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歷史文化研究(第八卷)
- 盧敦基
- 2字
- 2020-02-26 15:40:57
專論
越國旱作農業初探
摘要:越國多丘陵山地,水稻之外其實一直并存著旱作,只是不同的區域、不同的氣候時段,旱作的比例有所不同。雖然《越絕書》記有越國旱糧,但無法確定為越國所產,最近浦江上山遺址商周文化層出土的粟和紅小豆遺存,終于坐實了越國旱作的存在。粟、黍、赤豆在越國谷糧中地位高于稻,是因為它們被賦予了祖先之食、供祭之食、辟邪之物等身份。小麥、穬和大豆的食料地位較低,則和當時還未發明圓形石磨盤有直接的關系,也和它們粒食時口感較粗糲有關。
越國“飯稻羹魚”,以稻米為主糧,這已是學界共識。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越國其實也存在著旱作,粟、黍、麥、豆等旱糧也是越人重要的糧食作物。
一、越國的旱糧種類
從公元前494年越國夫椒之戰大敗到公元前473年越國最終滅吳稱霸的20來年里,計倪成了越國事實上的財政大臣,他制定的經濟政策,為越國“富國強兵”中的“富”,做出了決定性的貢獻。在一次越王句踐的咨政問詢中,計倪就談論到了當時越國農產品的價格體系:“甲貨之戶曰粢,為上物,賈七十。乙貨之戶曰黍,為中物,石六十。丙貨之戶曰赤豆,為下物,石五十。丁貨之戶曰稻粟,令為上種,石四十。戊貨之戶曰麥,為中物,石三十。己貨之戶曰大豆,為下物,石二十。庚貨之戶曰穬,比疏食,故無賈。辛貨之戶曰菓,比疏食,無賈。”這段話表明:當時越國的旱糧不僅種類多,有粢、黍、赤豆、麥、大豆、穬,而且粢、黍、赤豆的食料地位都高于稻米。
粢即粟,亦稱稷(有些古籍曾將黍稱為稷),米稱小米、小黃米、黃小米。
黍,一名穄,俗稱糜子,米稱黃米、大黃米,米粒略大于小米。
赤豆,亦稱紅小豆、赤小豆、紅赤豆、小豆,為豆科豇豆屬作物。
大麥、小麥都可稱作“麥”,但通常情況下“麥”指小麥。穬一般是指裸大麥。大麥有帶稃和裸粒兩類,帶稃大麥亦稱皮大麥、大麥、谷麥、草麥,裸粒大麥亦稱米麥、元麥、裸麥、露仁大麥、青稞。裸大麥在我國分布較皮麥更廣,浙江是皮麥和裸麥皆可種植的區域,但皮麥適合于平原地區,裸麥適合于丘陵山區,因為裸麥生長期短、抗寒性較皮大麥強,故適應于氣溫相對冷涼的丘陵山區,清張宗法《三農紀》即稱穬麥“宜山種,不畏風寒”。但不論皮大麥還是裸大麥,我國大麥按播種期都可分為春大麥和冬大麥兩類(小麥也一樣),春大麥春播夏收,冬大麥秋冬播春夏收,春大麥一般分布于冬季氣溫較低的地區或高寒地帶,如青藏高原,冬大麥則分布于比較溫暖的地區。因此古籍中的穬雖然和青稞一樣都是裸大麥,但穬在大多數時候并不完全等同于青稞,例如清《三農紀》記青稞“宜三四月種,六七月收”,穬麥“秋冬種”,
從其種、收月份可見其所記的青稞是春大麥,穬指冬大麥。計倪所記的“穬”就是冬大麥,浙江至今都是冬大麥的分布區,一般在10月中旬至11月中旬播種,在來年2月下旬至5月下旬收獲。浙江無法種植春大麥,春季氣溫不夠冷,大麥不能通過春化,也就無法正常開花結穗。
計倪這段話中的“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容量單位,十升為一斗,五斗為一斛,兩斛為一石。“賈”通“價”。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排列代表了此物在食料體系中的地位,稻粟(即稻谷)排在“丁”位,食料地位雖然不高,但“令為上種”,說明稻米已是當時的主糧。赤豆排在丙位,價格僅次于粢和黍,但和排在己位的大豆一樣是“下物”,這是從糧食角度講的,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講,豆類并不能算糧食,只能算副食。粢、黍、赤豆位列前三,是因為它們被賦予了祖先之食、供祭之食、辟邪之物等身份。麥、豆的食料地位較低,則和當時還未發明圓形石磨盤有直接的關系,也和這些食料粒食時口感較粗糲有關。
