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望塵途
- 普羅旺斯張
- 8308字
- 2019-04-22 19:28:02
山村的晨曦淡美柔和,毫無保留地灑向鄉間的每一寸土地,早起的人們忘記了早秋的微涼,拼命貪婪地呼吸著朝陽里清新宜人的空氣。在這唯美和諧的田園色彩中,也少不了院外嘹亮的雞鳴,這種鄉下特有的聲音每天都毫不留情地一遍又一遍吵鬧著懶人們的美夢。
一大早周毅就被鄰居家那只大公雞高亢豪放的嗓門兒驚醒了。因為昨晚在疲乏身體的幫助下,他睡得十分安穩,所以,醒來時,他感到身體十分的舒爽自如。但好的感覺沒能維持多久,轉念就想到自己已成為一個失去父親的人了,那痛苦便又開始撕扯他的心。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安睡著的母親,便再無接著睡下去的心思了。
他起床到了院子,看到伯母在廚房忙碌著準備早飯,淡淡的蒸汽淡淡的蒸氣沒來得及沖上房頂便無影無蹤了,不過,此時,早飯也已經做好了。伯母使勁地咳嗽著走了出來,一邊揉著被火煙熏出了淚水的眼睛,一邊對周毅說:“起來了,毅孩,趕緊過來吃飯吧,已給你舀好了,你媽如果沒起來,就讓她再多睡會兒,飯我給留著。”然后又扯著嗓子招呼起了自己的家人:“貴喜、然妮兒,出來端飯啦。”周毅被伯母的關懷感動著,慢慢端起熱騰騰的飯,眼淚在熱氣的蒸烤中不由得流了出來。伯母看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下午,當周毅站在每次迎接芹姐的路上思考著該如何將自家的不幸告訴即將歸來的芹姐時,風塵中,芹姐那熟悉的曼妙身姿已映入他的眼簾。分別幾個月后,周毅又看到了遠在南方求學的親姐姐。往常,每當周芹回家時,周毅都會早早去路上等,心里美滋滋的期盼著芹姐給他帶回的美味小吃。周芹比他長五歲,從小到大都始終如一地將他視作家里的寶貝,一切都慣著他。在周芹眼里弟弟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在周毅眼里姐姐不可能永遠是他的依靠,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看著芹姐時尚標致的風格像是標準的城里人,他的心情變得有點復雜:有見到姐姐的喜悅,有家中變故的悲痛,還有要和姐姐共同承擔這悲痛的些許不忍。
周芹甩著長長的馬尾快步跑到弟弟面前,看見弟弟不高興,便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臉,一無所知、滿臉歡喜地說:“毅,姐姐這次回來的忙,沒給你帶好吃的,別怪姐姐啊,我的好弟弟。咱家出什么事了?那么遠也得把我叫回來,坐火車真累,快幫姐姐拿著。”一口氣說完后將一個漂亮的小包丟給了周毅,看到周毅露出笑容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休息。周毅走在后面保持著沉默,或許他認為短暫的隱瞞可以給予他芹姐長久的回家的溫暖。
周芹三步并兩步走回了家,而周毅還在路上慢慢挪動身子,他不敢想像當姐姐知道真相時會是怎樣一個慘狀。周芹開門進屋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與弟弟昨天面對的基本相同:只是少了他們的嬸子,其他都如舊。母親依舊呆滯淡漠,伯母依然欲言又止。看到這些,周芹的表情定格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霎時忘掉了旅途的勞累,歡快的心情也瞬間從山頂懸到半山腰。
她萬萬沒想到,半年前好好的母親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她有點不知所措,一邊胡亂的猜測,一邊回頭問周毅:“咱媽咋了?”她的眼睜得很大,迸出的光似乎會將周毅熔化。
周毅盡力躲避著她尖銳的眼神,嘴唇抖動著,艱難地說出了幾個字:“芹姐,咱媽--她--她瘋了。”
“胡說!!!”
周芹這突如其來的“訓斥”把周毅快流出的眼淚生生嚇了回去。周毅很委屈的看著她,幾秒鐘內保持目不轉睛。這時,讓所有人驚訝的是,母親那無神的雙眸突然恢復了往日的神彩,看著周芹高興地慢悠悠說:“芹妮兒,你回來了?”
