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蹊猶豫了，這次猶豫來勢如排山倒海，他的意志在巨浪沖擊下，無法做到像那個想法最初冒出來時，那般堅定。

他的手指在短刀的柄上焦躁地彈跳著。

這真的是一場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法完成的任務了。

他就是那個已經被逼入絕境的棋手，不管怎么扭動老將，也想不出一個能避免被將軍的結局。

做到這一步，也可以說是了不起了吧？

就算是前一世最頂尖的那批玩家，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也沒辦法做的比他更好。

短短的幾個呼吸時間，他已經有無數次近乎說服了自己，放下刀劍，就此為止。

可每一次，就在他就要作出決定的最后一瞬間，心里都有一股力量，讓他無法選擇放棄。

是那種感覺！

是那種他說不明白，想不清楚，卻又時時刻刻縈繞在心頭的感覺！

該死的！

那究竟是什么東西？

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并不多，如果他還想做點什么，那剩下的每一秒鐘都是寶貴的。

但情況越是緊急，他就越是焦躁，越是焦躁，他就越是無法抓住那種感覺的尾巴！

他如同熱鍋上螞蟻一樣惴惴不安地走來走去，終于忍不住揚起一腳踹飛了一塊不知道屬于什么什么物品配件的木箱，紛飛的木屑下，露出一個小水坑。

在水坑的倒影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臉——已經持續數周沒有打理過的頭發糾結在一起，臉上布滿稀疏雜亂的胡茬子，缺少睡眠的眼窩深陷著，左側臉上一條橫貫下顎到顴骨的，血肉翻卷的傷口，右側的臉頰則高高腫起。

真特么的凄慘啊！和十年后的那張臉有的一拼了！

李成蹊自嘲地笑了笑。

而就在笑起來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張臉，他自己的臉，十年后他自己的臉。

那張臉，也經常露出這樣的苦笑。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個苦笑上，而是看到了，那張枯萎、傾頹的臉上，的那雙眼睛。

縱使在那么一張臉上，那么一雙黯淡的雙眼里，在瞳孔的最深處，也仿佛仍舊燃燒著一團火光。

他怔住了，眼神中透出驚詫和茫然。

十年的光陰如同幻燈片一般，在腦海中歷歷閃過，寒來暑往，春去秋來，日月更替，季雨微風，花開花謝花復開，人來人去不復來。

像是打開了一冊泛黃的影集，像是翻開了一本落了灰的書。

昏黃的光芒，飛揚的纖塵氤氳之中。

那些畫面和文字，以及貫穿其中的悲喜，那么地親切，又那么地疏遠。

下過雨的寂靜操場，橘紅如海的夕陽，曾經舉起的酒杯，曾經緊扣的十指。

當然，少不了《破曉》中的一幕一幕。

十年之中，他變換了無數的模樣，有短暫巔峰時的意氣風發，也有墜入谷底時的傾頹糜爛。

但不管，在那張臉的任何一個剎那，任何一個表情里，都可以從那雙眼睛中，看到那團火光。

若隱若現的火苗，驅散了他腦海中的昏暗。

他忽然想起了，那曾經發生過的，又如夢一般，輕盈遠去的夏天里的，那個瞬間。

按照曾經時光的軌跡，那個瞬間應該發生在兩天之前，那個高考結束后，慣例和炮爺、師座、喵神，曉曦，一起把酒狂歡的，平庸的午后。

他背著挎包，在明媚的陽光里，看到了市中心的廣場上，《破曉》的巨型宣傳影片。

他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他的心里也懷揣著一個英雄的夢想，那個夢想給了他力量，讓他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熠熠閃光。

就在那個平庸的午后的那個瞬間，《破曉》巨型的宣傳影片，如同一點火星迸射到了他心中那塊蠢蠢欲動，卻又在現實之中無處安放的角落。

于是那團火燃燒了起來，點燃了他的瞳孔。

他記起來了。

打開了塵封的箱子。

剝開了重重迷霧，看到了自己沉迷游戲的外表之下的真相。

也找到了，那個一直在內心的深處阻止自己的東西。

心里忽然一片澄明。

其實毀掉他的，不是破曉，而是他自己。

記得在大學的時候，他并沒有那么沉迷于游戲之中，但是隨著畢業，隨著工作，隨著時光一點點推移，他反而越陷越深。

是隨著時間越來越長，他的夢想在現實之中變得越來越無處安放，是他身上的光芒在現實之中變得越來越暗淡。

是那日復一日的平庸，是那日漸灰暗的生活，如萬鈞壓頂一般，擠壓著他，逼迫著他，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傾注在《破曉》上。

是的，時間太久了。

久到，他也開始滿口說著大家不過都是平凡的人。

最開始只是自嘲。

但日復一日的重復。

讓他也開始忘記了。

自己曾經也有那么閃耀的時光，忘掉了自己最初究竟是為了什么才百折不撓、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在《破曉》中探索。

讓他也開始相信了。

自己是因為想要賺錢才進入這個世界的，相信自己其實也只是個平庸的人，甚至，是一個一無所長的失敗者。

但他的心，其實從未忘記，也從未真正相信過。

即使經過了十年的凄風苦雨，那團跳動的火苗，也未曾熄滅過。

李成蹊放下了彈劍的手，舉目四望這破敗的堡壘。

今天的天空其實萬里無云，碧藍如洗，在廣袤的蒼穹下，他是如此的渺小，卻又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天際。

他害怕，害怕再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害怕自己的朋友一次次想拉自己一把，自己卻如同扶不上墻的爛泥一般頹委，更害怕，看到她在積攢了所有的失望之后，轉身離開的背影。

那樣行尸走肉的生活，他絕不想再重復一次。

是當年的他，配不上自己的夢想。

他沒有足夠的能力。

他有時候魯莽沖動，有時候又膽小怯懦，見小利而忘命，謀大事而惜身，好謀寡斷卻又剛愎自用，雖然他也在不停地成長，卻始終缺乏自省的能力，偶爾反省，又往往徹底地否定自己，浪費掉大量的時間，因此始終跟不上世界變化的腳步。

好高騖遠，眼高手低，常立志，而不能腳踏實地的堅持。

疲懶拖延，常常陷入得過且過，不思進取的深淵。

他一直沒能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人，不敢直面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

但，命運慷慨地，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沒記住明天彩票的開獎號碼。

但他有機會，彌補曾經的遺憾。

有機會，去實現那個夢想。

有機會，讓那團風中搖曳的火苗，變成接天燎原的炎浪！

這還不夠么？

李成蹊笑了起來。

“來吧！”他小聲說道。

用力握住了短刀的刀柄，雙手之上，青筋暴起。

“來吧！”他忽然大聲呼喊。

猛地拔出短刀，刀鋒直指遼闊的蒼穹。

就讓這里，變成那些地精的埋骨之地，讓它們的巢穴，變成埋葬它們的地獄，用毒、用陷阱、用陰謀，用它們的累累白骨，鋪就自己前往明天的道路！

或者，就讓自己折戟于此，不論如何，他都不想再重復曾經的悲劇，不會再變成一個弱者，一個懦夫，一個空想者。

這一次他即使要死，也該死在拔劍沖鋒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