧客多半站在佛朗哥一邊,不過也有一部分是站在政府一邊的。由于那個酒吧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地方,而真正愉快的人又往往是最勇敢的,最勇敢的人照例又最早戰死沙場,所以奇科特酒吧的老顧客有很大一部分現下已經死了。那原桶的威士忌賣完已有好幾個月了,那純黃金酒則是在1938年5月喝得點滴不剩的。現在那里已經沒有什么好酒可喝了,所以我想盧伊斯·德爾加多要是稍晚一些來到馬德里的話,他或許就不會上奇科特酒吧去,也就不至于會招來那場禍事了。但是他在1937年11月里來到馬德里的時候,奇科特酒吧還有純黃金酒賣,還有印度奎寧水賣。豁出性命去買好酒喝,似乎還犯不上,所以他恐怕只是舊地重來,想進去喝上一杯,如此而已。如果了解了他的為人,了解了這家酒吧當年的情況,那么對這件事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那天大使館里宰了一頭牛,大使館里的管門人打電話到佛羅里達旅館來,通知我們說他們留了十磅鮮牛肉給我們。就在那樣一個馬德里的冬日的薄暮時分,我徒步走到大使館去領肉。大使館的門外有兩個帶長槍的突擊隊員坐在椅子里,牛肉就放在門房內候領。

管門人說,這方牛肉倒是斬的好肉,可惜那頭牛太瘦了。我從厚呢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炒葵花子和一些橡栗來請他嘗嘗,兩個人就在門房的外邊,那大使館的碎石子內車道上,站著說了兩句笑話。

我把沉甸甸的肉在腋下一夾,穿過半個城走回家去。大馬路馬德里的霍塞·安東尼奧林蔭大道是商業區內的一條主干大道,人稱大馬路,呈西北—東南走向。那頭在落炮彈,我就拐進奇科特酒吧去避一避。店里又擠又鬧,我就在一個角落里找了一張小桌子坐,背后是用沙袋堵住的窗口,我把牛肉在旁邊的板凳上一放,就坐在那兒喝起金酒補汁金酒摻奎寧水喝,通稱金酒開胃汁,或金酒補汁。來。我們到這個星期才發現原來店里還有奎寧水賣。開仗以來店里還不曾有客人要過奎寧水,所以奎寧水還是賣的叛亂爆發前的老價錢。此時晚報還沒有出版,我就向一個老婆子買了三份政黨傳單。每份是十分,我給了她一個比塞塔,叫她不用找了。她說上帝一定會保佑我的。我卻不大相信,就只管看我的傳單,喝我的金酒補汁。

有個當初我早就認識的侍者走到我的桌子旁,對我說了兩句話。

“不會吧,”我說。“我不信。”

“是真的,”他說得斬釘截鐵,手里盤子一擺,頭一晃,指的都是同一個方向。“現在且別看。喏,就在那邊。”

“這不干我的事,”我對他說。

“也不干我的事。”

他走了,這時另外一個老婆子那里剛剛有晚報賣,我就買了一份看起來。那個侍者沒有認錯人,果然是他。我們兩個對此人都非常熟悉。我當時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傻瓜!這個傻到了家的大傻瓜!

就在這時候正好有個希臘同志過來在我的桌子邊坐下。他是第十五縱隊的一個連長,一次飛機扔了顆炸彈,把他埋在了土里,另外四個弟兄死了,他被送到后方醫院里來觀察了一陣子,后來又給轉送到一家療養院什么的。

“你好嗎,約翰?”我問他。“來嘗嘗這玩意兒。”

“這叫什么名堂,埃蒙茲先生?”

“叫金酒補汁。”

“這補汁是什么東西?”

“就是奎寧水。來嘗嘗看吧。”

“不瞞你說,我是不大喝酒的,不過既是奎寧呢,喝了倒能治熱病。我來喝一點試試看吧。”

“醫生說你情況怎么樣,約翰?”

