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早已死去”的人，是我的一個高中同學。

之前說過，我念高中的時候，家中就已經敗落了，我也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變成了每天在學校渾渾噩噩混日子的普通學生。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高中，一群平平無奇的學生，幾個脾氣暴躁的老師，學校生活枯燥而乏味，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直到某個天才少年的出現。他姓“云”，名“起時”，名字很雅，取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云起時是在高二下學期轉學過來的，他很快就成了我們學校的傳奇，甚至成了我們那個時代的傳奇。剛來的時候，他沒有引起什么注意，坐在最后一排的他很少說話，偶爾看看閑書，上課時還經常趴在桌子上睡覺。

這樣的人，本來是班級中可有可無的人，老師提起當時的他，也是直搖頭，這最好和最差的學生都容易讓人記住，就這樣平凡的學生會讓人迅速淡忘。

但命中注定云起時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不可能被人遺忘。他脫穎而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績。

我們的那個學校屬于很普通的高中，每年雖都有幾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但頂級名校從未有過，屬于那種平平無奇、毫不起眼的高中，就像普通人的人生。結果那一次，我們學校露了個大臉，當時全省統一的模擬考試，云起時第一次參加。

我當時記得很清楚，考試剛開場20分鐘，當我還在左顧右盼等著抄別人考卷時，他就低著頭上臺交卷了。他當時穿了一雙大拖鞋，走起路來“啪啪”作響，很吸引人。

考場的人轟一聲全笑了，班主任的臉都氣白了，大家以為他定是交的白卷。后面的幾場考試，他還是那樣，穿著巨大無比的拖鞋，開場20分鐘準時交卷，成了考場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結果考試成績下來，大家都傻眼了，云起時竟然得了第一。他不是班級第一，也不是全校第一，他是全省第一，而且每一科都第一！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們那時的高考就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生物、政治7門，語文、數學分別為120分，生物為70分，其余均為100分，共710分。云起時一共得了709分，就作文扣了一分！

這下全校轟動了，何止全校，就連教育局局長都召見了校長，讓他重點培養云起時，今年的省狀元勢在必得呀！

校長得到了上級表彰，拉著班主任喝得醉醺醺的，讓班主任一定要好好管住這小子，讓他憋住勁兒，高考一定要把那一分給補上，給弄個滿分！

班主任吃不準了，想著云起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怎么這次考得那么好，而且他可是每場考試僅20分鐘就交卷了，就那小子成天睡覺的樣子，還能考滿分？

班主任覺得有問題，這事情必須徹查，他趿拉著拖鞋連夜直奔宿舍，到了宿舍樓一看，云起時不在。有個睡眼惺忪的學生告訴班主任，云起時晚上一般在天臺，到了深夜才回來，他每天一般只睡三四個小時。

班主任嚇了一跳，這十幾歲的孩子，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那他其余時間到底干什么了？他急匆匆地趕往天臺，卻發現月光下一個孩子蹲在地上冥思苦想著，用粉筆畫著各種數學符號。班主任覺得奇怪，他往地下一看，腦子“嗡”一聲炸起來了，那個公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三大數學難題之一——哥德巴赫猜想。天臺上寫著的，是陳景潤證明的結果。

沒想到這小子每晚不睡覺，竟在天臺研究這道世界上最難的數學題。班主任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擦了擦，心中狠狠罵了一句王八犢子！

理所當然，云起時成了學校最耀眼的明星。他一時間成了學校代言人，趕赴全國各地參加各種數學大賽、國際奧林匹克競賽，甚至是國際圍棋大賽，無論哪種大賽，他都能輕松拿到冠軍。

云起時，成了名人！

有一天，兩個北京來的人找到云起時，和他深談了一次，之后他就開始拒絕參加任何大賽，甚至不愿再露面，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偏執，最后竟然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他自殺的方式很特別——坐軌。真的是坐軌。據說他當時平靜地坐在鐵軌上，然后被迎面而來的火車碾成了肉醬——極其慘烈的死法。據當時的目擊者——路口賣冰棍的一個老大娘說，他就那么平視著火車，一動也不動，既不喊，也不笑，眼睜睜看著火車沖過來了。