周芹有些逢悲化喜,急忙說:“媽,我回來了。你剛才那是咋了?嚇我一跳。”
但隨后母親的表現又使他們那冉冉升起的希望灰飛煙滅。當周芹在心里暗暗罵弟弟輕率時,母親毫無邏輯的話語卻證實了周毅所說的“瘋”。
“芹妮兒啊,回來好,回來好,回來你就有依靠,靠爺爺,靠奶奶,不如靠你的好姥姥,唉,娘啊!你為啥要走那么早。”她瘋癲地說完后,又撲簌簌地落起了眼淚,周芹懸在半山的心也跟著她的淚水一起落入山底。
周芹被母親的喜怒無常嚇得流出了眼淚,抱住母親說:“媽,你別哭了。大娘,我媽咋會這樣呢?我爸咋不回來?”
聽到周芹的話,伯母不由得眨著眼睛,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她已不忍心再看孩子們哭了,但作為長者,她只能對期待著的周芹毫無隱瞞地說出事情的原委……
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在顫抖。伯母的話還沒說完,周芹已癱軟在了床上,大大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慘白如紙的屋頂,嘴巴微微張開并帶著重重地喘息,好似著魔一般,周毅被姐姐的樣子嚇呆了,木頭似的杵著。
伯母趕忙把周芹扶起,一邊給她揉著心口一邊焦急地說:“芹妮兒哪,不敢想不開啊。”她知道這是悲傷過度,一時間哭不出來。短短幾秒鐘猶如長夜漫漫,周芹記憶里的哭終于在伯母的揉捏中被喚醒,撕心裂肺的哭聲如同閘門打開,決堤的淚水如泄洪般滾滾而下,伯母緊緊抱著周芹抖動厲害的身體,下巴也緊貼她的額頭。周毅看到姐姐恢復了啼哭,他的淚滴也迅速掛到了臉上。周芹那已跌落到山底的心在知道了父親的消息時又被壓到了山下,那感覺恍如心死,崩潰的底線仿佛會一觸即破。
夜幕來臨,姐弟倆在伯母的勸說下終于停止了痛哭,他們一聲不吭地陪著正處于幻想中的母親,昏黃的燈光照著他們年輕的心,彼此承受著刀割的苦楚。
周然將晚飯放到桌子上,一股紅薯的香味瞬時進入姐弟倆流涕已久的鼻腔,可他們的食欲也都在心痛中被死死關閉。周然把其中一碗雙手端到周毅母親面前,說:“二嬸,吃吧。”然后,她又心情沉重地說:“芹、毅,你兩也吃飯吧。”說著坐到周芹旁邊,關愛地看著自己的叔伯妹妹。
周毅端起碗扒拉了幾口,飯被他機械地嚼了又嚼,但那飯好像眷戀嘴巴,始終咽不下去。
周芹頭也不抬稍微哽咽的對周然說:“然,我不想吃,沒胃口,我媽吃了就行了。”周然看了看她二媽正旁若無人大口的吃著,而周芹卻絲毫沒有動筷子的跡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周然抿了抿嘴,說:“芹,吃點吧,坐了那么長時間的火車,肯定又累又餓,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不吃飯,萬一上了火就更麻煩了,二爸走得太突然了,這給誰都沒法接受,看到你不吃不喝,我也很難受的……”她張著嘴還想勸說幾句,但周芹嗚咽的哭聲攪動了她同樣柔弱的心,最后,姐妹兩竟抱在一起哭了。
周然和周芹雖是叔伯姐妹,但年齡的相同讓她們好似孿生姐妹。從咿呀學語開始,她們的母親就刻意將她們往雙胞胎方向發展:穿相同的衣服,玩共同的玩具,白天相首與共,有時晚上還一塊入夢。到了上學的時候,兩人自然更是形影不離,如影隨行。小學、初中,她們一起走過,那些難忘的日子和那些曾經的天真雖已然隨風消散,但姐妹的情誼早已在日復一日中堅如磐石。
離別的鐘聲在那年中考后敲響,作為姐姐的周然學習成績一向不如人意,所以當那些等待繼續升學的同齡人還沉浸在清閑安逸的長長假期時,她毅然背起行囊到縣城當起了“童工”,而周芹則可繼續在象牙塔上攀爬,兩個人的殊途將永遠不會同歸。
