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研究
據可信材料,依常識判斷——以《河岳英靈集》為例的分析
[摘要]陳寅恪“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是一種研究方法,即有據有理地判斷。用此方法可推斷《河岳英靈集》序“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以王昌齡為起點;由于儲光羲和殷璠有特殊關系,儲光羲應助殷璠編纂《河岳英靈集》;《河岳英靈集》入選詩人確實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關系網,代表了一個時代。
[關鍵詞]有據有理;《河岳英靈集》;儲光羲
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考證李唐先世時,對處理材料的方法有這樣的概括:“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簡言之,即有據有理地判斷。所謂依常識,就是合情合理。在當今的研究中,材料的有限使用方面大致做完,而材料的無限使用方面還有可拓展的空間。比如,甲就是丁,這是材料的發現;而甲、乙、丙三種材料并無聯系,但經過分析可知它們同時指向丁,這是材料的有效開發,由此可能揭示出一個塵封已久的事實,這一方法使用難度較大。
這里以《河岳英靈集》序中“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一句為例,分析材料與依常識之判斷的關系。唐代詩歌“聲律風骨始備”是一個過程,很難確定其時間點,故有人在論這段詩歌史時,有意將“開元十五年后”這一明確的表述修改為“開元十五年前后”這一較為模糊的時間表述。對《河岳英靈集》的這一問題應有所厘清,一是從版本上找原因,但幾種版本在此無異;二是懷疑原本表述有誤,“后”應為“前后”。這一“理校”簡單,但無依據。正確的方法應是尋找和分析“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的緣由。可以按“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的方法,分兩步走,這樣的過程是技術分析的需要,而在真正的論證過程中,材料與判斷同生共長,由材料而有判斷,又由判斷而不斷尋找有效的材料,完善論證的結果。
一、以王昌齡為“聲律風骨始備”的起點
關于“開元十五年后”,相關材料有:①《河岳英靈集》序:“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②顧況《監察御史儲公集序》云:“圣人賢人,皆鐘運而生,述圣賢之意,亦鐘運盛衰矣。開元十四年,嚴黃門知考功,以魯國儲公進士高第,與崔國輔員外、綦毋潛著作同時;其明年,擢第常建少府、王龍標昌齡,此數人皆當時之秀,而侍御聲價隱隱,轢諸子。”序中“其明年”即開元十五年。
從顧序依常識判斷,可以說開元十五年的確切時間應與相關文人進士及第相關,而開元十四、十五年知貢舉為同一人,兩年進士登科者為同一座主。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常建、王昌齡皆為同門,彼此應熟悉。甚至可以認為“當時之秀”隱指“河岳英靈”。
那么,為何不直書“開元十四年后”?
第一步,尋找可信之材料。《河岳英靈集》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為代表詩人,其序言:“粵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集’為號。”“王昌齡”條下言:“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跡。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稍聲峻。”