二、越國旱作的地理、歷史因素
現代的浙江地理號稱“七山一水二分田”,丘陵山地約占全省面積的70%,因此大量的旱地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歷史上尤其是某些歷史時期,旱作的比重可能還會比較大,因為受江河洪水和海平面升降的影響,現今的東部平原地區時常處于滄海桑田的變動之中,而且大多數時候陸地面積并沒有現在大。考古發掘也表明:浙江已知的舊石器時代遺址和新石器時代早期的上山文化,均分布于西部丘陵山區,這些地區地勢較高,多山地丘陵和河谷盆地,適宜維持采獵或以采集漁獵輔助小規模農耕的生活。其后,隨著平原地區逐漸成陸,族群才開始向平原聚集,水田稻作也因之興盛。但新石器時代末期,全球進入夏禹宇宙期,異常天象導致了全球性的以大洪水為標志的災難期,浙江平原地區再次淪為沼澤斥鹵,幸存族群只能退居丘陵山區,重新開始采獵游耕的山居生活。例如好川文化時期的遂昌好川墓地,石鏃成了數量最多的隨葬石器,卻不見了良渚文化墓葬中常有隨葬的石犁等農耕用具。同屬好川文化的溫州老鼠山遺址,出土的石器中絕大部分也是鏃和錛。可以說,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早期,從良渚文化末期經浙江早期青銅器時代的錢山漾文化和好川文化,一直到越王允常、句踐之前,越人基本都處于這種山居狀態,其間只有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跨湖橋文化、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處于平原稻作的興盛時期。
《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記載:“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絕祀,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才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余質樸,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于會稽。”這條史料表明:(1)夏朝時,越人是“山居”的。夏帝少康封庶子無余于越,為會稽(今紹興)的大禹陵守陵。身為越君的無余,也只能“從民所居”,過山居的生活。(2)這些山居族群過著一種“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的生活,也即從事著旱作和狩獵。其中的“陵”就是大土山的意思,“陸”就是高出水面的土地。(3)當時的旱作農業采用的是刀耕火種。這種耕作法以砍樹、燒灰、播種為基本作業,地力衰退極快,幾年之后就得棄舊地而另覓新地燒墾。因此這些山居族群,無法在一地長久定居,這種耕作方法也因此被稱作“游耕農業”,浙江發現的山地遺址文化層堆積普遍較薄正可佐證這一點,說明這些族群在一個地點的生活時間都不長。越君無余“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跟著這些族群游耕采獵。但這些族群的“游耕”應該是在一定地域內的循環,不會走得太遠,因為無余還得回會稽祭祀大禹。(4)山居并不是說完全沒有水田稻作,山地遺址常有稻遺存發現,就能說明這一點。只是丘陵山區的河谷平原面積普遍較小,水勢大多湍急而不利于蓄水灌溉,季節性山洪又極易沖毀稻田,因此稻作的面積和收獲量都不會太大,越君無余“雖有鳥田之利,租貢才給宗廟祭祀之費”,表達的就是這層意思。這里的“鳥田”應該是指河谷平原上的稻田,候鳥秋冬季遷飛經過時,常在這些冬閑水田中啄食遺穗、草根、蟲螺,故名“鳥田”。
