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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文以載道 格物致知

  • 隔座送鉤春酒暖
  • 舟小鳳
  • 3174字
  • 2019-06-01 01:27:14

南方揚州的龍標郡有一太守府,家中有獨子,名叫楚辭。

龍標郡府中有書院,其內典籍俱全,教書者是揚州這二十年來唯一一位進士-孟德,人曾:孟學師。

庭院有男人腰系白云紋腰束,佩戴金銀魚腰牌,紫袍上繡著兇神惡煞的五爪巨蟒,其本人卻是位品性溫良的中年世家子。

他生來一張國字臉,快步走入孟師書院,與往常一樣,向老學師請教學問,日薄西山,男人突然五體投地,泣不成聲,顫抖著厚唇說道:“學生中舉了。”

“那這是最后一堂課了?”老教書怔忡道,神情呆滯。

男人沒有起身,只是重嗯一聲,漆黑的地板上有他額頭上的血。

“這是最后一堂課了?小辭?!”

“是的!”男人哽咽道。

“那……把這些年所學再溫習一遍?”孟德茫然道,托起學生的身體,拍走他身上的塵土,捻起書桌上的一張宣紙。

學生接過宣紙,破涕為笑,這段時間溫習得還不夠么?

他沒有拒絕,擦干凈頭上的血漬后,坐在學師身旁的桌椅上,與往日一樣,耐心記錄老人的諄諄教誨,或點頭,或提問。

孟德忽然停下,長嘆道:“太多了,講三天三夜都不能消停。”

楚辭起身,向學師獻茶,恭敬道:“學生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無妨。”

孟德揮手且搖頭,望向夕陽,惆悵道:“出郡后就別穿這身袍子了,這天下,終究不叫龍標。”

楚辭點頭諾諾,孟學師伸手接過清茶,未飲,放在書桌上,繼續道:“你性子倔,別人看不出來,老夫卻看得真切,以后千萬別為了顏面犯大錯,如果下跪能活命,那便跪下,性命攸關,只有活人才有機會翻身。”

“學生謹遵師教。”楚辭拱手道。

“另外,倘若你現在正在堅信某件真理,一定也要想到,它未來可能會有黯淡的一天,那近日里鬧得沸沸揚揚的沈駙馬,其實就不懂這個道理,若不是蔣公琰左右扶推,他想進樞密院,起碼再熬三年。”孟學師念叨道,默默閉上眼睛。

楚辭揚起嘴角,淚痕雖未干,只笑道:“可人家不見得就做錯了。”

孟德忽的大力拍打書桌,驚飛屋檐上的烏鴉,老人釋懷道:“對!就是要這樣想。”

“誰言揚州皆草莽?尚有楚郎!”

熙州是一半南方一半北方的長江沿岸地帶,一支熙江灌溉百萬戶,百姓生活富庶,錦衣玉食雖談不上,至少衣食無憂,路無凍死之骨,許多游士贊其為:蜀州江南各半邊。

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健步在漫山遍野的紅果林,山腳便是熙江,此江后長江便一分為二,東北方向去的叫上長江和東南方向去的叫下長江。

男人自說自話道:“蜀州有沱江、岷江兩大江,洞庭湖、龍泉湖,兩大湖,以量取勝,熙州有熙江,不比江南柔,不比蜀州豪,倒也自有一番可人風味。”

他隨手摘取一顆誘人的血桔,此時三月中旬,這些鋪天蓋地的桔樹,已是有些晚熟了。

有幾位果農扛著鋤頭,躲在田坎里,悄悄監視著這位外鄉人,生怕被他多偷走幾枚桔子。

男人欣賞到田園中珍貴的風景后,從背后的竹箱中取出紙墨筆硯,一陣筆走龍蛇,揚長而去。

最后落款有二字,楊罡。

但那些固執的農夫還以為他拿走的僅只是幾枚血桔,詩人卻把他們的田園押上了韻腳。

熙州正北八百里外是從古至今最為繁華的京城-朝歌,東北有青州,東方有蘇州,西南有湘西,正南接壤揚州、東南便是熟州。

東南熟州,烈陽當空,黃公望在年邁的楓樹下乘涼,時不時觀望一下熟州知府、刺史、布政使等大官們耕耘時勞累的背影。

老人頭頂蓑帽,手搖木扇,打了個哈切,漸漸酣睡。

醒來后,天以沒那么熱,他走到梯田,拍了拍正在挑糞的新知州的肩膀,勸慰道:“先歇一會兒,不圖一朝一夕。”

身穿單薄布衣的年輕人放下擔子,席地而坐,環顧周邊田地,除了十九歲便考取功名,且備受皇上青睞的自己,此處還有六位當朝進士,最年輕的已過而立之年,最老的剛過六十大壽,不過如今都是難兄難弟,插秧的插秧,松土的松土。

陸堅抹過額頭上的熱汗,苦嘆道:“我們不是他們口中的“我們”,卻是“吃得好”,“心眼臟”,“一人一房藏屋嬌”的“他們”。”

他上任才一個多月,就快被百姓們的唾沫給淹死了,可分明自己什么都還沒做!憋屈不憋屈?