“我用不到去看醫生啦。我的身體全好了。就是覺得頭腦子里好像老是在嗡嗡叫。”

“你還是得去找醫生看看,約翰。”

“我去看過啦。可跟他說不明白。他說我沒有證明,不給看。”

“我打個電話去說說,”我說。“醫院里的人我認識。醫生是個德國人不是?”

“對,”約翰說。“是個德國人。英語說得不怎么好。”

正在這時候那侍者過來了。他已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頂都禿了,招待客人還完全是老派的規矩,并沒有因為打了仗而有所改變。他像有一肚子的煩惱。

“我有個兒子在前線,”他說。“另外一個兒子已經陣亡。現在又碰上了這檔子事。”

“這是你老兄的問題。”

“那你呢?我不是也已經告訴你了嗎?”

“我是到這兒來喝上一杯餐前酒的。”

“我也不過是這兒的一名職工。你就指點指點我吧。”

“這是你老兄的問題,”我說。“我是不過問政治的。”

“你懂西班牙話嗎,約翰?”我問那希臘同志。

“不懂,識不了幾個字,不過希臘話、英國話、阿拉伯話我全會說。以前阿拉伯話說得還挺不錯哩。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會給埋在土里的?”

“不知道呀。我只曉得你給活埋了。其他一概不知。”

他臉兒黑黝黝的,挺中看,一雙手可是烏黑的,說起話來總是連揮帶舞。他是島民出身,一開口就會情緒激動。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你是知道的,我對打仗挺有經驗。以前我在希臘軍隊里也是當上尉的。我可是個優秀的軍人。所以,那會兒我們守在豐特斯-德-埃布羅的壕溝里,看見飛來一架飛機,我就看得很仔細。我看這飛機飛到了頭上,又這樣機身一側打了個彎”(說著雙手做了個飛機側身打彎的樣子)“在空中老盯著我們看,我就說:‘啊哈,是參謀總部派來的。是來偵察的。馬上就有很多飛機要來了。”

“我料得一點沒錯,果然又來了很多。于是我就索性站在那兒觀察。我觀察得可仔細了。我仰起了頭,把空中的情況一一指給連里的弟兄們看。來的是三架一批,共有兩批。一架在前,兩架在后。一隊三架飛過去了,我對弟兄們說:‘看見嗎?這是一個編隊飛過去了。’

“等后面的三架也飛了過去,我對弟兄們說:‘這就好了,沒有事了,再用不著擔心了。’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這樣一過就是兩個星期。”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個把月以前的事。事情是這樣的:炸彈把我埋在土里的時候,我的鋼盔給推了下來,正好蓋在臉上,所以我還有鋼盔里的這點空氣可以呼吸,勉強支持到被人家挖出來,可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不過我呼吸到的那點空氣都是爆炸后產生的硝煙,那倒弄得我病了好久。現在我好了,只是腦袋里老是在響。這種酒叫什么名堂來著?”

“叫金酒補汁。所謂補汁就是施韋珀印度奎寧水。這家酒吧在戰前本來檔次極高,當時一美元只換七個比塞塔,在這里這種奎寧水就要賣到五個比塞塔。我們也是前不久才發現他們還有奎寧水賣,而且還是老價錢不變。眼下也只剩一桶了。”

“味道的確不錯。告訴我,這個城市在戰前是什么樣子的?”

“挺不錯。跟現在也大致差不多,但是吃的東西豐富極了。”

那個侍者又過來了,他隔著桌子探出了身子。

“我要是不管能行嗎?”他說。“我到底有這個責任啊。”

“假如你想管,你可以去打電話,撥這個號碼。你記一記吧。”

他記了下來。“找匹佩聽電話,”我說。

“我跟他并沒有什么過不去的,”那侍者說。“但是這事關Causa西班牙語:(正義)事業。。像這樣一個人,對我們的事業肯定是有危險性的。”

“店里其他的服務員難道都不認識他嗎?”