一直到春秋中晚期,隨著浙北平原湖沼化發育逐漸完成,平原稻作才再次恢復和興盛起來,因為水稻產量要遠遠高于旱作,因此能種水稻的時候,人們都會選擇種水稻。越國的遷都過程,就清楚地顯示了這種追隨稻作優勢步伐。先是允常將都城從山區的嶕峴遷到河谷盆地的埤中,接著句踐又將都城遷到平陽(今紹興縣平江鎮),這是會稽山的一個山麓沖積扇平原,最終則遷都到了寧紹平原上的山陰(紹興)。平原便捷的交通、高產的稻作,為越國滅吳稱霸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先秦之后,越地旱作也一直與稻作并存,只是各地因地理氣候條件不同而種植比例有所不同。隨意查閱一下史籍都可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尤其是方志,所記谷類中都有或多或少的旱糧。僅以越地現存最早的一批南宋方志為例,乾道《臨安志》卷二《今產·谷》記有粟、麥、麻、豆。嘉泰《會稽志》卷十七《草》記有穄、粟、大麥、小麥、蕎麥、菽等,而且每個類別下均有詳細的品種論述。
旱糧并非山區特產,種在非水田地里的糧食作物都屬于旱糧,只是山區旱糧比率較高而已,有些山區甚至只能種旱糧。宋元時期出現的稻麥復種制中,麥(大麥或小麥)就種在稻田里,只是種麥時稻田需排水、起壟做成旱田。但復種制下農民連續勞作非常辛苦,而且田無冬閑,地力衰退較快,因此很長時間里水作和旱作還是分地而作的,南宋紹興詩人陸游“有山皆種麥,有水皆種秔”(《農家嘆》),“水陂漫漫新秧綠,山垅離離大麥黃”(《三月十一日郊行》)等詩句,
描述的就是這種水旱分作的狀態。明清時期,人地矛盾日趨尖銳,當復種制都無法緩解人地矛盾時,大量的無地流民只能涌入土壤更瘠薄、灌溉更不易的崇山峻嶺墾山為生,史稱“棚民”或“棚戶”。明末清初傳入中國的美洲玉米(別稱很多,有玉黍、玉蜀黍、陸谷、苞谷、苞蘆、苞蘿等),具有比傳統旱糧更加耐瘠、耐旱、省勞力、高產的優勢,因此成了擴張最快的山地旱糧作物,清包世臣《齊民四術》即稱:玉黍“生地、瓦礫、山場皆可植,其嵌石罅,尤耐旱。宜勤鋤,不須厚糞。旱甚亦宜溉……收成至盛,工本輕,為旱種之最”
。越地也是如此,光緒《宣平縣志》記苞蘿“宣初無此物,乾隆四五十年間,安徽人來此,向土著租賃墾辟,雖陡絕高崖皆可布種”
。光緒《上虞縣志校續》亦稱:“苞蘆,俗名陸谷,又名玉蜀黍,山鄉瀕海多植以代糧。”
但在一直以稻米為主食的越人眼里,這些旱糧都只是雜糧,故食者多為下層百姓,民國《南田縣志》就講到“飯以稻米,中戶兼食薯絲,下戶則薯絲、豆、麥,間和以米”
。
三、越國旱作的考古學證據
西漢司馬遷撰寫《史記》時,曾把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生業模式概括為“飯稻羹魚”:“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作為一種概括,這當然沒有錯,只是這種概括式“標簽”,很容易讓人形成定向思維,而忽略其它。何況,半個多世紀的越地史前考古和先秦考古,發現的谷物遺存也都是炭化稻谷或稻米,余姚河姆渡、田螺山之類的遺址,稻遺存的出土量還非常大,這就進一步加深了人們對越人只種食稻米的印象,以至于很多人認為:上引計倪所記的越國糧食價格體系中,除稻谷外,其他谷物很可能只是外來的商品糧。因為計倪讓越國迅速致富的策略之一就是開展大規模的“國際”(諸侯國之間)貿易。我們不排除這個價格體系中包括了一些“進口”商品糧,但在群雄爭霸的春秋晚期,谷物作為一種重要的戰略物資,保障基本的自產量是必需的,句踐積極鼓勵農桑就可佐證這一點。但僅憑語焉不詳的記述,何況憑借的還是《越絕書》《吳越春秋》等漢朝人追述越國歷史的文獻,因此一直以來我們并不敢肯定地說越國水稻之外也種旱糧。所幸的是,考古工作者終于在浙江的商周遺址中發現了粟和紅小豆的遺存,證實了越國確實存在旱作。
