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人？”

拜恩那帶著一些不確定的猶豫語氣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林夜然的心頭。

“什、什么意思？”

“聽黎婭說你失憶了？”拜恩卻突然換了話題。

“嗯……是的。”這是什么神轉折？林夜然愣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很嚴重？”拜恩吐出一串青白色的長煙。

“對大部分事物……丟失了基本的辨識度。”林夜然想了想后說。

“據說還不排除人為的可能？”

“那是弗司大哥的推斷。”林夜然搖搖頭，“雖然我自己沒有任何印象……”

“這么說更大的可能是因為術式的影響了。”拜恩淡淡的說，“純物理性的記憶手術，是很難做到令被施手術者完全沒有任何后遺癥的程度的。即使是手術最成功的情況，他們也往往會在事后通過例如做夢，或是‘啟示’等方式察覺到自身記憶存在問題，是一種神奇的身體記憶現(xiàn)象。而術式就不存在這樣的缺陷，你或是擁有著超越施術者的精神力強度來化解術式的影響，不然的話甚至自己都會對被動過手腳的記憶深信不疑。”

“也許吧……”林夜然有點奇怪為什么老人突然講起了這些，但還是乖巧的點點頭，“不過只要找到圣詠師就可以了吧，就可以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圣詠師】？”拜恩一愣，哈哈大笑起來，“是弗司跟你說的？”

“嗯……有什么不對嗎？”林夜然也是一愣。

“倒不是哪里有錯，或者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確實是最佳的選擇。”拜恩擺擺手，“圣詠師么……附近的話，哦，蓋烏斯的話……明白了。”

“完全不像他的風格呢。”拜恩對著林夜然笑笑，可能是看到林夜然一臉迷茫的樣子，又不得不解釋道，“【圣詠師】也是職業(yè)者的一種，是隸屬于七大基礎職業(yè)之一的【神教徒】的變職。雖然是這么說，但實際上在【圣武之邦】外你很少能找到正統(tǒng)的神教徒，更不用說進階的圣詠師了。你很幸運，蓋烏斯目前還真有一個圣詠師存在，還算得上是弗司的好友，他應該會幫助你。”

圣武之邦？聽著也像是國度的名字。林夜然心里微微一動，沉默的點點頭。

“弗司可很少會熱心到這種程度，尤其是對你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拜恩微微后仰，“很好奇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是嗎？林夜然撓撓頭，想反駁又突然想起弗司倒也確實暗示過他快點離開，一時間不由得有些語塞。

“可是你又為什么要隱瞞自己是靈族這件事呢？”拜恩突然問道。一直和藹的老人突然擺過頭來死死的盯住他，微睜的雙眼中像是有著一汪冰寒的海，隨時有噬人的海獸從里面撲出來，讓人不由得心生畏懼。

我沒有！林夜然心里一震，下意識的想開口否定，卻不知為何在那雙眼攝人的注視下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拜恩沉默了一會兒，幽幽的說，“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林夜然強裝著鎮(zhèn)定說。

“到現(xiàn)在還要否認嗎？”拜恩搖了搖頭，“就目前來看世上可能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這個已經滅絕的種族了，雖然你是我這數十年來見到的唯一一個活著的靈族。而剛剛我用的則是一種精神力運用的技巧，雖然一般來說成功的概率很小，但因為我們之間精神力的差距很大，加上又是在你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你的身體本能已經出賣了你。”

林夜然沉默的低下了頭。

“沒什么想說的嗎？”拜恩有些好奇的看著他。

“啊？”林夜然有些驚訝的抬起頭，卻意料之外的看到老人的臉上完全不見嚴厲，反倒是帶著點耐人尋味的笑意。

“怎么？以為我會怎么樣嗎？別想多了，有秘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拜恩淡淡說，“只是作為聚集地中的一份子，以及一個莫須有的警告，我認為有必要在意一下。我在你身上沒有感受到敵意，所以我想或許是有什么特別的理由。”

林夜然無聲的張了張口，但還是閉上了。要解釋嗎？不……或者說，即使要解釋，對這個世界完全陌生的我，真的拿的出沒有破綻的解釋嗎？況且……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要去解釋什么，就心生出一股無端的、強烈的抗拒。

“你今天也看到了吧。”拜恩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這里與其說是聚集地不如說是個車隊，停駐在一望無垠的平野，像是無家可歸的狼群。”

“在你看來我們是一群怎么樣的人？”他突然問道。

什么樣的人？林夜然來不及思考拜恩一直跳脫的問話方式，不由自主的回憶起白天參觀時看到的種種場景：有虎背熊腰的獸人與面生青鱗的異龍人在圈起的空地上咆哮著搏擊，圍觀的人不時叫好吹哨、加油助威；也有種族各異的孩童們起哄圍著姿容卓絕的女精靈撒嬌著要聽講故事，不然就要耍賴皮不讓走；還有婦女們團坐在午后正好的光里品嘗茶水和糕點，不時嬌笑著八卦些捕風捉影的小消息……但最多的，還是面色剛毅的男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也不多說話，往往只是自顧自的抽著煙或抿著酒，神色落魄像是剛失業(yè)的工人，眼里卻滾著鐵一樣的堅毅。

