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瀕死者最大的悲哀,莫過于靈魂回去的時候,肉身已經不在。現在,這種倒霉事找上了我。我想你們中間肯定有人不太相信古老神學和玄學中那一套有關靈魂的說法,因此我選擇了“調諧客觀還原理論”,即Orch-OR。這種理論從科學的角度解釋了靈魂的存在,認為人類的靈魂存在于腦細胞內被稱之為“微管”的結構內,意識活動是這些微管內量子引力效應的結果,是大腦內神經元細胞之間的交互作用。這種理論堅信人類意識由宇宙內的基本物質構成,可能在時間誕生時就已經存在。提出這一理論的哈默羅夫,在紀錄片《科學頻道-穿越蟲洞》中說:“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流動,微管失去了它們的量子態,但微管內的量子信息并沒有遭到破壞,也無法被破壞,離開肉體后重新回到宇宙。如果患者蘇醒過來,這種量子信息又會重新回到微管,患者會說‘我體驗了一次瀕死經歷’。如果沒有蘇醒過來,患者便會死亡,這種量子信息將以靈魂的形式存在于肉體外。”
根據這個理論,你可以把人類意識(靈魂)看成是一種算法,是浩瀚宇宙中無數算法中的一種。或者也可以看成是一臺量子計算機,而我們的軀體就是個計算機殼兒。不管你們是不是相信這討說法,但有一個事實堅如磐石:我們手機族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在瀕死狀態下活著。有一段時間,我曾懷疑統治我們手機族的人可能就是提出這套理論的科學家的弟子,雖然已經不知道是多少代弟子。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世間有一群手機族,重要的是我是一名手機族。手機族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被綁在一只手機上,從三歲開始,就以每天至少八小時的瀕死狀態生活在手機提供的模擬領域。現實中,我們的居住地只是一艘船,這艘船負責囚住我們的身體,手機負責囚住我們的意識,手機族就像一群囚犯一樣活著。我要說的當然不僅如此,手機族的活法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命運的不可預測,正如以上理論提出的那樣,我們一旦進入手機,就等于靈肉分家,意識被手機擄走,身體以一種植物狀態留在船上,一旦這時候掐斷電源,便可隔斷意識和身體之間的聯系。而我們的統治者,正是通過這一點隨意地控制著我們的人口數量,和我們的命運。就是說,我們不光像囚犯一樣活著,我們還連囚犯那份對自己死期的知情權都沒有。
也正是因為我們這么悲催,所以我才生出那么多好奇,才要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查真相,才至于遭到追殺。而就在我逃命的過程中,我的身體已經被送進了焚尸爐,等我(實際上是我的靈魂)好不容易逃命成功,卻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我留船上的那具軀體。當我的意識和軀體在一起的時候,我叫沙塵。現在,沙塵死了。這當然只是船上的說法,我們進入手機后,身體可以以植物狀態存活二十四小時。但通常我們都不會讓自己的身體受這么長時間的冷落,況且如果是那邊的停電事故,船上會在第一時間接到通知,那么船上的身體也就會在第一時間被處理。每一次船上死人,都不需要上報,船長就會及時知道情況,并及時拉響汽笛。聽到那種喪鐘般的汽笛聲,死者家屬(或者室長)就得將死者的身體送往甲板開哀悼會,會后便直接送往火葬場。我的情況稍有不同,我并沒有死,但船上接到的通知是我已經死了,所以船長在我回來之前就將我的身體燒掉了。
后悔已經來不及了,只怪我這么高智商的人竟然會相信了大頭。大頭是我們船上公認的傻子,每天除了能在手機上買吃的外,就只會舔玻璃。你們有句話是怎么說的?‘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吧?我竟因為在他坐過的地方發現過一條神秘信息,就懷疑他是提供信息的那個神秘之人。懷疑的結果當然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我竟然會相信他可以帶我去見電路系統管理員。