突然,沉寂的屋里響起了“致愛麗絲”的樂曲,那是周芹的手機在響動,悠揚明快的旋律打斷了姐妹兩凄楚清柔的哭泣,周芹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拿起手機,一雙蒼白的手還不停地抖動著,她抑制著悲痛,顯然是不想讓對方覺察到自己的不幸,只聽她用帶有家鄉味的普通話說:“家里有點事,一時忘了告你啦,沒什么其他事就掛了哇,長途,挺貴的……。”說完,便有氣無力地掛斷了。
伯母走近了屋,先給周毅母親服了藥并讓她安靜地睡下,然后開始收拾碗筷。周毅已經艱難地吃完了飯,默默地一個人思考著問題。伯母看到周芹的那滿滿一碗飯早已浸得不能再吃了,就示意周然把碗筷都洗了,周然便懂事地出去了。伯母對周芹說:“芹妮兒哪,不想吃東西就早點睡吧。”
周毅說:“大娘,沒事,你也回去哇,有我了。”
伯母走后,靜靜的屋子里姐弟倆便各自默默地休息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皎潔的月光鋪滿大地,但那遠在天上的月亮卻在忍受著又一次由圓到缺的痛。
有關父親的后事正在伯父和叔父的張羅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后,父親的遺體終于在兩個孩子淚水鑄就的期盼中從醫院太平間運回了家。
現在周毅已知道了父親出事的大概原因,那是現在還躺在病床上的趙國柱大哥親口告訴他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故事一開始的那個晚上,和往常一樣,此時的高速路上長長的車隊猶如巨龍,一輛輛滿載貨物的重型汽車在發動機的轟轟聲中風馳向前,而這貨物大半是SX省的經濟來源--煤炭。趙國柱平穩地開著車在隊列中行駛,副駕駛座上則側身半躺著睡著的周貴發。前面或是后面的車都一望無際,偶爾有那么幾輛不安分的想超車,結果都被反光鏡里明亮閃動的車燈逼回了原軌道,那往往是一些小型但快速的轎車。路上熱鬧極了,各種巨大的噪音混合成了一幕使人無法逃脫的屏障,在這屏障里每時每刻都醞釀著一些供新聞記者報道的素材。
趙國柱和周貴發的車跟前面的車在規定的距離中急速行駛,前面的那輛車載著滿滿一車貨物,但不知是誰的粗心,繩子所縛的帆布開了個大口,這口子在風中被吹得“嘩啦啦”直響,像魔鬼一樣暗藏著不祥的玄機。
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也好幾遭了,趙國柱身心輕松,悠然地哼著歌開著車。突然,他猛地看到前面車上的破口處掉出了貨物,由于很大的慣性,裝貨的麻袋不出意料的在路面上磨破了。在車大燈的照射下,似乎是石子的東西飛撒了一攤。趙國柱稍稍一轉方向盤,便靈敏地躲過了那攤石子。然而,正當他竊喜自己的駕車水平時,接二連三,又有幾袋石子脫離了集體,重重地落到路面上。趙國柱的車首當其沖要面對這個突發事故,他慌了,畢竟他還只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哪遇到過這情況。情急之下,他喊著:“貴發叔”,手忙腳亂地打著方向盤,試圖再躲過石子,不料卻被石子一絆,車子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撞向了路旁的石山,睡夢中的周貴發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瞬間變形的車子擠住了,誰知,這一擠就要了周貴發的命……
周貴發安詳地躺在棺材里,生活的苦樂已與他無關,他那生命的句號將永遠停留在那慘痛的一刻,幾年之后有關他的那一刻也會隨日月的更替漸漸塵封,但他依然在很長時間里活在最親近人的記憶里。