這些遺存發現于浦江上山遺址,考古工作者對這個遺址的史前和商周文化層土壤進行炭化植物浮選時,共浮選出了59粒炭化稻米,5粒炭化粟米(2粒出土于其晚期新石器時代地層(距今6500年左右),3粒出土于商周地層)和1粒疑似紅小豆(出土于商周地層)遺存。這個結果表明:至遲在距今6500年左右,上山遺址這樣的山地河谷農業中,旱作和稻作并存,而且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商周。當然,從遺存出土數量上來看,水田稻作一直處于主導地位,這是因為稻作的畝產量要遠高于旱作,而且在不施肥的情況下,水田保持地力的能力強于旱地,也就是說水田地力衰退較旱地緩慢,因此在可以種植水稻的時候,人們都會努力多種水稻。旱作只能是稻作的一種補充。
一般認為,粟和黍是中國古代北方旱作農業的作表性谷物,在南方的考古遺址中很少發現。上山遺址粟遺存的發現,雖然數量很少,但至少說明:在距今6500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越地已存在旱地粟作。至于這種粟作是越地土著獨立發明,還是外傳而來,現在還不清楚。但從考古證據看,筆者更傾向于是文化交流的結果。因為縱觀史前考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域之間的文化交流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僅就浙江而言,跨湖橋、馬家浜、崧澤、錢山漾等考古學文化,都帶有明顯的外來因素,淮河流域就是南北交流的一個大通道。夏商周時期,南北交流就更加頻繁了,大禹治水,無余封越,春秋爭戰都勢必帶來大量的北人和北方文化。何況,一種農作的發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種子的選育、耕作技術的掌握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些南下的北人,并不擅長稻作,卻擅長旱作,他們選擇山地旱作,初期可避開移民與稻作土著民的土地紛爭,隨著族群和文化的交融,則能與土著互相交流耕作技術。
越地出現的史前和先秦旱作,并非孤證。在大致相近的時間里,其周圍地區也已出現與稻作并存的旱作農業。例如,湖南澧縣的城頭山遺址出土過大溪文化(距今5600年左右)的炭化粟粒,湖北孝感的葉家廟遺址
和石家河古城的譚家嶺遺址
出土過屈家嶺文化晚期(距今4800年左右)的炭化粟粒,江西新干牛城遺址出土過商代中期的炭化粟粒
,湖北大冶蟹子地遺址出土過西周早期的炭化粟粒
,上海廣富林遺址出土過周代的炭化粟粒
,安徽六安的霍邱遺址西周至春秋早中期地層中出土過炭化粟和小麥。
只是從目前看,上山遺址所見粟遺存是長江流域最早的。如果不考慮考古發現存在一定偶然性的話,這說明越地因地勢低下和近海的原因(中國地形西高東低,江南平原區屬于最低層級),易遭洪澇漬害,易受海侵影響,其平原環境遠較長江中游惡劣,迫使這里的先民更早地接受和學習了旱作,同時也說明越地在史前和先秦確實與黃、淮流域存在著較便捷的交流通道。
從上山遺址出土的史前粟遺存算起,經夏商周到句踐時期,中間已有三四千年的發展過程,越國的粟作技術應該不會太低。這或許也是計倪在其糧食價格體系中將粟排在第一位的原因之一。
上山遺址商周文化層中發現的疑似紅小豆(即赤豆),則進一步證實了計倪價格體系中涉及的糧食作物,確實是越地實有的,至少并非全是貿易所得的“進口”商品糧。但赤豆是中國原生物種,南北皆有分布,而且栽培粗放簡易,因此越地土著自行栽培馴化和北地傳來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從目前的考古發現看,豆類遺存在北方遺址出土較多,因此豆作和粟作一樣由北方南傳的可能性比較大。
四、粟黍赤豆地位較高的原因