那天黃昏和女友風分開后,她去了她的女單4號,我回了我的男單1號。我知道她回去后還要加班干今天我們歷險耽誤下的活。是的,那天我們一整天都在歷險,上午去了二等艙,下午去了四等艙的紅殿。這就又要說到大頭了,是大頭在我們一起玩耍的地方,準確地說是在他屁股下的那塊地板上留下的一條信息引誘我們進到紅殿的。當然這都是事后才知道的,當時我們并不敢確定就是大頭干的,畢竟大頭是個傻子。我們早就想進紅殿了,也沒想那么多。照著那條信息的指引,也果然就進去了。不過差一點兒就沒出得來,好在有大頭的父親(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我們當時背地里稱他“黑臉”)給我們的“金鐘罩”,我們才得以從一群惡狗的口下逃生。回到“男單”,我第一件事就是破譯“金鐘罩”并將它升級待用。干完這件事,我就開始尋思下午那條神秘信息了。我獨自去了甲板,想從發現信息的那個地方找到蛛絲馬跡,可沒想到,我剛走到那個地方,地板上就出現了一條新信息:要見電路系統管理員,交上大頭。那是一條投影信息,我想可能因為當時是夜晚的原因,每個字都由光影寫成。然而正當我想尋找光源的時候,它們已經消失了。就在我那個念頭剛產生的時候就消失了。
他們原來想要大頭。我想。
大頭是個傻子,他們要他去做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可是有一點很令我興奮,只要交出大頭,我就可以去見電路系統管理員。只要見到電路系統管理員,我就能搞清楚船上那些停電事故的真相。那么就把大頭交給他們吧,反正大頭就是個傻子。我想。我將要做的,是一個為手機族求取公道的事業,一個手機族的傻子,如果能為手機族求取公道做點貢獻,不就超大化地實現了他的人生價值嗎?我這么想。
那時候,大頭依然把臉擠在窗玻璃上看著窗外,他身后的燈光,把他變得像個窗花貼紙。我走向他,像第一次引他出門那樣,將手指放到他的眼前,然后朝著艙門的方向劃拉。他的視線跟隨著我的手指,他又跟隨著他的視線。我一直劃拉,他就一直跟著。這樣,我便一步一步把他引出了門。
“我跟你說過門在這里。”我說。終于牽到他手的時候,我的心竟然猛跳了兩下。大頭一如既往地因為終于能出門而開心地咧著大嘴流著口水,甲板上渾黃的燈光讓他的口水閃閃發光。
“不過晚上可沒什么好看的。”我領著他到我們下午坐過的地方,也就是出現過那條信息的地方。這里能為他母親提供最好的視線,平時只要看到他跟我坐在這里,他母親就會很放心。我希望今晚照樣如此。我要帶大頭進手機,那么讓他的母親放心便是成功的第一步。我們坐下后,并不見他母親從窗戶向外探望,我估計她到手機那邊過夜生活去了。這正是個好機會,等她發現我們坐在這里,又因為放心再拖延一會兒時間,我已經把大頭帶進紅殿了。
做壞事前我總是會按捺不住心跳,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我對大頭說:“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可以看。”
大頭便抬頭去看星星。
我說:“你從來沒去過手機那邊對嗎?”
他便那樣仰著頭說:“嚕。”
我說:“你想去的話我可以帶你去。”
他便收回目光,很認真地沖我說了一聲“嚕”。
于是我要他拿出他的手機,我將他摟在懷里,抓起他的右手食指。我深吸了一口氣,最后分別用我的左手拇指和他的右手食指點擊了我和他的手機。我們進的是四等艙界面,因為我們要去的是四等艙的紅殿。我們一起出現在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中巴公交車上。大頭顯得那樣開心,盡管車窗外不過是一個黑白的世界,他也把眼睛瞪得很大,嘴也張得很大。他又像在船艙里一樣,把臉擠到了窗玻璃上,他恨不能就那樣擠破玻璃,把頭臉伸出窗外。他吸引了不少目光,而我卻在猶豫是要把他帶進紅殿,還是帶他玩一會兒又帶他回去。往前兩站路,便到一個十字口,那里有一條路通往紅殿。我在那個站果斷地拉著大頭下了車,又坐上開往紅殿那邊的公交車。
十分鐘后,我們到了紅殿附近。我領著大頭一路躲過那幫負責防火墻的女人的眼睛,就到了6號門。門沒鎖,是我和風下午逃出來時隨手關上的樣子。我小心推開門,里面依然是光帶慣有的一片灰光。我拉著大頭輕手輕腳地進了門,又輕輕把門關上。我在等待“黑臉”出現。紅殿關機重啟就發生在那個時間,我剛剛輕輕關上的木門,突然在我身后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清究竟,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了。是的,那是紅殿關機了,可我還以為是停電事故,我傻拉吧嘰地抓起大頭正尋思逃哩,突然又亮了。這一亮,把我嚇了一跳,黑臉杵在跟前。黑臉說:“剛才是紅殿重啟。”我下意識到回了一下頭,發現原來的木門已經變成了鐵門!我正納悶呢,黑臉說:“重啟之后的效果。”他在笑,咧著一嘴白花花的牙。他說:“謝謝你帶回了我兒子。”說著,他早已經把大頭拉進了自己的懷里,一個勁兒撫摸起他的頭來了。