第二步,依常識之判斷。從“王昌齡”條及顧序可知,原來的選本基礎是開元十四、十五年進士登科者,代表人物是王昌齡和儲光羲。后來選入人數漸多,有了王維,故總序以王維第一。本來可以寫“開元十四年后”,但經選者及相關人士,主要是與儲光羲反復斟酌和考慮,最終決定還是以“王稍聲峻”的王昌齡為“聲律風骨始備”的起點,而昌齡開元十五年進士第,故云“開元十五年后”。由此可見編選者的眼力和嚴謹。
二、儲光羲應助殷璠編纂《河岳英靈集》
在顧序中,儲光羲之“聲價”在諸子之上,這是應酬語,還是實情?答案頗為有趣:在當時是實情,而造成這一結果的是殷璠。
關于殷璠的材料留下來的很少,但他與儲光羲的關系容易鉤稽。可信之材料有:①殷璠,丹陽人,編有《丹陽集》《河岳英靈集》《荊楊挺秀集》三集。唐代丹陽,隸潤州。潤州,今為江蘇鎮江。《新唐書·藝文志四》:“《包融詩》一卷,潤州延陵人。歷大理司直……融與儲光羲皆延陵人,曲阿有余杭尉丁仙芝,緱氏主簿蔡隱丘,監察御史蔡希周,渭南尉蔡希寂,處士張彥雄、張潮,校書郎張暈,吏部常選周瑀,長洲尉談戭,句容有忠王府倉曹參軍殷遙、硤石主簿樊光、橫陽主簿沈如筠,江寧有右拾遺孫處玄、處士徐延壽,丹徒有江都主簿馬挺、武進尉申堂構,十八人皆有詩名。殷璠匯次其詩,為《丹楊集》者。”可知《丹陽集》(《丹楊集》)是潤州籍詩人的選集。②儲光羲與《丹陽集》所入選詩人有交往,全貌無從得見,但儲光羲現存詩中有寫給丁仙芝等五人的詩。③殷璠所編三集皆選入儲光羲詩,而且《丹陽集》十八人中僅有儲光羲一人入選《河岳英靈集》。
依常識之判斷可知:①殷璠與儲光羲同鄉必相識。②在現存詩歌中,有儲光羲寫給五位入選《丹陽集》同鄉的詩。從儲與《丹陽集》五人之關系可知,殷璠編《丹陽集》應是得到了儲光羲的支持;而由上述材料③依常識之判斷,殷璠敬重儲光羲,故出現《丹陽集》十八人中只有儲光羲一人進入《河岳英靈集》的結果。
合觀“開元十五年后”、儲光羲與殷璠三選集之材料和判斷,可進一步總體判斷:由于同鄉儲光羲的支持,殷璠編了《丹陽集》和《河岳英靈集》等三集,故《河岳英靈集》是以開元十四、十五年進士登科者為基礎,漸次擴大收集范圍而成現在所見之規模;由于儲光羲和殷璠有特殊關系,儲光羲應助殷璠編纂《河岳英靈集》。
開元十四、十五年嚴挺之知貢舉,開元十四年儲光羲與崔國輔、綦毋潛同年進士及第,開元十五年常建、王昌齡、李嶷同年進士及第,六人皆為同門。像李嶷這樣的詩人盡管是開元十五年進士狀元及第,但在《河岳英靈集》詩人中算是較差的,其入選與儲光羲應有關系;儲光羲本人的詩學修養和詩學見解,以及他在詩人群體交往中鑒賞力和判斷力的不斷提升,均融入《河岳英靈集》選詩、評詩以及所作序、論之中。
《河岳英靈集》的編纂客觀上是將儲光羲推到開元詩壇的頂峰位置。如果編纂者故意貶低儲光羲,不提“開元十四年”而提“開元十五年”,那么在序中就不至于將王維、王昌齡、儲光羲并舉,也不會在品藻“王昌齡”時,將王昌齡和儲光羲并舉。王昌齡和儲光羲的位置安排耐人尋味,盡管在序中及“王昌齡”條下王昌齡均列在儲光羲之前,但在現存《河岳英靈集》入選作家的目次上,王昌齡被置于儲光羲之后,可見《河岳英靈集》的編選,一方面王、儲并稱,尊王昌齡;另一方面又有私心不能委屈儲光羲。作為唯一入選《河岳英靈集》的《丹陽集》詩人,保住儲光羲的榮譽實在是非常重要的,而編選《河岳英靈集》的最初意圖之一,是將潤州儲光羲推向全國、推至時代高位。其客觀意義不容低估。《河岳英靈集》入選詩人確實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關系網,他們以群體的創作實績和繼往開來的預期,推動盛唐詩歌向著具有建設性的健康方向發展,事實也證明《河岳英靈集》詩人及其創作代表了一個時代。“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一句話的真實內容應是:開元十四、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
“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這一方法有較高的運用價值,它對傳統考據學是很好的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