周家院子熱鬧了起來,幫忙的人在周四奎的指揮下來來去去、進進出出。周四奎,一個短小精干的老頭,在這屁股大點的村子里,是用德高望重來形容的那種人,村里的每場紅白事幾乎少不了他的身影。六十多歲的年紀,花白的寸頭還濃密的一根根精神抖擻地豎著,不像有些人三十歲開始頭發就日漸凋謝。一雙明亮卓爍的三角小眼,看慣了人世的滄桑。半輩子了,在生養自己的土地上他一次次迎來年輕如花的新人,又一次次送走耋老壽終的老人。在他眼里,世間的聚散冷暖也許就是那空氣中飄蕩的喜或喪的樂曲。但這次的事情是他所不情愿面對的,因為要送的是他的晚輩。當然半輩子的忙碌保不住會碰上諸如此類的喪葬,那往往是一些煤礦礦難的罹難者,這些正值壯年就隕落的生命每每會讓他發出一聲聲無奈的嘆息,或許他已感受到了人類的脆弱和世事的無情。
看著眼前一個個閃動的身影,他的思想里回憶著關于今天這位離世的年輕人的點點滴滴。在“四奎叔這長、四奎叔那短”的問話中,他一邊回答一邊不停地搖頭嘆息:“哀,可憐啊!年年輕輕的。”
過去的一段時間,周毅在一些事宜的繁忙中忘記了哭泣,他彎著腰一回一回慢慢地走過從村政府到他家的那條路,每次回來他還得跪在父親面前磕頭燒紙,麻困的身軀加上低落的情緒讓他切身體會到當孝子的不易,而姐姐則可以一心一意地在父親旁邊流淚。
粗獷高亢的嗩吶聲好像嚇跑了天上的太陽,一上午還算晴朗的天氣不知何時飄起了云,不一會兒竟然全陰了。
周四奎抬頭看了看天,皺著眉頭對眾人說:“看來老天爺也要流淚了,趕緊發喪吧,少淋一會是一會。”在他的調動下,送葬隊伍開始出發了。
周毅緊緊抱著引魂幡,淚水“滴滴噠噠”落到了腳下的土上,似乎是他的眼淚啟發了老天,很快,雨點也跟著“噠噠滴滴”地落下了。人們的步伐在細雨的催促下明顯有所加快,可相比趕路的人,這“明顯”的加快依然慢如挪步。
龐大笨重的棺材在十幾個漢子的努力下穩穩向前,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只手死死攥住扛在肩上的棺杠,另一只手不停地擺動,保持著自身的平衡,時而還抹一把臉上流動的雨水。道路并不難走,濕濕的路上周四奎戴著一頂嶄新的草帽忙前忙后,帶領著大家向周家的祖墳走去。
地里玉米的秸桿開始泛黃了,一株株飽滿的果實堅挺地豎在桿子中間,細細的秋雨撫摸著它們,像是父母撫摸孩子,關愛中還帶有讓它們快點成熟的希望。
就在周毅腰以下的孝服快要濕透時,隊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眼前的墳地看上去是那么的孤零,因為原先的莊稼已被割去,只留下了在雨中變成爛泥的一片黃土。墓穴刨好了,一眼看去黑乎乎的,像個無底深洞,張著大口靜靜等待著周毅的父親。周毅困難地直起酸麻的身子,抬眼看了一下頭上被雨打濕的引魂幡,那些紙條正無精打采地向下垂著。幾滴雨點落到周毅臉上,馬上就與他的眼淚混在了一起,并共同滴到了泥土上。
雨點變得稀了,在眾人齊心協力“一、二、三”的吆喝聲中,棺材慢慢的鉆進了墓穴,下一步就該填土了,這往往是死者的至親最無奈的時候,周芹和周毅只能淚眼模糊眼睜睜看著那代表父親的棺木消失在半泥半土的掩埋中。他們傷情的痛哭,跪在鋪草的泥土上的身體厲害的抖動著,撕心裂肺的哭聲也越來越大,可不管他兩如何忘情的哭喊,永遠都不會喚醒“沉睡”的父親……
父親的喪事就這樣辦完了,簡單的如同“糊弄差事”,只是過了過流程。
好像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喧鬧一時的周家院落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周毅盤算著自己的未來,幾天前突如其來的悲痛在他堅毅的性格下正在一天天慢慢減輕,原先老實的待在他腦袋里的想法開始膨脹了,這開始膨脹的想法催使他必須馬上跟他姐姐商量。