“我想是認識的。可是誰也沒有吭聲。他是個老主顧了。”

“我也是個老主顧呢。”

“那會不會他現在也站在我們一邊了呢。”

“沒那事,”我說。“據我所知沒那事。”

“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檢舉過一個人。”

“那就要由你考慮了。也說不定會有別的服務員檢舉他的。”

“不會,只有那些老服務員才了解他的底細,老服務員是不會檢舉人家的。”

“再給我來一杯純黃金酒,來些苦草汁,”我說。“奎寧水瓶子里還有。”

“他在說些什么呀?”約翰問。“我只聽懂了一丁點兒。”

“這店里來了個人,當年我們倆都跟這人認識。這人是個打鴿子的好手,我時常在射獵場上見到他。他是一個法西斯分子,不管他今天來這兒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現在來這兒是非常愚蠢的。他這個人以前一向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

“指給我看看是哪一個。”

“那張桌子上跟飛行員在一起的就是。”

“哪一個?”

“就是臉兒曬得黑黑的,用帽子遮沒了一只眼,這會兒正在笑的那個。”

“他是個法西斯分子?”

“對。”

“我從豐特斯—德—埃布羅前線下來以后,今天算是離個法西斯分子最近了。這兒法西斯分子多嗎?”

“有時還相當多。”

“他喝的也是跟你一樣的酒,”約翰說。“我們喝這個酒,會不會被人家當成是法西斯分子?我問你,你到過南美西海岸的麥哲倫即智利的彭塔阿雷納斯港。沒有?”

“沒有。”

“那個地方不錯。只是掌(章)魚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掌魚。”他的音沒有念準。“你知道,就是有八條手臂的那個東西。”

“噢,”我說。“是章魚。”

“對,掌魚,”約翰說。“你瞧,我還是個潛水員呢。在那個地方干活還真不錯,掙的錢也不算少,可就是掌魚太多了。”

“跟你搗亂了?”

“搗亂不搗亂我也說不準。在麥哲倫港我第一次下水就看見了掌魚。那家伙就這樣一下子站了起來。”約翰手指撐著臺面,猛地把手往上一提,肩膀同時往上一聳,眉毛也同時往上一抬。“站起來比我個兒還高呢,還直瞪瞪盯著我的眼睛。我趕緊拉繩讓他們把我給吊上去。”

“那東西有多大,約翰?”

“要說得很肯定我也說不上,因為頭盔上那個眼罩的鏡片看東西有點兒走樣。不過看那頭圍該有四英尺開外。而且那東西站起身來就像踮著腳似的,對我是這個樣子盯著看的。”(做出一副盯著我看的樣子。)“因此我一出水面,他們給我一摘下頭盔,我就說我再也不下去了。后來那雇我的老板說了:‘你這是怎么啦,約翰?你怕掌魚,掌魚對你更怕呢。’我就頂了他一句:‘笑話奇談!’這個法西斯酒我們再來它一杯怎么樣?”

“行啊,”我說。

我的眼睛卻一直望著那邊桌子上的那個人。他名叫盧伊斯·德爾加多,以前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1933年在圣塞瓦斯提安打鴿子的時候。記得我還跟他一起高高地站在看臺頂上看射獵大賽的決賽來著。我們都下了賭注,我是下不起這樣大的賭注卻愣下,他呢,我相信他一年也輸不起這么多錢,卻還硬是加碼押上,后來他付清了賭賬下看臺時,我記得他一副表情是多么高興,裝得好像付這筆賭賬是他莫大的榮幸似的。后來我記得又跟他一起站在賣酒柜臺前喝馬蒂尼,我當時覺得賭輸了錢也就是送走了晦氣,欣欣然有如釋重負之感,心里只是在想:他這一下輸慘了,還不知他心疼得怎么樣呢。我近一個星期來一直槍法失靈,他倒是槍法奇準,幾乎是不可能打到的鴿子都會撞在他的槍口上,所以他經常自己打槍跟人家打賭。

“擲銀元賭輸贏來不來?”他問。

“你真要跟我來?”