“你兒子?你兒子果然是大頭?”我實在很驚訝。風這么猜測過,但當時我并不認同這種猜測,可現在事實證明風的猜測是對的。我真想立即把這件事告訴風,可惜一進紅殿我們的手機就成了一塊廢鐵。事實上到了這時候,我也還沒意識到紅殿重啟意味著什么,我還以為,接下來就該是黑臉為我打開發電廠的屆面,讓我去見電路系統管理員哩。在這之前,我還想先搞清楚是誰在船上留下了那條信息。到這份兒上,黑臉的嫌疑已經很大,但我希望他能親口告訴我:就是他。如果有可能,我還希望他能告訴我,他是怎么做到的。可結果卻大大超出我的預料:留信息的不是別人,就是大頭。兩條信息都是他留的。還有更出人意料的:大頭并不是傻子。大頭曾經是這里的防火墻程序員,只因為編程時在6號門留了條不設防火墻的通道而被定判死刑,大頭將被刪除。黑臉沒有眼睜睜看著兒子給刪除,而是想辦法將他送到了我們船上。到我們船上的時候,他是一個嬰兒,裹著我們手機族嬰兒專有的襁袍,襁袍里還有一只手機,專屬于他的手機。那天晚上,真心英雄剛升到三等艙,因為興奮,晚上出來甲板上透氣,這就正好碰上了大頭……
黑臉講起來自然是非常得意。
而大頭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個傻子。當然,他從來就不是個傻子。聽他父親講著他的故事,他早已經是一臉自豪。他兩眼放光,也不再流口水了。他問我:“你沒想到吧?”
我說我的確沒想到。我說:“不過你為什么一定要裝成個傻子呢?”大頭癟了一下嘴,就好像問他話的人是個白癡一樣。他說:“那不是為了隱藏嗎?”
我說:“可你現在為什么又不想隱藏了呢?”
他說:“因為我已經被重新啟用了。”
怕他的話我聽不明白,黑臉接過來補充:“自從發現你對紅殿感興趣后,我就看到了這個機會。”他說:“我向上面報告了你的情況。事實上是謊報,我將你的危險放大了很多倍,我說你強大到目前的殺毒軟件都對付不了你。我讓大頭引你們來四等艙6號門,我給你‘金鐘罩’,好讓你證明我的正確。結果上面果然為我記了一功,我趁機提出要求,要將一直空缺的防火墻程序員崗位給我的義子,而我所說的義子,其實就是大頭。”說到這兒,他埋下頭慈愛地看了大頭一眼,又充滿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頭說:“他當然不是我的義子,當初他們創造他的時候,就是按我的親兒子創造的。”
“那么……你要感謝我嘍?是我給你帶回了親兒子。”我說。
“你想多了。”黑臉說。
“大頭完全不需要你帶,只要時機一到,他自己就可以回到我身邊。”他說。
我想,既然他能瞞天過海將兒子送到我們船上去,當然也就能輕而易舉把他叫回來。那么感謝不感謝的,也就不重要了。但我希望他能履行自己的諾言。
我說:“那么,現在為我打開發電廠的屆面吧。”
父子倆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有問他們笑什么。我一直很耐心地等著他們笑完。我想,我頂多就是被黑臉利用了一把,既然他已經達到了目的,那總應該慷慨一點吧?可他們笑完之后,卻給了我一個非常驚人的結果:我已經出不去了。
黑臉忍俊不禁地告訴我:“關機重啟,你將被刪除。”
之所以大頭完全不需要我,卻又選擇了我,其目的就是要把我引進紅殿滅了我。黑臉告訴我,大頭畢竟不是義子,真相最終是要暴露的。然而,如果大頭能立個頭等功,到時候即使暴露了真相,上面也會對他網開一面。那么,我,就成了大頭立功的法碼。我是一個殺毒軟件都殺不死的病毒,大頭將我殺死,就能立頭等功。就這么簡單。
黑臉看上去笑得很累,他甚至按著肚子呻喚了一聲。他說:“對付不安分的人,紅殿時常都用這種辦法。你們不是好奇嗎?我們就給你們點兒甜頭把你們引進來,然后關起來滅掉。”
我想我是傻了。好一半天我都反應不過來。我甚至還想到了感情,我想我對大頭好過。可大頭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他說你敢說你第一次領我出艙,真是因為善良,因為不忍心看我一個人傻擠在窗玻璃上沒人管嗎?他說你其實是想借此跟我媽討上近乎,好跟我爸借衣服進二等艙。他說你還敢說你對我好過,今天你都準備把我當禮物送給紅殿了。