“孤獨。”林夜然出神的喃喃道，但很快又回過神來，驚訝于自己怎么會得出這樣的答案。

“孤獨。”拜恩跟著輕聲念了一遍，笑道，“是啊，就是孤獨。”

“聚集地的前身是個商團，不，甚至商團都算不上，只能稱作一個冒險團。整個團有十二人，其中只有五個職業(yè)者，剩下的都是些孱弱的婦孺。他們中只有少數人是開始時就互相熟識的，更多的則是在執(zhí)行各種任務時機緣巧合之下走到了一起。那時的聯(lián)邦遠沒有現(xiàn)在強大，在國際上仍只是一個商人的形象，而商人總讓人想到財富，因此數不盡的流寇都從世界各地匯集到這里。”他頓了頓，“戰(zhàn)爭、馬賊、滅族、販賣……大家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聚到一起，就像是弱小的飛蛾聚到零星的燈火前，每個人都向往著家一樣的存在，所以即使心中洶涌著驚濤般的憤恨也努力試著去微笑。”

“可是戰(zhàn)爭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林夜然隱約明白了老人想講什么，忍不住反駁道。

“是啊。實際上在戰(zhàn)爭結束前聚居地的規(guī)模就已經很壯大了，大部分破敗的馬車被淘汰換成巨大的房車，賺到的錢也再也不會全部投入日常的開銷還不夠，更不用再去接一些抵命的戰(zhàn)爭雇傭。漸漸的聚居地與其說是團隊更像是變成了一個移動的村落，越來越多新的生命降臨在這里，我們漸漸有了歷史。”他站起來挨靠著桌子以正面直面林夜然，“不過即使是這樣，明明已經可以重新回到城市安居樂業(yè)卻還是選擇像無萍的浮根般生活，外人肯定是無法理解的吧。”

林夜然微微別過頭去。

“但這就是聚居地存在的意義，它賦予了眾人家的意義。”拜恩自顧自的笑起來，“我剛來的時候也不能理解吶，那時我還是個急匆匆的人，每天都要逮人來陪我喝酒到爛醉。喝醉后我就大聲的問他們?yōu)槭裁匆獔?zhí)著的待在一堆破銅爛鐵里不愿意走，城里可不止有堅實的房屋，還到處是些露著長腿的漂亮妞！但我每次都會被他們嘲笑，明明靠在桌上連話都說不清了，還要罵我是白癡的色老頭，問我說你難道要為了找漂亮妞而丟了家嗎？漂亮的妞哪里都有，但你離開了家你就永遠的失去了它！你想失去家嗎？”

“但其實是他們的表達能力不夠，他們真正想維護的是聚集地這個符號。”他輕聲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在最無助的時候來到了聚集地里得到了接納，并在日后的每一天里通過自己的付出和接受他人的恩惠而得到救贖。在他們眼里這里就是世上最后的避難所，如果連他們都走散了，那避難所就沒有了，下一個像他們曾經一樣需要幫助的人走到這里就得不到幫助了。他們都體會過掙扎在生死邊緣的絕望，他們也都從心底害怕還有那樣的事發(fā)生時沒有人能幫助那些人，所以大家還是都愿意留在這里，跟著車隊時不時的遷徙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固執(zhí)的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很感人。”林夜然硬邦邦的說。

“但你還是保持著相當的警惕。”拜恩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那些被搶了糖果后眼神兇狠哭鼻子的小鬼，倔強的認為所有人都是惡意的。”

不耐煩的情緒升騰起來，于此同時還有深切的渴望和窒息的懊悔。林夜然顫抖著閉上眼想平靜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這復雜情緒是從哪里蔓延而來的都無從得知。

“我……沒有。”他掙扎著說。

“算了。”拜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后說，“其實說那么多只是為了避免之后可能的誤會，但該說的也都說的差不多了，之后的你不想聽的話也無所謂。”

“什么意思？”

“我之前也說了，因為一個莫須有的警告。”

“警告？”

“來自一位【星相師】的警告，或者說是預言——務必小心獨行的旅客，那將是迎來黃昏的災禍之源。”拜恩頓了頓，“在很早的時候聚居地里曾接納過一個星相師，他憑借自己淵博的學識和驚人的魔能而廣受眾人的追捧。后來他不得不離開，但在離開前做了一次祝福，并最終留下了這一句話。很多人都知道這個預言，所以你可能會被，驅逐。”

猶如新日升起或是嚴合的大門驟開，熾烈的光席卷而來，將一切昏暗都照耀的清晰了起來，也讓林夜然終于明白了那股一直彌漫在心中的、淡淡的不安究竟是因為什么。

那是一整天下來無數雙歡笑背后藏著恐懼的瞳孔，也是無數熱情問好聲背后歇斯底里的質問。

黎婭這是誰呀？

喔。一個人旅行很辛苦吧？

是失憶了嗎？還是快點去城市里醫(yī)治比較好吧……

......

無數張面孔在林夜然的眼前閃現(xiàn)又跳過，每一次牽強的微笑都像是變成了無聲的斥責。

好像在說：請不要打擾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