“對,如果你愿意的話。”

“賭多少?”

他掏出一只錢夾,看了看里邊,哈哈一笑。

“不管你說多少我都樂意奉陪,”他說。“不過我看這樣吧:我們就賭八千比塞塔好了。我這皮夾子里大概也總共就是這個數目。”

當時這個數目要值到近一千美元。

“好吧,”我說,剛才那份釋然而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消失了,打賭勢必引起的那種心虛之感又涌了上來。“誰做莊?”

“我來做莊。”

我們把雙手攏成杯狀,里面各放上一枚五比塞塔的大銀元,顛了幾下,然后各把銀元壓倒在左手的手背上,上面用右手捂住。

“就看你的吧,是哪一面?”他說。

我移開手掌,露出了大銀元,朝天的赫然是阿方索十三世阿方索十三世(1886—1941),西班牙國王(1886—1931),1902年親政,1931年王朝被推翻后流亡國外。的側面頭像,還是個娃娃的樣子。

“是人頭,”我說。

“把這些勞什子統統拿去吧,來,漂亮點兒,請我喝杯酒。”他把錢夾都掏空了。“你大概不想買一支上等的珀迪槍吧?”

“我才不想買呢,”我說。“不過我說,盧伊斯,如果你眼下手頭不太方便的話……”

我說著就把手里這一小疊疊得齊齊整整、紙張又亮又厚的綠色一千比塞塔大鈔推到他面前。

“別傻了,恩里克恩里克是亨利的西班牙語形式。,”他說。“我們這是打的賭,不是嗎?”

“話是不錯,不過我們是老相識了。”

“可還沒有老到這一步。”

“好吧,”我說。“這事總該你說了算。那么你喝什么酒呢?”

“金酒補汁怎么樣?你知道這種酒味道好極了。”

于是我們就喝了杯金酒補汁,我弄得他光了屁股,心中老大不安,不過贏了這筆錢,卻又覺得開心非凡,這杯金酒補汁的味道之好,在我這輩子里還不曾有過第二回。這種事何必要說假話呢,又何必要裝作贏了錢還不樂意呢。不過,盧伊斯·德爾加多這家伙倒的確是個挺有風度的賭徒。

“依我看,輸得起多少錢賭多少錢,那是不會有多大味道的。你說呢,恩里克?”

“我說不上來。我是向來輸不起的。”

“別傻了。你的錢多著哪。”

“沒有的事,”我說。“不騙你。”

“得了,誰沒有錢呢,”他說。“問題只是肯不肯賣,賣掉點兒什么不就有錢了?”

“我沒有多少錢。真的。”

“得了,別傻了。我認識的美國人沒有一個不是有錢人。”

我看他這話也確實說得沒錯。當年在里茲酒吧也好,在奇科特酒吧也好,他是碰不到沒錢的美國人的。而今天他重返奇科特,在這里碰到的美國人就都是他當年決不會碰到的那種美國人了。唯有我是例外,我按說是不該來的。可是我也真恨不得沒來這兒,免得在這兒看見了他。

不過話要說回來,他既然執意要干這樣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那可是他自己的事了。但是我望著前面的桌子,回想起了當年,我卻被他弄得心中不安起來,我還特別感到不安的是:我把保安總部反間諜局的電話號碼告訴那個侍者了。當然,他本來只要在電話上問一聲,也能把電話掛到保安總部。但是我卻給他指點了一條逮捕德爾加多的最便捷的捷徑,而眼前的情況又是樣樣過火,分外復雜,這里邊牽涉到公道啦,正義啦,本丟·彼拉多本丟·彼拉多,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新約》上譯作巡撫)。據《新約》記載,是他下令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式的處治手段啦,還有想看看人家在矛盾的感情沖突下如何舉動的那種往往很見不得人的心理啦。作家所以會成為這樣富有魅力的朋友,靠的就正是這種復雜的局面。

那個侍者又過來了。

“你看怎么樣?”他問道。

“要我去檢舉他我是絕對不干的,”我說。一個電話號碼闖了禍,現在我想為自己打退堂鼓了。“不過我畢竟是個外國人,戰爭是你們的戰爭,問題也是你們的問題。”

“可你是站在我們一邊的。”

“那沒錯兒,也決不會變。不過檢舉老朋友,可不包括在里邊。”

“那我呢?”

