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子落在傘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陶明月將傘柄攥緊,泛白的手指被雨水浸染得冰涼。她站住了腳,傘檐略抬,她在朦朧雨簾中靜靜的看著眼前的陶然居。
因為下雨的緣故,云層壓得很低,天色陰暗,店里亮著幾盞暖黃色的燈。沒有什么客人光顧,店員便顯得有些懶散,不是談天說地就是拿著手機在刷,略顯嘈雜的聲音反而給店里添了點人氣,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坐在椅子上戴著眼鏡正低頭在核對賬目的蔣宜珣才沒有發脾氣。
陶明月已經很少看見他戴眼鏡了。
其實蔣宜珣有兩百來度的近視,不戴眼鏡并不影響日常生活,只是三年前的蔣宜珣不過二十一歲,穿做打扮都過于學生化,顯得格外的好糊弄。
在蔣宜珣接手陶然居以前,店里的員工多是老員工,對店里情況十分了解,這也代表了他們并不太愿意聽一個年齡還沒自己大的年輕人指揮,尤其是這人還不姓陶。蔣宜珣前期很是吃了幾回苦,不知道哪來的靈感,便把眼鏡給摘掉了,自小養成的冷靜、沉著和野心便再也遮攔。
加上他聰明、手段了得,陶然居在他手上竟然煥發新春,甚至節節高升,別說原先的老員工了,就是一向挑剔的陶奶奶也挑不出錯來,漸漸放手讓他獨自掌管陶然居。
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老員工便再也看不見了。
陶明月心里有些荒涼。
這個展露商業天份,越來越冷若冰霜的人,陌生得可怕。哪怕回到家里,這個人也是板著一張臉,他對陶明月不像是丈夫,反而更像是上司,總是要求她要聽話,要乖。
可是我為什么要乖?
“老板娘?”
蔣宜珣不喜歡煙味,孫磊只好到站到門口來抽,恰好看見雨中站了一道身影,仔細一打量,才發現居然是陶明月,當下十分欣喜,頂著雨跑了過來。
等跑近了,才發現陶明月今天換了身湖綠色的旗袍,平時黑直的長發也挽了起來,臉上還化了妝,孫磊早就知道她長得漂亮,可是像今天這樣明艷逼人還是第一次,臉一下就漲紅了,開口就結結巴巴:“老、老板娘,你、你來了怎么、怎么不進去?”
陶明月回過神來,這才看見孫磊居然沒有撐傘。六月哪怕天氣已經漸熱,然而最近連日下雨,溫度還是降了不少,一不小心還是會感冒的。上次出院,陶明月心里對孫磊存了一份感激,當下便把傘微微舉高,將將蓋過他的頭頂,面上微微一笑:“我這就過去了。”
孫磊哪敢讓老板娘給自己撐傘,后退兩三步重新站在雨中,莫名心虛的回過頭去,果然看見自家老板已經抬起頭來,隔著重重雨幕,神思不辨。
老板有多小心眼,孫磊是知道的,他不敢耽擱,頭也不回的往前帶路。
等到陶明月走進店里,將頭頂的油紙傘收了起來,緩緩抬起頭來,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蔣宜珣的眼神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從小就知道陶家人長得好看,陶荇芝就很喜歡打扮,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有男生追到家門口來,相比之下,陶明月始終灰撲撲的讓人毫無印象。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陶明月費心裝扮。
湖綠色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材,臉上略施粉黛,便已妖艷如花,連他都驚艷住了。
然而心底又升起了淡淡的不悅。
闖了禍還敢打扮著花枝招展在外走動,真是……惹人不快。
陶明月哪里知道他的小情緒,將手中的油紙傘放在門口處,輕輕彈了彈身上的水珠,她的目光落在蔣宜珣身上,還以為自己會緊張,誰知竟然一片平靜。
“宜珣哥,”她開口,神色淡淡:“我們談談?!?
蔣宜珣有些皺眉:“有什么好談的?”他還以為陶明月是為了那尊長沙窯來道歉的,心中冷笑,伸手揮了揮:“有事回家再說?!?