周芹正情緒低落地陪母親說著話,眼睛瞅著母親臉上的皺紋,手里剝著一個桔子,帶著一絲遺留的哭腔說:“媽,你記不記得了,小時候,你每次給我剝桔子剝得都非常干凈,連上面的白絲兒都不落下,你總說,干凈點看著舒服,吃了也舒心,后來才知道,原來那白絲還是好東西咧,應該一起吃下。”說著將一瓣帶有白絲的桔子放進了母親嘴里,“酸”,母親像小孩一樣發嗲的說,嘴角還流下一條口水。
看到這,周毅心里很難受,回想起一家人以前幸福的日子,他的眼睛又有了一股熱熱的感覺。他使勁揉了揉眼,低著頭慢慢的對周芹說:“芹姐,你看咱爸的事也辦完了,咱們應該考慮考慮以后了。”他看了一眼周芹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到姐姐還流著淚,他怕自己的眼淚也會不爭氣地流出,而他一心想要表現自己作為男子漢的一面。其實,周芹在聽到他現在能說出這樣的話,是感到他真的長大了,這個殘破的家依然有頂梁柱時欣慰的流下了眼淚。同樣要強的周芹心里的想法一點都不比弟弟的來的晚,于是她說:“毅,我想,為了照顧咱媽,我選擇休學,咱媽這樣子離不了人啊。”
周芹說休學是打算等母親的病有所好轉后,再繼續她的學業,不料周毅將“休學”聽成了“退學”,而且他感到姐姐的想法竟然和他的想法有點莫名的“不謀而合”。急忙說:“不行,你不能退學,你當初學習那么好,考上了大學,眼看就要畢業了,哪能說停就停呢?”
周芹說:“我沒說退學啊,我說的是休學,等咱媽病好后,我再去上學。”
周毅并不知道“休學”是什么,他說:“‘休學’,那不是跟以前的‘休妻’一樣嗎?那不是退學是什么?”
周芹被弟弟的無知可愛逗笑了,輕輕笑過后她便給周毅解釋了“休學”的含義,沒想到周毅還是不答應,卻義無反顧地把他心里盤算已久的想法說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母親,然后有點酸楚的對周芹說:“芹姐,我想退學,因為咱爸走了,這樣一來咱家的經濟來源就斷了,我作為男的應該出去掙錢,再說按我現在這成績哪能考上大學。”
周芹斷然沒想到弟弟會有輟學的打算,她瞪大眼睛直視著周毅,說:“那哪兒行,你必須給我乖乖地回學校去,你不念書能干什么?”她的口氣開始失去了平靜。
“我出去打工。”周毅訥訥的回答。
“你,你以為打工是容易的,不行,你必須考大學。”周芹的語氣很堅定,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
“可如果咱倆都讀書,那學費從哪來?”周毅問道。
這個很現實的問題顯然難住了周芹,原因是起先她只考慮了母親需要人照顧,卻把經濟問題遺忘了,而剛才周毅說的“經濟斷了”也沒能引起她的注意。沉思片刻后,周芹有點絕望的說:“要輟學,那也該我輟,你是男的,必須……必須讀書。”她真不想半途失學,因為那里有她人生的夢想和一生的幸福,但作為姐姐的她時時刻刻都在為弟弟著想。“不,我不,你都快畢業了,退了學多可惜,而我是真的不想念了,你就答應我吧。”周毅的態度變成了懇求。
周芹錯誤的認為弟弟也是為了她的前途在跟她爭,她卻不知道弟弟在學校其實是在混日子。她閉了閉眼睛,說:“毅,別爭了,你是咱家的未來,你以后出息了,咱家的苦也就熬出來了。學費沒事,我來想辦法,該借就借,該掙就掙,就像咱媽說的:砸鍋賣鐵也得把你供出來。”周芹說完,雙手捂住了臉,她已下了輟學的決心,十幾年的學生生涯轉眼就要失去,自己計劃的美好未來還在展望途中就要面臨夭折,取而代之的是必須踏上凡塵的生存之路。為了家,為了弟弟,她在心里痛苦地接受了自己的打算。
周毅急了,說:“芹姐,我的親姐姐,真的,我在學校真待不下去了,我要出去闖,照樣會有出息的。”
聽到周毅說話的聲音提高了許多分貝,干脆,周芹徹底火了,罵道:“我告你啊!你要是輟學,能對得起讓你進入柳坪中學的那一萬多塊錢嗎?能對得起咱爸咱媽對你的希望嗎?難道你輟學咱爸愿意看到嗎?啊?”