“你的情況不一樣。”

我相信我這說的是實話,話說到這里也已經無話可說了,不過我總覺得,這事我要是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那該有多好呢。

我愛探究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舉動,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來慚愧,我這種好奇的心理早已得到滿足了。我就轉過臉來望著面前的約翰,不去看盧伊斯·德爾加多所在的那張桌子。我知道他替法西斯當飛行員已有一年多了,可眼前的他,卻穿起了政府軍的制服,在跟三個最近去法國受訓回來的年輕的政府軍飛行員說著話兒。

這些新來的小伙子誰也不會認識他,我真有點懷疑,不知他會不會是想來偷一架飛機呀什么的。不管他這次來是什么目的,反正他眼下到奇科特酒吧來是發了傻。

“你喝了感覺如何,約翰?”我問。

“感覺不壞,”約翰說。“真是好酒。喝了好像覺得有點兒飄飄然。頭里的嗡嗡聲也叫得好些了。”

那個侍者又過來了。他顯得十分激動。

“我把他檢舉了,”他說。

“那好啊,”我說,“現在你的問題都解決了。”

“解決啦,”他自豪地說。“我把他檢舉了。他們這就要來抓他了。”

“我們走吧,”我對約翰說。“這里就要有點麻煩事兒了。”

“那還是走吧,”約翰說。“麻煩事兒總是不斷地來,拼命想躲也躲不開。我們該付多少酒賬?”

“你不留下了?”那個侍者問。

“不了。”

“可電話號碼是你告訴我的啊。”

“這號碼我正好記得。在這城里住著,記得的電話號碼就太多啦。”

“可這是我的責任所在啊。”

“是啊。誰說不是呢?責任這東西是含糊不得的。”

“那我下一步呢?”

“哎,你剛才不是覺得心里就挺安生了嗎?以后回想起來你大概還會覺得心里挺安生的。說不定還會引以為榮呢。”

“你的包忘了帶了,”那個侍者說。他把牛肉交給了我,牛肉是包在兩個大信封里的,《踢馬刺》雜志就套著這種大信封按期寄來,去堆在大使館一間辦公室內的那一大堆一大堆刊物里。

“我很理解,”我對那個侍者說。“真的很理解。”

“他是個老主顧了,而且又是個好主顧。再說我以前也從來沒有檢舉過人家。我檢舉他可不是為了好玩。”

“我還有句話,可不是要挖苦你,也不是要傷你的心。你可以對他說是我檢舉他的。因為政見不同,他現在反正已經把我看成對頭冤家了。他要是知道是你檢舉的話,他會恨你的。”

“那不好。自己做事自己當。可你理解我吧?”

“理解,”我說。接著卻又撒了個謊:“不但理解,而且贊成。”在戰爭時期,無奈說個謊是很常有的事,既然不得不說個謊,這個謊就應該趁早說,而且應該盡量說得技巧些。

我們握過了手,我就跟約翰出了店門。臨出門時我回頭對盧伊斯·德爾加多所在的那張桌子上看了一眼。他的面前又擺上了一杯金酒補汁,他剛剛說了句什么,逗得滿桌子的人都在哈哈大笑。他那張黑黝黝的臉上洋溢著極大的歡樂,一雙眼睛顯出了獵手的精明,我心想:不知他這會兒又在冒充什么角色了?

