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吃完飯后，高悟遠說啥都不去圖書館了。郭文諾和苗菰葉也沒再強求他。圖書館離新梅華不遠，步行大約六七分。郭文諾和苗菰葉兩人和高悟遠話別后，就沿著學苑路緩步朝前走著。

“希望高悟遠能盡快恢復吧?！惫闹Z道。

“是啊?！泵巛匀~說。

這時，兩人右前方的一塊液晶屏里滾動的字條引起了郭文諾的注意。那塊液晶屏掛在一家蛋糕店的門牌上方。上面緩慢滾動的字條寫著：“和你的另一半來做蛋糕吧，留下你們美好的記憶，師傅手把手指導……”

“妹妹，這家蛋糕店可以自制蛋糕。你下個月就過生日了。我們到時來這里一起做你的生日蛋糕吧。”郭文諾指著蛋糕店對苗菰葉說。

“是啊，下個月就過生日了，到時恐怕不能陪哥哥?！?

“為什么呢？”

“生日那天我親哥哥會過來，自從我十一歲的生日起，我的生日就年年固定都是由我哥哥給我過的。”

“哦，那我就君子就不掠人之美了，生日那天你們兄妹好好聚聚吧。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在你生日前一天來這里一起做蛋糕啊?！?

“可以。但哥哥不想知道，為什么我的生日從十一歲起，就固定都是由我哥哥給我過嗎？”

“這里面一定有什么感人的事情吧，講來聽聽?！?

“我十歲那年，爸爸去世了。半年后，哥哥去了RB讀大學。所以我十歲的生日過的是有生以來最凄涼的生日。以往的生日，都是一家團圓，其樂融融，而那個生日就只有母親陪著我，而且母親當時心緒也不高。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真是晦暗到了極點。就在生日過后不久，我給哥哥寫信傾訴了我的苦惱。哥哥回信說，從明年開始，不管哥哥身在何處，都會趕回來陪妹妹過生日的。也就是自那之后，哥哥每年都會在我生日那幾天，請幾天假，陪我過完生日，然后再立馬趕回學校。后來每到我過生日前，我都勸哥哥不要再這樣跑了，我說，我寫那封信就是一時心情不好，現在已經沒事了。但哥哥不答應，每次我過生日還是趕回來。所以呢，每年過生日也就固定都由哥哥陪著了。”

“原來如此，那你哥哥現在在哪，還在RB嗎？”

“他現在在大連工作——”苗菰葉若有所思、不無惆悵地說道。

“怎么了？感覺妹妹有什么難言之隱，提到你哥哥，妹妹的情緒似乎低落了?！?

“是啊，我哥哥就是我的一個心結?！?

“為什么??？”

“哥哥大學畢業后就和母親斷絕了關系，至今天為止，他們已經四年沒見過面，沒通過電話了?！?

“怎么會這樣，什么原因？”

“我媽媽非常喜愛社交。哥哥從小就不喜歡媽媽的這一點。爸爸是一個愛靜的人，但媽媽總是招來許多的朋友。兩人也因此多次爭吵。哥哥說，他小的時候，媽媽經常帶他出席各種沙龍聚會，不過等到哥哥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識后，就再也不陪著媽媽去了。爸爸死后第二年，哥哥放暑假回家，發現媽媽和一個叫陸昊的叔叔交往密切。他很不高興，就對媽媽甩臉子，背著陸昊叔叔的時候，還對媽媽說：‘我爸死了剛一年。’媽媽說：‘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绺邕€是很不高興，在家待了沒幾天，就返回學校了。此后兩人只要再見面，這樣的爭吵、慪氣就必然會發生。哥哥畢業后的那個暑假，領回家來個RB朋友，是個中年人，哥哥管他叫‘師傅’，從外觀看，他的年齡似乎比媽媽小一些。那些天，媽媽像往常一樣經常在家舉行一些社交聚會。哥哥和媽媽仍然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爭吵、慪氣。終于有一天，媽媽無法再忍受哥哥這種喜怒無常的情緒了。她讓哥哥帶著他的朋友立刻離開。哥哥聽到后，立馬從錢包掏出了幾千塊，摔在了桌子上，他說這是他和朋友住在這里這些天應該支付的住宿費。隨后哥哥就領著朋友摔門而去了。哥哥很快離開了上海，先去了RB，不久后就到了大連。媽媽第二天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寄到了RB。我媽媽是一位作家，寫通俗小說。在這封信里，媽媽施展出了她全部的文學技巧來表達她的悲傷。她宣布，摔門的巨響‘永遠地關閉了你我之間的那扇門’。媽媽還告訴哥哥，她不能再見他是出于對自己健康的擔憂——我媽媽一直都有心臟病和高血壓——如果再來一次爭吵就會給她帶來致命的打擊；作為母親，她的心感覺到了來自曾經愛過的那只手的每一下重擊。她譴責哥哥對她生活作風的多疑，對她性別的歧視，他們之間的裂痕是他的自私和情緒化造成的。媽媽的這封信是這樣結束的：‘我對你的職責到此結束，走你自己的路吧，我和你再沒有什么關系……你傷我太深了。祝你生活得盡可能幸福?！瓦@樣，媽媽和哥哥再也不聯系了。無論是哥哥，還是媽媽，我都勸過好多次，希望他們某一方能主動冰釋前嫌。但每次我一提這事，他們就叫我別再說了。哥哥每次都說：‘斷交信是媽媽寫的，況且你難道不知道哥哥現在從事的事業嗎，我要從自身做起啊，要給信眾立一個好榜樣。’媽媽每次會說：‘事情你難道不清楚嗎，你要是想讓媽媽多活幾年的話，就別再提這件事了。’現在我有了過節恐懼癥。一到過節，我就想到了媽媽和哥哥，既想陪媽媽，也想陪哥哥，更想的是，我們三個人能其樂融融地在一起——自打父親去世，哥哥讀了大學后，我們這個家就已經支離破碎了?！泵巛匀~說著，就滾下了淚來。

