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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碩兄的大著要出版了,他讓我在前邊寫幾句話。我原本是不會寫這類文字的,但畢竟我倆有二十多年的交情,遂勉力為之。

回想我跟李碩相識,是在23年前的北大。我在歷史系;李碩在中文系,后來被選拔進了旨在破除學科壁壘,培養新一代“大師”的文科實驗班。我倆曾經同宿舍。大學時候的我們都是進城青年,未來又是一片迷茫,不知路在何方,學業、思想、感情,都有好些解不開的疙瘩,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常犯“中二病”。一旦“犯病”,免不了借酒澆愁,李碩就是最合適的酒友兼傾訴對象。大二或大三的冬天,有一次下大雪,我倆半夜在老虎洞喝完,覺得不盡興,又拎著一瓶二鍋頭,趟著半尺深的積雪跑到圓明園。夜深人靜,滿天飄著鵝毛大雪,兩個人在圓明園里深一腳淺一腳闖了半天,好容易找到個亭子坐下,人都凍僵了,只能靠冰涼的二鍋頭取暖,頗有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味道。二十多年過去,北京好像再也沒下過那么大的雪,我腦海里似乎也再沒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我倆都是學文科的,又都對歷史感興趣,從一開始就有很多“共同語言”。李碩從不安分,喜歡亂看書兼“胡思亂想”。他是河北蠡縣人,大概受鄉土文化的影響,跟同鄉先賢顏元、李塨有點像,強調“實踐出真知”,對各行各業都有濃厚興趣,喜歡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我則一向“好靜”,以“象牙塔”為避難所,對社會上的各種亂七八糟避之唯恐不及。大一我在昌平園無事可做,通讀了一遍《史記》,喜歡上了先秦史?;氐奖静恐蟾∫淮ɡ蠋熥x《左傳》,自己看甲骨、金文的書,跑去聽中文系、考古系的課,逐漸走上研究古史的道路。平日跟李碩討論學問,他經常嘲笑我是“書呆子”,只會啃書本,沒有社會經驗;我則批評他缺乏“專業精神”,是無門無派“野路子”。不過涉及具體問題,李碩常常會有一些獨到看法。大三大四時,他受我影響也開始讀《左傳》,恰好我的學年論文和畢業論文都是寫《左傳》的,于是便經常在一起交流心得。我的本科畢業論文《春秋時代的家臣》寫了六萬字,每有自覺得意的新發現,就興沖沖地跑去向他報告。他后來寫孔子,根源可能要追溯到那個時候。

大學畢業后,我繼續留在“象牙塔”中攻碩讀博,走上吃“學術飯”的道路。李碩也按照他的想法,到“廣闊天地”中歷練了一番。他先下廣東,后回石家莊,最后又跑回北京,做過旅行社、報紙、出版社等行當。他在外地的時候,常常一別經年,不通音訊,突然一個電話,人已到樓下,于是便一起出去“吃酒”,如同當年一樣。闖蕩幾年之后,也許是厭倦了,他又回到“學術圈”,在清華歷史系讀了個博士,專業是魏晉南北朝史;畢業之后 “自投于四裔”,在塞外荒寒之地烏魯木齊“掛單”;業余還是閑不住,蒙甘青藏,大西北都跑遍了,不時發些游記來給我看,這倒是能給他一些跟純粹學術圈中人不一樣的研究社會的視野;另外又把他多年積累的獨特想法攢成書,不知不覺幾年間已經出了三四本,讓我這正經以“碼字”為生的人自愧不如。

近百年來研究孔子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光是孔子的傳記也不下幾十種。李碩的書跟一般的孔子傳記不一樣,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借孔子看春秋”,孔子成了時代的一面鏡子。周代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貴族時代”,孔子趕上那個時代的尾巴。作為“最后的貴族”,他痛恨那個“禮壞樂崩”的亂世,懷抱恢復“周禮”的夢想,政治上一輩子不得志,卻無意中成為“萬世師表”。要理解孔子,先得了解他身處的那個時代,這本書用淺近平實的語言,對周代的姓氏、稱謂、禮儀、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加以介紹。作者雖然不是先秦史出身,但對這些復雜問題的把握相當透徹,讀完此書,普通讀者也能對周代社會有一個全面印象。

本書關注的重點其實是春秋時期的政治史。對于春秋政治的特點,李碩自創了一個詞叫“寡頭共和”,我則更傾向于按傳統說法稱為“世族政治”。我從本科論文寫“春秋時代的家臣”,到博士論文以“西周金文世族研究”為題,二十年來也一直關注這個問題,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李碩只談了春秋時期,其實春秋和西周應該看作一個大歷史時期之內的前后兩個階段。周代是“貴族社會”,學者多無異議,但前人往往將周代政治籠統稱為“貴族政治”,則未得其要領。正如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一書中所言,魏晉南朝常被稱為“門閥社會”,但嚴格意義上的“門閥政治”只存在于東晉,此前的西晉不是,此后的南朝也不是。在我看來,西周至春秋時期前后出現過兩次“世族政治”。第一次是西周中晚期的恭王至厲王時期,以“國人暴動”而告終,前后歷時近百年。第二次是春秋中晚期,以魯“三桓”、晉“六卿”、鄭“七穆”等一批大世族把持各國政權為標志,前后大概有兩百年。西周武王至穆王時期,以及“宣王中興”之時,王權是國家政治的主導,貴族要服從王權。同樣,春秋早期齊桓、晉文稱霸的時代,各國君主大多能掌握實權,不是后來那種徒有虛名的擺設。只有君權衰弱無力,大族之間又能基本維持勢力均衡的時期,才會出現穩定的“世族政治”局面。如果大族勢力膨脹,君主又恰好是厲害角色,比如周厲王、晉厲公,雙方就難免發生沖突,要么是大族代表被誅殺,要么是君主被推翻。