他上奇科特酒吧是很傻,可他就是特意要干這樣的事,為的是日后回到了他的同伙那兒,就可以搬出來炫耀炫耀了。

我們出了店門,剛要順著大街走去,一輛保安總部的大卡車開到奇科特酒吧的門前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來八個人。六個端沖鋒槍的在門外站起了崗。兩個穿便衣的就向店里走去。一個人要看我們的證件,我說了聲“外國人”,他就讓我們走了,說是沒有我們的事。

黑暗里順著大馬路走去,人行道上又多了大批碎玻璃,腳下盡是炮轟過后遺下的瓦礫。空氣里硝煙還未散去,街上到處是高爆炸藥的氣息,石毀墻倒的氣息。

“你哪兒去吃飯?”約翰問我。

“我給大伙兒領了些牛肉來,我們就在旅館里煮吧。”

“我來煮,”約翰說。“我做菜還有兩下。記得有一次我在船上做菜……”

“這牛肉老得很呢,”我說。“牛倒還是剛宰的。”

“啊,沒關系,”約翰說。“在戰爭時期吃老牛肉是最妙不過的了。”

黑暗里匆匆走過的都是剛從電影院出來的回家的人們,炮轟不停止他們出不了電影院。

“那個法西斯分子怎么回事,怎么明知人家認識他,還要到那個酒吧去?”

“他這是發了瘋了。”

“那就是戰爭造成的不幸了,”約翰說。“弄得許許多多人發了瘋。”

“約翰呀,”我說,“我看你這句話說得還真有些道理。”

回到旅館,走過了為保護服務臺而壘起的沙袋,進了門,我就問服務員要鑰匙,可是服務員說已經有兩個同志上去了,在房間里洗澡呢。他把鑰匙給了他們了。

“你先上去吧,約翰,”我說。“我去打個電話。”

我到電話間里,撥了我剛才給酒吧侍者的那個號碼。

“喂,匹佩嗎?”

電話里傳來了一個薄嘴唇的聲音。“Qué tal Enrique?”西班牙語:你好嗎,恩里克?

“我說,匹佩,你是不是在奇科特酒吧逮到了一個叫盧伊斯·德爾多加的?”

“Sí, hombre, sí. Sin novedad.西班牙語:是啊,老兄,是啊。順當得很。沒有碰到什么麻煩。”

“他沒有知道那個侍者的事吧?”

“沒有,hombre西班牙語:老兄。,沒有。”

“那就別跟他說。就告訴他說是我檢舉他的,好不好?那個侍者的事千萬別提一個字。”

“這是干什么呀?說不說都沒有關系啦。他是個間諜。總得給槍斃。犯了這號事情還會有活路嗎?”

“我知道,”我說。“不過關系還是有一點的。”

“那就隨你吧,hombre,那就隨你吧。咱們什么時候碰頭?”

“明天你來吃午飯。我們這里有一點肉。”

“飯前還有威士忌。行啊,hombre,行啊。”

“Salud西班牙語:敬禮。,匹佩,謝謝你啦。”

“Salud,恩里克。這算不了什么,Salud。”

他的嗓音聽起來挺陌生,像有一種殺氣騰騰的味道,我總覺得很聽不慣,不過這會兒我上樓去的時候,心里卻感到舒服了許多。

我們這些奇科特酒吧的老主顧對這個喝酒的去處似乎都懷有一種感情。我知道盧伊斯·德爾加多也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才蠢到竟敢舊地重來。他本來也可以到別處去干他的勾當。但是既然到了馬德里,奇科特是不能不去的。那個侍者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個好主顧;我跟他,也算是老朋友了。人生中有些小小的好事,只要能夠辦到無疑還是值得一做的。所以,我很高興我給保安總部的朋友匹佩打了這個電話,因為盧伊斯·德爾加多是奇科特的老主顧了,我不希望他在臨死之前,會對那里的侍者改變了美好的印象,甚至充滿了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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