在計倪的糧食價格體系中,粢(粟)、黍、赤豆是排在稻之前的三種,位列甲、乙、丙,也是價格最高的三種,每石分別達到70、60和50(引者注:貨幣單位不明)。因為當時稻作已是越國主糧,旱作產量相對較小,因此這里肯定有物以稀為貴的因素,例如北方水稻稀罕,人們就以稻米為貴,孔子就曾指責不守孝道的學生宰我:“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論語·陽貨》)因為中國喪禮的原則之一就是喪家要吃穿最粗劣的東西以示哀痛之情,宰我卻在守喪期間吃稻米飯穿錦衣,故惹得孔子大怒。但產量同樣不會太高的麥、大豆、穬都排在稻之后。因此,這三者的地位較高,在“稀貴”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原因。
首先,粢(粟)被排在第一位(甲位),有食性相延的因素。因為在夏禹宇宙期,越地民族大批退居山地,雖然山地的河谷平原會存在小規模的稻作,但旱地粟作應該也是比較重要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無余等越國先民們,已習慣于種食粟米。而食性是很難改變的,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本族的食物是最美味的,例如一直山居且種食粟米的臺灣泰雅族不僅不愿種稻食稻,而且把居住在平地的種稻的漢族侮辱性地稱作“食米蟲”。因此句踐時期人們雖然吃著稻米飯,但仍然認為先輩們吃的粟米是最好吃的。
但最主要的因素,應該還是粟作為祭食的身份。相傳大禹死于會稽并葬于會稽,其子啟在中原建立夏王朝后,“使使以歲時春秋而祭禹于越,立宗廟于南山之上”,說明啟在位的時候,每年的春秋兩祭,都會從中原派使者到會稽來祭祀大禹。此后太康失國,導致內亂,一直到少康復國,“恐禹祭之絕祠,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由此可見,越國的國君及統治集團來自中原,主持禹祭的也應該是這批和夏王室有關的中原人。中原以粟、黍為主糧,因此他們祭祀大禹的祭糧,應該都是粟、黍。何況他們入主越地的時候,越地土著也正處于山居游耕之時,也是旱作比率較高的時候。祭祀食物有很大的穩定性,一般不會輕易改變。例如臺灣的土著民族最早大多以青芋和粟作為主糧,即使后來有些民族改種更高產的稻谷,平時也食用稻米,但祭祀時仍要用傳統的粟米。20世紀30年代,在臺灣做田野調查的日本學者鹿野忠雄就曾親睹布農族(中南部)一到祭祀粟(神)的日子臨近,就拒食稻米做的點心,哪怕有一點稻米混入都不吃。
又如傳統上食用糯米的云南新平花腰傣,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已全面推廣更高產的雜交稻,但仍會種植少量的糯稻用于宗教祭禮和民族節日。
因此,我們推測,以祭禹為核心的越國祭祀,句踐在位期間很可能仍以粟、黍為祭食。
而且計倪在講到小米的時候,既沒用“粟”字,也沒用“稷”字,而是用了一個“粢”字。雖然這三個字指的都是小米,但從先秦文獻看,似乎只有用于祭祀時小米才稱為粢。例如《周禮》記甸師有“以供粢盛”的職責,漢鄭玄注:“粢盛,祭祀所用谷也。粢,稷也。谷以稷為長,是以名云。在器曰盛。”《禮記·曲禮》記:“凡祭宗廟之禮……黍曰薌合,粱曰薌萁,稷曰明粢,稻曰嘉蔬……”唐孔穎達疏曰:“稷曰明粢者,稷,粟也;明,白也。此言祭祀明白粢也。”
因此,計倪用“粢”字,很可能是有意識的選擇,表示這種粟在越國主要是用于祭祀的。由此可見,粟應該就是越國的祭祀用谷,而祭谷身份正是粟在越國谷糧價格體系中位列第一的主要原因。