郭文諾和苗菰葉早已經走到了圖書館，但因為苗菰葉的講述，郭文諾沒有領苗菰葉進圖書館，而是領著她經過圖書館繼續向前走。郭文諾領著苗菰葉走過了人民路，走過了十字路，走過了體育場路，一直走到了蘇州公園。

“原來如此，真是讓人唏噓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不過你哥哥對你說的話是什么含義啊，什么‘信眾’、什么他現在從事的事業，感覺好像你哥哥已經出家了？”

“也類似吧，這也是我哥哥讓我苦惱的第二件事。哥哥和母親斷絕關系前，就在RB加入了一個名叫‘無子教’的教派。哥哥去大連工作，就是由那個教派他的上級委派的，哥哥把父親留給他的幾百萬遺產全部投入到了這個教派的事業當中，他目前擔任著這個教派在大連教會的主教職務。這個教派從事的主要事業就是消滅親情和家庭關系。所以哥哥才會對我說那樣一番話，表明他要從自身做起，在他身上不會再粘連任何家庭關系?！?

“這究竟是個什么性質的教派，是合法的嗎？”

“這個教派屬于基督教新教的一個分支，在RB和中國大陸目前都已經合法注冊了。教派的大部分教義和基督教新教相同，但也有很多獨特的教義，比如我剛才和你提到的。這個教派宣稱，貧富差距以及人類不平等的根本原因是人出生的不平等。人出生的不平等造就了日后一切的不平等。教派的終極目標是消滅家庭關系，從而從根本上消除人類的不平等。他們宣稱有一天，‘爸爸’‘媽媽’‘舅舅’‘姑姑’這些詞匯會像‘皇帝’這個詞一樣，成為歷史的記憶。凡是加入這個教派的成員都不準撫養子女。教派的各分支教會建有公共育嬰機構，成員（教徒）如果懷孕生了孩子，孩子就必須送到這個機構，由機構統一撫養。嬰兒從出生到高中的一切費用都是由機構（也就是由教會）統一負擔的。‘無子教’的創建者們認為，孩子由公共機構統一撫養，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孩子是在一個平等、公平的環境中成長?！疅o子教’的創建者們還提出了實現他們終極理想的三個步驟或曰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他們要在世界范圍內，鼓勵窮人少生子女，創建者們認為貧富差距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窮人過多的生孩子，窮人在不斷制造著貧窮。如果窮人不生孩子，那就是把貧窮扼殺在了搖籃中，也可以說是對貧窮釜底抽薪；第二個階段，教派人士呼宇各國政府建立更多的公共育嬰機構，鼓勵窮人把他們生育的子女送到公共育嬰機構撫養；最后一個階段就是，所有的新生兒，無論是政府培育的試管嬰兒還是人類夫妻生育的孩子，全部都在公共育嬰機構撫養，從而徹底消滅人類出生的不平等，親情和裙帶關系也自然就從根本上消滅了。這就是我哥哥加入的無子教的大致情況?！?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理論上似乎合情合理，但感情上讓人無法接受。”

“誰說不是呢，這是剝奪了父母和子女的天倫之樂，讓夫妻只能過二人世界，并且把孩子像商品一樣按照統一標準生產培育，我不能想象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我哥哥加入的這個教派在RB發展勢頭很猛。我本來想，中國人的親情觀念濃厚，可沒想到的是，‘無子教’來到中國后，同樣大受歡迎，很快就在好幾個省市建立了分支教會?！?