李碩書里提出了很多有意思的問題,其中一個是:跟西歐、日本相比,中國的“貴族時代”為什么結束得那么早?多年來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著我,到現在還沒完全想明白。在這里,我嘗試著總結出兩個原因。第一,中國的君主集權傳統從一開始就很強,這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明萌芽中已初現端倪,到商周時期已經非常突出。跟西歐、日本相比,周代君主掌握的權力和資源要充沛得多,西周時期就已經有“西六師”“殷八師”那樣歸君主直接控制的常備軍。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保ā墩撜Z·季氏》)在當時人看來,國家大權只有掌握在周天子手中,才是“王道”,才能保證長治久安;一旦落到底下的諸侯、卿大夫手里,則早晚必出亂子,而且掌權的人層次越低,出亂子越快。即使到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也沒人覺得眼前這種列國并立的局面是合理的,而是紛紛憧憬“車同軌,書同文”的統一國家,熱衷于搞《周禮》《王制》那樣的“頂層設計”。雖然在西周、春秋時期,建立穩固君主集權的歷史條件尚未成熟,政權發展一段時間以后,不可避免要旁落于貴族之手,但“世族政治”的格局更難長久維持,最多不過一兩百年就要向君主集權回歸。第二,貴族內部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各個家族集團以及各階層之間一直存在矛盾。這就給不甘做傀儡的君主以可乘之機,利用各家族、各階層之間的矛盾,拉一派打一派,提拔下層制約上層,春秋各國的內亂大多因此而起。尤其是“世族政治”形成之后,權力和資源被少數大族壟斷,中下層貴族權益受損,失去上升渠道,很容易轉向君權尋求出路,二者一拍即合??鬃蛹捌涞茏哟蠖喑錾碛谫F族中地位最低的“士”階層,正是這群人打出了重振君權、復興“周禮”的大旗??鬃釉隰攪茩鄷r推行的政治改革,是以“強公室,抑私門”為旗號,跟后來吳起、商鞅的事業并無本質區別。后來他的學生們大概也看出各國君主多是扶不起的阿斗,于是順應歷史潮流投身大族做“家臣”,取得政治上的成功。各國的大族或公室,也在這些新興士人的幫助下,使國家逐漸擺脫宗法血緣關系的束縛,轉變為集權官僚制的新型國家。

孔子所開創的儒家,從其誕生之日起就是君主集權的幫手,明白這一點才能理解儒家的本質,也就是中國傳統“士大夫”的本質。他們的最高理想是“得君行道”,做“帝王師”??鬃訋е茏觽冎苡瘟袊?,無非是想當“國師”,后來他的學生卜商(子夏)真的成了魏文侯的“國師”。陳平原先生早年有篇文章叫《千古文人俠客夢》,其實中國文人有個更大的夢——“國師夢”,幾千年來一以貫之。

不過話說回來,孔子的人生信條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只要想做事,就離不開權力,諸子百家中除了楊朱、莊周那樣的極端個人主義者,大概沒有人能擺脫對權力的依附。但儒家畢竟不是法家,即使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孔子及其弟子身上也時時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首先,儒家第一次把“人”作為政治的目的。孔子說“仁者愛人”,“仁”就是拿人當人看,這是周文化的寶貴遺產??鬃拥淖嫦壬倘丝刹皇沁@樣,在他們眼中“非我族類”都不是人,跟牛羊一樣可以隨意屠殺。西周王朝建立以后很快就廢止了商代的人殉人祭習俗(西周早中期有少數實行人殉的墓葬,墓主大多是商遺民),孔子本人更是連隨葬人俑都反對。周人把愿意接受華夏文明的人群都視為同類,儒家的“仁”也是不分族類,不分地域,這是兩千多年前的共同的價值觀。中國能克服自然地理的巨大差異,成就幅員遼闊的“大一統”國家,這個共同的價值觀起了關鍵作用。其次,孔子及其弟子反對貴族政治,卻欣賞并且繼承貴族的文化傳統,包括貴族那種視榮譽高于生命的“迂腐”勁兒。周代的貴族是“社稷之臣”,不是君主私人的奴隸,因此儒家為君權服務,但又不愿淪為君權的工具——用周人的詞來說,他們是“股肱”,不是“爪牙”。他們總想“馴服”君權,讓它規規矩矩為社稷、為百姓服務,雖然多數時候難以如愿,但久而久之培養出了“道尊于勢”的傳統。讀書人跟皇帝的斗爭,是“二十四史”中最常見的主題。陳寅恪表彰王國維這個清朝遺老,突出強調的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筆精神遺產,也要拜孔子和儒家所賜。

不知不覺把話扯遠了。為免喧賓奪主,還是及早打住,請大家看書吧。

韓巍

2019年2月23日于北大中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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