黍能位列第二(乙位),原因與粢(粟)類似,上引《禮記·曲記》所記內容,就表明粟、黍在先秦時代都是重要的祭谷。但作為食物,粢為“上物”,黍卻是“中物”,價格每石也要比粢低“10”。這是因為黍的產量比粟低,口感也不如粟好。相較于粟,黍雖然更耐旱、耐瘠,更抗逆、更早熟,但這些優勢在氣候濕暖的越地幾無發揮余地,有時甚至會成為劣勢,故越地種黍應該不會多。先秦北方大多也是無法種粟、麥的嚴寒、干旱、貧瘠之地才種黍,而且北方的黍多用于釀酒,較少直接食用,這點在《詩經》中有明顯表現,例如《詩經·周頌·豐年》即云:“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酒是祭禮中不可或缺的祭食,故黍在食料中地位較高可能也有釀酒為祭的因素。
豆在中國民間信仰中具有辟邪、逐疫、撒豆成兵等神奇的力量,不知何故,古人認為小豆的威力高于大豆,小豆威力又以赤豆為最,因為赤豆是紅色,紅色是血液、太陽的顏色,象征著生命和正能量,也是辟邪的重要力量。計倪糧食體系中排位第三(丙位)的赤豆就是一種小豆,赤豆能位列第三,就和豆的這些功能有關。例如晉宗懔《荊楚歲時記》引《練化篇》云:“正月旦吞雞子、赤豆七枚,辟瘟氣。”又引《肘后方》云:“旦及七日吞麻子、小豆各二七枚,消疾疫。”又引《張仲景方》云:“歲有惡氣中人,不幸便死,取大豆二七枚,雞子、白麻子,酒呑之。”《雜五行書》云:“常以正月旦及正月半,以麻子七枚、赤豆二七枚置井水中,辟溫病甚效。”又云:“正月七日,男吞赤豆七顆,女吞二七顆,竟年無病。”
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引《四時纂要》云:“立秋日,以秋水吞赤小豆七七粒,止赤白痢疾”;又引《韋氏月錄》云:“《河圖記》:七月七日,取赤小豆,男吞一七,女吞二七,令人畢歲無病。”
赤豆的辟疫逐疫功能可能源于赤豆的藥效。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赤豆有下水腫、排癰腫膿血、療寒熱熱中消渴、止泄痢、利小便、治熱毒、散惡血、除煩滿、通氣、健脾胃、辟瘟疫、治產難、通乳汁等功效
。清汪昂《本草備要》則記載了一則用赤豆治痄腮(即流行性腮腺炎)的事例:“宋仁宗患痄腮,道士贊寧,取赤小豆四十九粒呪之,雜他藥敷之而愈。中貴任承亮親見,后任自患惡瘡,傅永投以藥立愈。問之:赤小豆也。承亮始悟道士之呪偽也。后過豫章,見醫治脅疽甚捷,任曰:莫非赤小豆耶?醫驚拜曰:用此活三十余口,愿勿復宣’。”
現代醫學證明:赤豆對金黃色葡萄球菌、福氏痢疾桿菌及傷寒桿菌都有明顯的抑制作用。疫病多由病毒和細菌引起,古人所謂的“撞邪”其實很多也和病毒、細菌感染有關,因此具有明顯抑菌抗病毒作用的赤豆,被人們賦予了辟疫病、辟邪的神力,也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有人將其與共工氏的不才子聯系起來,更添神秘色彩,宋呂原明《歲時雜記》即云:“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為疫鬼,畏赤豆,故是日作赤豆粥厭之。”
浙江麗水等地至今仍流傳著冬至日只吃赤豆粥或紅米飯而忌吃白米飯的習俗。
五、豆、麥地位較低的原因
在計倪的糧食價格體系中,赤豆排在第三“丙位”,但在食用性上,卻和排在第六(戊位)的大豆同歸于“下物”。這是因為不論大豆小豆,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糧食。正宗的谷糧,不論是排在赤豆之前的粢和黍,還是排在其后的稻和麥,不是“上物”就是“中物”,作為主糧的稻還特稱“上種”。
而且句踐所在的春秋時期,圓形石磨還未發明(一般認為其出現于戰國時期),人們還不知將豆磨粉后加工成醬或豆腐之類的豆制品,豆只能整粒煮食。整粒煮食的大豆不僅難以消化,營養吸收有限,而且腸胃會脹氣難受,不停地放屁,所以豆飯藿羹歷來只是窮人尤其是山居之民的食糧,《戰國策·韓策一》就講到過這一點:“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