他可沒興趣把家事放到大庭廣眾之下惹人笑柄。
心中又對陶明月不識趣產生了不滿,剛剛那抹驚艷仿佛鏡花水月一般,已經蕩然不存。
“我是真的有事找你?!碧彰髟聟s沒有聽他的話離開,反而緩步走了過來,直視著他,輕聲道:“你是想在這里談,還是去你辦公室?”
已經有不少店員探頭看了過來,見蔣宜珣臉色開始難看,又假裝無意的偏過頭,耳朵卻豎得老高。
一向老實聽話的陶明月變得如此咄咄逼人,蔣宜珣也不由怒了,他放下手中的筆,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明明坐著矮了陶明月一個頭,然而他的氣勢完全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態,眼神冷銳,嘴角反而掛著笑:“你說。”
陶明月盯著這個男人看了很久。
小時候的蔣宜珣很瘦,總是沉默寡言,每次陶荇芝闖了禍,他不是默默收拾,就是躲得遠遠的,可是只要陶明月有難,他就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遞給她半個饅頭、一張干凈的手絹,和永遠溫暖的肩膀。
她想,也許她喜歡的,是那個與自己相互舔舐傷口、相互依偎著長大的蔣宜珣。
而不是這個已經高居上位、有別的女人、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的男人。
所以,還有什么放不下?
陶明月呼出一口氣,眼中帶了微微濕意,心中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那一紙協議放在了桌子上,她的聲音仍然很輕,帶著堅定:“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能簽了這個。”
蔣宜珣漫不經心的低頭看去,“離婚協議書”五個大字仿佛灼傷了他的眼睛,他手指控制不住的一抖,猛然站了起來:“陶明月你想干什么???”
他的表情驚怒,甚至來不及掩飾,店員都被他嚇了一跳,紛紛調頭看過來——因為從來沒見過自家老板如此失態過。
陶明月在那薄薄的紙上點了點,嘴角還往上勾了勾,又重復問了一遍:“所以,你是想在這里談,還是去你辦公室?”
怒火簡直燒斷了蔣宜珣的理智,他只想把協議書甩在陶明月的臉上,然而目光之中的陶明月面色十分冷靜,甚至近乎冷漠,好像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她是玩真的。
這個念頭就像一盆冰水澆在蔣宜珣的頭上,他抿緊嘴,一把將協議書捏著手里,頭也不回的轉身上樓。
陶明月跟了上去。
沒走幾步,她聽見孫磊在叫她,一回頭,男人緊張得滿頭是汗,臉上、眼里寫滿了擔心,問出口的卻是:“你需要喝水嗎?一會兒我給你送上去?”
雖然是自家老板,但是剛剛他那么生氣,不會打人吧?
陶明月心中一暖,搖了搖頭:“沒事,應該很快就談完了?!?
她回頭,蔣宜珣已經站在了二樓,從上至下的盯著她,上半身隱在陰影中,臉上的表情看不清,但是她想,一定是震怒的吧。
陶明月的神色也淡了下去,她默不作聲的走上樓,跟在蔣宜珣身后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件辦公室不過二十來平,基調以黑白為主,相比樓下刻意保留的老店氣息,辦公室更顯現代化,陶明月簡單的看了一眼,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等蔣宜珣將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窺視,這才開口:“我沒什么要求,財產也不用分割,我凈身出戶?!?
蔣宜珣臉上的盛怒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重新恢復成了喜怒不變的樣子。他走過去也坐了下來,拿起手中的紙看了起來。
協議書只有薄薄的一頁,畢竟兩人結婚沒有什么共同財產,更沒有孩子之類的牽扯,于是協議擬定的也分外簡潔,沒幾行字,最末尾右下方上,“陶明月”三個字靜靜的躺在乙方簽名那塊。
蔣宜珣的目光定在上面,久久無法移開。
“現在我住的地方,我知道是你讓孫哥租的,我現在手上沒什么錢,要么我給你打個欠條,要么我搬出去,都可以?!?
蔣宜珣終于抬起頭,他看著與自己相隔不過一尺的陶明月,心中升起疑惑,不由開口問:“陶明月,你在做什么?”
陶明月看著他,靜靜的開口:“我要離婚?!?
不管是人、情、名義,還有錢,我都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瓜葛。
我要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