起先以為百姓怪罪自己的原因是上位卻無為,他們這行人,除了在熟州土生土長的陸堅,其他人都不熟悉當地的官場環境,大刀闊斧胡亂整治一番,絕非良策。

于是想著閑暇時幫百姓們種點蔬菜,也好稍微安撫一些民心,沒想到就在前晚,整座梯田的菜葉一夜之間統統被人搗爛,有些蘿卜幼苗甚至被連根拔起,施好肥的土地也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哎,愁死人啊。

“熟州的貪官污吏本就猖獗,想讓百姓懂得你們的好意,起碼要先融入他們,雖然熟州不比蜀州,人人可親,但也比揚州的民風好太多了,你們這段時日多辛苦些,將來實施政策,民間的阻力就會少一些。”黃公望開解道,忽的幫這位小徒兒揉起肩膀,陳堅受寵若驚,立馬跳起來,拍拍麻褲上的泥濘,趕緊接著干。

朝歌城,應天書院,那刻著“天下同文”牌匾的崇圣殿,四壁滿貼對聯,遮住整墻彩釉,女眷們懷中抱著的文章,皆是蔣公琰和燕青近日文斗之作。

蔣家次子蔣春霖只能在一旁觀摩,不敢打斷兩位大家。

牛僧儒時常來看兩眼,少有指點江山的行為,只是安靜的當個看客。

午時,四人在書院的一個小庭院中共餐,燕青打趣道:“只可惜沈高人不在此處,否則咱倆哪能斗這么久?一炷香就得敗下陣來。”此話自然是反話。

蔣公琰喝一口白酒,醉意上頭,紅起臉,為沈慶文打抱不平道:“慶文不輸你我!”

蔣春霖手里翻著一本《歸云》,筆者名叫:陽剛。無疑是個很俗的筆名,但內容甚是引人入勝。

牛僧儒瞄了眼此書,覺著書法不俗,湊近一瞧,文筆,章節構造俱是可圈可點。

老人豎起拇指稱贊道:“不錯。”

蔣春霖憋紅了臉,將書收進懷里,尬笑道:“這本書有許多不雅之處,先生怕是謬贊了。”

號稱十七萬孤本盡在腹中的燕青生起興致,立馬放下碗筷,隨手奪走那本書,掃讀完楔文后,大笑道:“淫者見淫,智者見智,你的境界跟人家差遠了。”

蔣春霖撓撓后腦勺,臉色難堪,蔣公琰何其洞察秋毫,醉喃道:“拿來,我看看。”

燕青將書遞給這位心緒活躍的白衣摯友。

“哎喲……喝上頭了,看不清……”蔣公琰趴在石桌上,苦笑道。

燕青見狀挑眉一笑,將書歸還蔣春霖,眼中閃過一抹白光:“咳,那咱們談談這此科舉?”

“哦?說道說道。”蔣公琰振作起來。

“昨日有人送來密報,說如今朝歌城中有位舉人,和沈慶文的出身極其相似,你們有沒有興趣去驛館登門拜訪?”

蔣春霖搶先答話,堅定道:“沈哥哥就是沈哥哥!”

蔣公琰在一旁淡定自若,解釋道:“春霖的意思是,沈慶文是獨一無二的。”

“不過,我還確實有些興趣。”

燕青忽然瞄向蔣公琰,托腮道:“雖然我很信任沈兄,但還是要提醒你,一定要提防出身卑微的人,尤其是看似和善之人,他們的和善,很有可能是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不得不造就而成的,他們壓抑一生,若給他們一次欺壓他人的機會,手段便極其殘忍。”

蔣公琰挑起劍眉,嚴肅道:“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他敢于翻身,而不是縮在被褥里自愛自憐,那就值得我們尊敬。”

“燕青,你知道我欣賞沈慶文哪些地方么?”

燕青呆愣一瞬,暗思:這是要跟我耍酒瘋?

蔣春霖和牛僧儒坐在一起,打伙看熱鬧。

蔣公琰又喝了一口白酒,感喟道:“他敢說,也敢做,他習慣了苦難和孤獨,在實現迢迢大道的路途上,他早已擁有不俗的韌性。”

“但他也有許多致命的毛病,他高傲,既不滿意于當下,奮起反抗,但同時又脫離黨派,我行我素,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燕青感同身受,補充道:“這世上,敢于說,敢于做的人太多,但他們注定失敗,因為他們傲世獨立,行蹤詭秘,好走極端,在斗爭中單槍匹馬,說白了就是自負,盡把別人當蠢蛋,只有事后才發現,自己就是那個蠢蛋。”

蔣公琰瞪向燕青,這自負青衣把自己順帶著一塊兒罵,倒讓他刮目相看,白衣豎身端坐,舉杯向午日,興懷道:“敬這盛世太平,也敬那暗流涌動。”

作為東家的燕青翹起二郎腿,將背依在木椅上,舉杯回應,豪氣道:“敬這小酌之時,也敬那大乘之勢。”

蔣春霖不甘示弱,起身,學著大人的腔調,大吼道:“敬這百無一用,也敬那冷嘲熱諷。”

牛僧儒咳嗽一聲,托著一把老骨頭,緩緩起身,滄桑道:“敬前三百年豪門文以載道,敬后三千年寒門格物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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