發火是周芹對弟弟的殺手锏,以往只要姐姐發火,周毅都會變得很乖,都會搭拉著腦袋走開。但此刻,周毅卻選擇了針鋒相對,他站起身,腦門上的青筋鼓鼓的,憤激地吼道:“不,就不……”兩人的商量很快演變成了爭吵。
正打掃院子的伯母聽見吵鬧,馬上丟下條帚沖進了屋,眼前的狀況嚇了她一跳:姐弟兩激烈的吵著,一旁的母親嗚咽的哭著,空氣中凝聚了緊張的“硝煙”。
伯母莫名地問:“孩們,咋啦?為甚事吵了?”
火頭上烤著的周芹和周毅根本沒發覺他們的伯母將要結束他們過激的討論,仍舊互不相饒地打著嘴仗----
“你別管我,你算老幾!在我面前你裝什么大了!”
“我……我,現在這個家我說了算!你說……你說……”周芹的話里夾雜了微細的哭聲。
伯母見沒人理,情急之下只得動用女人的專長--咆哮:“你們別吵了!!!”猶如晴天霹靂,姐弟兩轉瞬間就被震住,嗚咽的病人也直直盯住了咆哮的人,和平的環境重新回歸。
伯母責備兩人:“你爸剛走,你兩就這樣吵,能對得起你爸嗎?啊!你們看看,你媽都被你們嚇哭了。告訴我,到底為啥吵啊?”
伯母那“駭人”的嗓門暫時處于了休息。當屋內安靜了十幾秒后,還是周毅恢復得快,在伯母的注視下,他便懦懦地向伯母說出了他們姐弟兩爭吵的原因。
當鐘表“當”地敲響又一個半點鐘時,伯母聽完了周毅的陳述。
“哎,你們長大了。”伯母說,”這很好,不過,你們不能有退學的想法。這個家,不是還有我和你們大爺嗎,周然吧,現在她自己也能顧得了自己。而且,咱們老周家好不容易才出了你們兩個有出息的孩子,怎么能退學呢?沒事,學費的事,我來管。只要我當一天你們的大娘,我就要對你們負一天的責。還有,芹妮,你不要擔心你媽,我會照顧好的,你們安心念你們的書,不要太難過了,人這一輩子,什么事都要遇了,你們不要有太多的思想包袱。”
伯母的話說完了,雖然,周芹和周毅接收到了相同的信息,但在他們心里,卻產生了不同的反應。
周芹剛才那關于退學的想法在伯母的保證下像個不敢見人的小偷一樣悄悄溜走了。她很欣慰,也很感激:她欣慰自己的學業能夠有一個完美的結局,然后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人生目標;她更感激伯母,能有這樣一個伯母,似乎正是上天對他們姐弟倆的眷顧。盡管此時,她的臉上還掛著淚,但心中痛苦的重量已減少了一個大大的砝碼。她慢慢擦干了自己的眼睛。
而周毅的心,此刻已被迫進入了那憋悶的教室:炎熱的空氣中,一個個學生無奈地流著腦力勞動所帶來的汗水,卻沒有任何消暑的設備;講臺上的老師疲憊地說著一些似乎很深奧的知識,而不顧以周毅為代表的差生們依然一頭霧水;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那么,睡一會吧,這時,很可能教室的后門上就會出現一雙明亮的監視的眼睛。也或許,一顆強勢的粉筆頭就會呼嘯著沖面門而來……不敢想象了,再想也逃不了無奈與無趣。但伯母剛才的話又讓他一時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反駁,唉,剛才還是一比一,現在卻成為一比二了。沒辦法,他只能帶著些許無奈去接受伯母些許無奈地接受了伯母的建議。
伯母在周毅眼里一直就是那種精明強干,說話很有力度的人。早在人民公社時期,年輕的伯母由于各方面都很積極(尤其干活),所以被大家一致推選為小隊隊長,身為隊長的伯母曾帶領全隊干出了全公社最出色的業績,從而受到上級給予入黨的獎勵。自那以后,伯母的才干被一次次地挖掘了出來,隨著年月的增長她便逐漸成為了村里少有的“女強人”。
伯母命令似的對周芹和周毅說:“那等發了三,你們就回學校哇。”
周芹說:“我再等幾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