這是我童年時代的悲慘記憶之一，之后連續幾周我都不停地做噩夢。這些，就是我關于學校第一大傳奇人物云起時的全部記憶。

我卻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傳奇的人物，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當時驚訝地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他微笑著說：“都是劇情需要，所以當時表演了一下。”

他解釋說，自己當時被一個特殊機構看中，就加入了那個機構。但那個機構需要絕對保密，最安全的自然是那個人“死掉”，然后重新換一個身份，所以他們就策劃了一起“少年坐軌死亡事件”。

他說，他們這個機構很特別，只招某一種人——特殊天才。好多人可能有疑問，什么叫特殊天才？

其實，很多。比如，黑客。黑客不是學校培養出來的，也沒有什么學校能培養出這類頂級天才。

實際上，頂尖高手都是從民間一步步搏殺上來的，中國各行業的優秀人才，很多也都來自民間。當然了，最優秀的計算機高手一定也是在影子機構。

中美撞機事件后，雙方爆發了網絡大戰，兩國好多網站被毀，就連美國白宮的官方網站都飄揚起了五星紅旗！不過，這些網絡高手只能算是熱血青年，攻擊也主要依靠人海戰術，技術含量不高。但是，他們贏得了我們的尊重。

在國家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挺身而出，為國家爭得了一些榮譽。雖然，這些榮譽只能在地下流傳。

是役，中國戰敗。這個很容易理解，畢竟那時候中國科技還是太落后，國內沒有多少人有家用電腦，所以打不過美國也正常。

中國戰敗，美國很得意，放言中國技術不堪一擊，至少落后美國五十年。在那天晚上，影子就派出了一個網絡高手——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你怎么也想象不到，這個十七歲的孩子剃著光頭，每天吃齋念佛。

在他的房間中，有一個造型古怪的電腦，電腦上放了一個佛祖的金身塑像。你要是仔細看，會發現電腦上雕刻了一整部《金剛經》。

在那個晚上，這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在黑暗中開啟了電腦，電腦嗡嗡響起來了，就像是裊裊的誦經聲。他有些興奮，也有些期待。對待電腦，他有一種對待佛祖的虔誠感情，只有在黑暗中，沐浴在電腦的藍光中，他才覺得自己真正見到了佛祖，佛光普照，佛光裊裊。

他沉浸在這種佛光中，不可自拔，兩手翻飛如蝶，仿佛一行行妙曼的經文……

第二天，美國白宮發言人氣急敗壞地宣稱：美國最大的銀行遭到來自俄羅斯的惡意攻擊，損失慘重；美國總統電腦被黑，好多絕密資料被竊取；俄羅斯控制電網，導致美國地區大規模停電……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聽著電視中播出的新聞，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除了計算機高手，這個機構還有藝術家。確切地說，是一個畫家。這個畫家有很多筆友，他喜歡寫信，確切地說是他喜歡寄信，他的信封上從不貼郵票，郵票是他自己畫的！他寫了二十年的信，從來沒被人發現過！

當時北京還是用紙質車票，也有一種年票，他的年票也是自己畫的。后來有次下雨，郵遞員的郵包淋濕了，他發現信封上的郵票掉顏色，才知道那是用顏料畫的！

這個消息迅速報了上去，最后引起了影子機構的注意。這家機構去拜訪他的時候，發現他家里貼滿了各種名畫、大額鈔票等。當然了，都是他自己畫的。

在他家墻角放著一個精美的大魚缸，魚缸里游走著一堆五彩斑斕的熱帶魚。一個女隊員過去看魚，走到跟前才發現，那個魚缸是畫在墻上的！

他們離開時又鬧了一個笑話，一個隊員去推門，卻怎么也推不開，他一使勁兒，結果大衣柜被推倒了。原來那是個假門，是畫家畫在衣柜上的！這家機構的人傻眼了，畫家捂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這個有趣的畫家，他的代號叫漁夫。因為他喜歡釣魚。