“不可思議。”郭文諾一面說，一面搖了搖頭，“但我很好奇，教會是如何發展信眾的呢？”

“我哥哥一到了大連，就參與創建了中國大陸無子教總教會和大連無子教分教會，教會的中國區主教由RB總部委派，同時也兼任大連教區的主教。我哥哥剛到大連時，擔任主教助理，兩年后就升任為了遼寧教區的總主教，并兼任大連分教區的分主教。教會一方面為了方便在中國大陸的傳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籌集教會的活動經費，還在大連設立了中國啟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這是一家直銷公司，主營人參養榮丸、冷香丸等保健用品。該直銷公司宣揚的核心價值觀也即基督教的教義（節儉、克制）和無子教的教義（少生或不生孩子），并且號召直銷人員像圣徒一樣的生活。公司的核心價值觀決定了公司的宣傳理念，啟明公司從來不會像其他直銷公司那樣宣傳一夜暴富，公司只宣傳那些通過艱苦奮斗成功的人，以及成功之后依然清貧節儉、安貧樂道的人。所有直銷人員一加入公司，公司就會給配發一本教材——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縮編本，要求所有直銷人員必須熟讀這本教材。在這樣的宣傳理念指導下，公司直銷人員數量的增長雖然很緩慢，但人員一旦加入即高度忠誠，而且大部分直銷人員在加入不久后都會到無子教的教堂受洗，成為教徒或信眾。我哥哥除了在教會任職外，還擔任著啟明公司大連分公司的首席顧問。

“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傳播的。那這個教派的人可太有智慧了，掙錢的同時，還能不斷擴大教會的影響力。”

“是啊，所以他們才能發展得這么快。四年的時間，已經在東三省設立了二十幾個分教會了。BJ、天津、河北也都有了。”

“厲害?！惫闹Z停了半響又道，“對了，那妹妹的父親是怎么死的啊，妹妹原來那么小就沒了父親，父親死的時候一定還很年輕吧？”

“我爸去世時五十六歲。爸爸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徒步去XZ旅行。五十五歲的生日之后，他就去實現他這個夢想了，計劃走兩年。他是夏天出走的，等到那年的春節，我們一家人就和他失去了聯系。過了不久，有人在山腳下發現了他的尸體，旁邊還有一個背包。那人立即報警了，警察從背包里找到了我爸爸的身份證，隨后就打電話通知了我媽媽。警方還說，他們見到我爸爸時，爸爸的表情是安然的?！?

“為了夢想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相信你爸爸死前是幸福的?！?

“我也相信是這樣?！?

“你爸爸死的時候五十六歲，你十歲，你哥哥就是十九歲，那他就是三十七才有你哥哥的，正好和波拉尼奧當父親時的年齡一樣?！?

“波拉尼奧？哥哥也讀過他的書嗎？”

“讀過，他是我非常非常喜愛的一位作家?！?

“我也很喜歡他，他那種憂郁、汪洋恣肆、不可一世的文風真是讓人愛不釋手。”

“沒錯，就是那種感覺。”

“我現在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這部書是獻給我哥哥的。我想用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勸說我哥哥退出這個教派，并且能和母親修復關系?！?

“長篇小說？妹妹真了不起，我現在連寫八百字的作文都感到吃力呢。”苗菰葉一笑，覺得這是郭文諾自謙的話。郭文諾又問道：“那妹妹的爸爸比媽媽大多少歲呢？”

“大十七歲。我媽生我哥時二十歲。”

“典型的老夫少妻啊，人們都說這樣的父母生的孩子尤為聰明，怪不得你們兄妹倆都這么優秀呢。”

“你從哪看出我們兄妹優秀啊？”苗菰葉笑道。

“先說妹妹你，從言談看，你就是一個有內涵、有學識的女子，現在又知道你能寫長篇小說，這在我看來是很了不起的；再說你哥哥，我當然對他了解不多，不過從你說他到RB讀書，之后又加入這么一個很奇特的教派，還把那么多財產都投入到了這個教派中，那么我想你哥哥一定是一個聰明、有思想、有魄力的人，對不對呢？”

“嗯，這三個特點哥哥倒是都具備的。”

“對了，你哥哥和你說過他對獨生子女政策怎么看嗎？”

“說過。他說，這個政策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起到了利大于弊的效果，使中國享受了三十年的人口紅利。但是從人性和子女成長的角度來考慮，這個政策就不是一個好政策了。父母把所有愛都給一個孩子，這既會讓父母苦不堪言，也會讓孩子無法承受，這對父母與孩子是一種雙重壓迫?！?

“我覺得你哥哥說的對欸，我就是一個獨生子女，我對此是深有體會的。我們政治課本上學的‘權力和義務是對等的’，這句話是多么的正確啊。獨生子女在享受獨一無二的權力時，也在承受著獨一無二的義務。父母把所有希望、所有感情都寄托在了他們一個人身上，你覺得在如今這個競爭如此大的社會，這樣的感情、這樣的希望是他們日后能承受的嗎？用《古惑仔》里的那句話形容也是貼切的：‘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獨生子女在享受多子女家庭的子女沒有的唯我獨尊的幸福的時候，日后也是要加倍償還的。”

“看來哥哥倒是很認同我哥哥的思想啊?！?

“是的，我覺得你哥哥是個了不起的傳奇人物。我就喜歡這些特立獨行的人物。”郭文諾此時自然不能想到，就是這個一開始讓他感到有些神秘、有些神往、有些佩服的人，日后給他造成了多大的痛苦。這是后話了。

郭文諾和苗菰葉談到這兒，看了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倆也就決定不再去圖書館了。兩人走到公交站牌，坐車返回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