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冷笑。那曾經整天流著口水,曾經只會說“嚕”的嘴巴,現在看上去非常智慧,也非常自大。
現在我在他眼里才是個傻子。我口吃地狡辯:“雖然……但我動搖過。”
可是他說:“不管你有沒有動搖過,最終結果是你把我送進了紅殿。”
他又冷笑了。他說:“人性里沒有無緣無故的善良。”
我跟大頭徹底倒了個個兒,他現在看上去是那么智慧,而我,即便不是個傻子,也是弱智的樣子。他跟我說話的口吻,他的眼神,他那動不動就往下撇的嘴角,全都充滿了不屑,對我的不屑,或者說對我們手機族的不屑。我本來是來打獵的,卻掉進了獵物設的陷阱。我本來是自大的,現在卻在被一個沒有人性的機器揭露我那丑惡的人性。情形可想而知,我很難堪,很惱火。
黑臉卻在虛偽表現他身體里完全不存在的人性,他說:“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兒上,我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可以選擇進黑籠子,也可以選擇被‘非誠勿擾’殺死。”
他一提到“非誠勿擾”我就想起了“金鐘罩”。那是他親自為我編寫的,專門用來對付“非誠勿擾”的,他當時只給了它一個小時的壽命。他當然不知道我已經將它破譯并升了級,還正好帶在身上。我下午才剛剛跟那群惡狗交過手,對于“金鐘罩”我心里有底。
他還在炫耀他們的手段。他說:“進黑籠子也就是針對性斷電,死起來一點痛苦都沒有。而“非誠勿擾”那群惡狗,我想你是領教過的,要是沒我給你的‘金鐘罩’,你當時就逃不掉。”
他的意思,反正都出不去,進黑籠子倒是可以死得安逸一些。但我很清楚,進了籠子就等于斷了自己任何可以逃生的可能。
我問:“沒有第三種選擇嗎?”
他說:“還有一種,就是你什么都不做,等系統重裝。”
我問:“這個會很痛嗎?”
他吸著涼氣搜盡枯腸,終于說:“諾,你會被擠到墻跟,先變成一個餅,再變成一張皮,最后被腐蝕融化在墻紙與墻之間,倒是可以充當一回貼墻紙的膠水。”
他說:“不過紅殿一般不主張動不動就重裝系統,那畢竟很麻煩。”
我說:“用你們的殺毒軟件吧。”
他說:“也可以,反正它們抓到了你,也是送進黑籠子。”
他說:“反正你最終都是要進黑籠子的。”
我說:“為什么?”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
他想了想,說:“你反正也出不去了,告訴你也無妨。”那之后他便壓低聲音告訴我:黑籠子是囚禁人類意識的地方。
我問:“你們囚禁人類的意識做什么?”
結果他一臉的不解,看上去就好像我問了一個多傻的問題似的。他說:“你種半天莊稼,難道不收獲?”他說:“即便是還沒到采摘的時候,有一個果子早熟了,難道你就任由它爛掉?”
我很不喜歡他這個比喻,因為種莊稼已經是古人的歷史了。不過我算是聽出一點兒眉目來了,敢情我們手機族不過是別人種的莊稼?
我問那人是誰。我說:“種莊稼的是誰?”
父子倆給我問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意識到他們已經說得太多了。最后大頭又露出了在船上時才有的蠢相,他咧著大嘴說:“我們呀!”
我說:“肯定不是你們。”
我說:“你們也是莊稼。”
父子倆不約而同地說:“錯!”大頭還多來了一句:“大錯而特錯。”后來黑臉又來了一句:“我們好歹也是收割莊稼的。就像……”他半天想不出像什么來,我只好替他補上:“就像長工。”
黑臉和大頭驚喜地咧開大嘴,因為我的比喻太貼切了。
我聯想到風所說的,在這里頭遇見她母親的事兒,便做出了猜測:“你們盜用我們的意識?你們用我們的意識取代了芯片?”
他們同時喊起來,一個喊“什么叫盜用呢”,一個喊“你怎么知道”。最后竟是大頭大大咧咧地說:“哎呀實話告訴你吧,把你們養在船上,就是要為我們的‘文明社會’提供源源不斷的人類意識。芯片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跟你們的區別,僅僅是出生方式的不同。你伸手摸摸我爸,我們可不是模擬出來的鬼影,我們是真實的,比你們更真實……”
突然“哐當”一聲巨響,大頭的話嘎嘣斷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