特殊天才的范圍非常廣，只要你在某一個領域達到極致，他們就會來找你。

好多人慨嘆著懷才不遇，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頂級機構，它們的觸角會延伸到各個角落，學校、科研機構、培訓機構、競賽機構，幾乎所有你知道的機構，都在幫他們推薦人才。

中國為什么有那么多考試、競賽？其實是在鑒別天才。人才，在任何一個機構都是急缺的。比如，高考成績出來后，軍校最先錄取學生，第一時間搶走最優秀的人才，然后才是普通大學。

在那些特殊天才剛嶄露頭角時，他的所有檔案就已經到了這家機構，經過一層層專業的鑒別篩選后，就開始了長時間的考察培養，最后才能確定能否進入這個機構。

換句話說，如果你是一個特殊天才，那么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隨時準備把你招進去。如果你還是懷才不遇，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你的才能還不足以進入這個機構。

這個機構就是這樣奇怪，它培養了一大堆特殊人才，在黑暗中堅守著國家最后一道尊嚴。

這是一群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他們沒有名字，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甚至連身份都沒有。屬于他們的，只是一個個奇怪的代號：和尚、漁夫、老A、貝塔、小公主……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只是一條淡淡的影子，而這個機構的代號就叫“影子”。

云起時告訴我，影子機構對我進行了完整的測評后，決定放棄我，讓我離開了。當然了，如果我想起任何關于推文的事情，也請馬上聯系他。

我有些不敢相信：“真放我走？”

他點點頭：“真的。”

“你們不怕我出去亂說？”

“你隨便說吧，看看誰會信啊！全世界聯合隱瞞了這件事，對外一致公布，這是一種全球性病毒作祟，所謂的時間加速，只是一種假象而已。而且也找了一些權威科學家，進行了辟謠。”我也笑了，這倒是慣用的伎倆。

“那美國人會不會抓走我？”

“美國那邊，保守派占了主動，他們覺得既然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抗衡，索性就當不存在吧，大家都在無聲無息中死去，也不錯。”

“放棄治療，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我問他，“你們也放棄了嗎？”

“我們給你進行了催眠，也查詢了你的所有履歷，都是無懈可擊的。也許，你真的是偶然被卷進來的吧。”

我點點頭：“小人物拯救世界，那只是電影而已。”

他也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讓我放心，他們已經通過特殊渠道向全世界各大組織說了，我身上并沒有什么秘密，讓我放心，類似蘇州那種追殺一定不會再有了。他讓我好好加油，該吃吃，該喝喝，也許過幾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我笑著說沒事啊，現在我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怎么也能混口飯吃了！他也跟著笑，說那都是假的，時間那么緊，就算劫持了瑞典文學院也來不及啊！

“那報道是怎么回事？”他就笑了，說瑞典文學院不太好劫持，但劫持個報社還是沒問題的。我們兩個人哈哈大笑。

走出去，看著久違的陽光，我們都有些感慨。

他瞇著眼說：“好好享受最后的時光吧。”我明白他的意思。留給人類的最后時間不多了。從理論上說，人類世界隨時有可能徹底崩塌，而按照我那個推文的暗示，世界還剩下……最后4天時間了。

有時候，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其實并不好。我現在有些理解聯合國隱瞞真相了。如果人們知道了自己可能隨時會死去，那真的會陷入徹底的癲狂之中。

我看了下新聞，發現上次參加會議的人有一大半自殺了，還有幾個人瘋了，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人類社會最頂層的存在。

有時候想想，這個世界也挺可笑的，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卻偏偏來求我這樣一個小人物拯救世界。可是，小人物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么能拯救世界呢？

我狠狠地抽了根煙，心想，就這樣混過去吧！我把房產、公司什么的全部抵押給了高利貸機構，過幾天人可能都沒了，還是要及時享樂才好，到手了幾百萬現金后，我背著一麻袋錢回了老家，告訴母親我中了六合彩，然后帶她去商場把想要的東西全買了。