計倪提到的麥(小麥)和穬(祼大麥),暫時還沒有考古學證據的支撐。但春秋時期,黃淮麥作已較普及,因此越國傳入旱地麥作也完全有可能。
但小麥即使有種植,規模應該也不會大。因為小麥耐旱能力不如粟、黍,北方也是在灌溉條件較好的平原地區種植,越地灌溉方便的地方多為低濕平原,更適合稻作而不是麥作,越地的旱作都安排在丘陵山地,灌溉不易,更適合粟、黍和豆類。而且小麥種皮堅硬,不宜粒食而宜粉食。如前所述,春秋時期還未發明圓形石磨,小麥只能粒食。小麥磨粉后制成的面食尤其是發酵面食,確實是一種美食,因為小麥粉含有較多的面筋,發酵后做成的餅具有松、筋、脆、彈的特點,做成的面條也不易糊爛,元王禎《農書·百谷譜集之一》就稱:“小麥磨面,可作餅餌,飽而有力;若用廚工造之,尤為珍味,充食所用甚多。”但整粒煮食(一般要用杵臼或磨盤先將麥粒破碎一下,類似現在的麥片)的小麥粥飯,實在不算好吃,口感粗糲而且容易結成黏糊糊的團塊,又硬又難嚼,嚼起來還有微苦味,不像稻、粟、黍等做成的飯,咀嚼時或香糯或疏爽且有微甜的回味。因此古代“麥飯”與“豆飯”一樣被視為賤食,唐顏師古注釋西漢史游《急就篇》“餅餌麥飯甘豆羹”之句時就講到:“麥飯,磨麥合皮而炊之也……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
穬在計倪的糧食體系中排居末位(庚位),在大豆之后,而且大豆還能歸在“下物”,每石還要20,穬卻連“下物”都歸不進,只能“比蔬食”,且無市場價格。說明穬在越國糧食中的占比很小,幾可忽略不計。這是因為大麥雖較小麥更耐旱、耐寒、耐瘠,長生期更短,但這些特點在濕暖的越地幾無優勢可言,而且“由于氣候較濕潤,氣溫較高,所以病蟲害較多。在江南一帶大麥成熟期常遇陰雨,赤霉病較為嚴重”。這種情形就像上文論及的黍。因此穬在越地的種植肯定不會多。但和小麥適于粉食不同,大麥和稻、粟、黍一樣適于粒食,大麥磨成的粉黏性小,不易加工成各種面食,加之大麥種皮薄軟,因此可直接粒食,元王禎《農書·百谷譜集之一·大小麥》即稱“大麥可做粥飯,甚為出息”
,明宋應星《天工開物·粹精第二·攻麥》亦稱“凡大麥則就舂去膜,炊飯而食,為粉者十無一焉”
。上引顏師古所說的“麥飯”,應該也包括了大麥飯。因為大麥飯的口感雖好于小麥飯,但相較于稻粟黍,大麥飯還是粗糲的。
小麥和穬在越國不受重視,可能還有以下三個原因:(1)依當時的耕作水平,越國不適合利用冬閑田。由于氣候濕暖、海拔不高,越地只能種冬小麥和冬大麥而無法種春小麥和春大麥,這就需要占用冬閑田,因為它們都是秋冬種春夏收。但當時的旱作農業還處于刀耕火種狀態,不知施肥,地力僅靠春耕前焚燒砍倒的草木燒下的草木灰維持(砍樹、焚燒即所謂的刀耕火種),冬田無閑,春耕前就無留田秸稈和冬枯草木可燒,也就無草木灰可肥田,地力衰退會更快。而且田地冬閑,能凍死大部分的留田病菌、害蟲,春耕前的那把火,殺滅病蟲害和草籽的威力更大,這些都能有效維持地力和減少春播作物病蟲害、草害的發生率,可見在那個時代農田冬閑幾乎是必須的,需要占用冬閑田的冬小麥和冬大麥因此并不適合發展。(2)越國無戰畜飼料之需。春秋是個爭戰的世界,各國都在擴軍備戰,中原以車戰為主,接近游牧地帶的諸侯國則興騎兵,均需拉車或騎乘的戰馬,麥作的很大一部分是作為戰畜飼料的。越國多莽林沼澤,缺乏一馬平川的大地,無法車戰,因此越國最強大的是水軍和步兵,無需戰畜,而且濕暖的氣候也不適合飼養馬匹。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確定越國存在著旱作,尤其是句踐之前的越國,基本處于山居狀態,旱作的比重會更大。這不只是一個糧食的生產和供給問題,而且還涉及越國的信仰和習俗,涉及越國與周邊文化的交流。由于文獻史料的先天不足,我們期待今后能有更多的考古發現,以便我們可以更全面地認識越國的旱作以及旱作在越國經濟、文化中的作用。
(俞為潔,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