然后連夜組織了同學會，小學同學、中學同學，我包下了全城最大的夜總會，喝最烈的酒，說最騷的笑話，開心得忘乎所以，淚流滿面。

狂歡到半夜，我走出門，迎著凜冽的寒風，跪在地上，吐得眼淚鼻涕往下流。我跪在地上，心里就一個冰冷的念頭：還剩下最后兩天了。

我的初戀女友跟了出來，遞給我一疊餐巾紙，要陪我出去走走。寧靜的小城，安靜的梧桐樹下，我們在冷風中慢慢走了許久，說了一些似有似無的話，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她輕輕地說：“我一直等著你來找我。但等了好多年，你卻始終沒有來。不過我經常看有關你的新聞，看到你越來越好，我就放心了。”

看著這個安靜的姑娘，我心里突然一陣難過，我問她：“你這輩子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她想了想：“我想去你的玉石鋪子‘于生一’看雪。我聽說，雪后的蘇州就變成了姑蘇，滿城飛雪，粉墻黛瓦，一定很美。”

我點點頭：“明天帶你去看雪。”然后我打電話給中國最大的婚慶公司，告訴他們我明天結婚，我要看到蘇州全城飛雪，多少錢都可以。

第二天，我們兩人從寒山寺坐船到七里山塘，再到虎丘塔，一路上雪花飛舞，蘇州城銀裝素裹，真變成了姑蘇城。

她伸出手，看著落在手上的雪花，再看看岸邊滿是穿著漢服的侍女不斷向她招手致敬，向她拋著花球，她興奮地嗓子都喊啞了。

我低聲感慨：“有錢真好啊！可惜就剩下最后一天了！”最后一個晚上，我們選擇在虎丘塔上度過。

原本虎丘塔是不讓人登的，不過婚慶公司灌醉了門衛，把我們送進去了，還給我們送了兩塊“撐腰糕”。

她不明白什么是“撐腰糕”，這不就是桂花糕嗎？我跟她解釋，虎丘塔其實是座斜塔，六層以下全是斜的。傳說虎丘塔斜得太厲害，土地公公怕它倒掉，只能托夢給全蘇州城的人，讓大家在夢里背著它，結果第二天大家醒來，都腰酸背疼的，要吃這“撐腰糕”背才不會疼。

我們登臨了虎丘塔最高層，這里也是古城區的最高處，可以俯視整個蘇州。

她依偎在我懷里，聽我靜靜講述虎丘塔的故事。我說，虎丘塔下就是傳說中的劍池，吳王闔閭的墳墓，他死前用3000把寶劍陪葬，據說里面就包括傳說中的魚腸劍，但劍池千年不干，“不盈不虛，終古湛湛”，所以這座墳墓從未被打開過。

早春時節，晚上還挺冷的，我們兩個站在虎丘塔上，遠遠看去，有人在放煙花，絢爛的煙花在黑暗中盛開，整個世界一片平和，只有我心里充滿了痛徹心扉的孤獨。因為，時間快到了。

她凝視著夜幕下的姑蘇城說：“蘇州，真的好美，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我心里一凜，看著她。

她也微笑著看著我。

一陣風吹過，吹起她的頭發。

就在那一瞬，她滿頭黑發變成了白發，臉上出現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然后她微笑著閉上眼，緩緩倒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最后一刻終于來了，也許這一次時間加速并不是7天，可能是70年，甚至更多。

我緊緊抱著她，失聲痛哭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現在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了吧？”我點點頭。云起時遞給我一根煙，“要不然試試拯救一下這個世界？”

“怎么救？”我驚訝地問，“你怎么沒事？”

“其實我們篡改了你那條博文。你那條博文上本來寫的不是7天，而是10天，所以我們還有3天時間。”然后他敲了敲前女友的腦袋，“喂，戲演完了，該起來干活了！”

我懷里那個原本“死去”的前女友竟然答應了一聲，緩緩站了起來，她看著我不可思議的表情，猛然笑了，摘下頭套說：“傻瓜，是老娘我啦！”竟然是那個暴躁少女！

云起時也笑了：“介紹一下，這也是我們‘影子’機構的成員，公主殿下。”然后他起身說，“準備干活嘍！這一次，我們一起拯救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