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人文理想的重建:中國新時期小說的文化守成傾向研究
- 張旭東
- 3762字
- 2019-12-06 10:04:56
序
記得早年在閱讀美國學者艾愷(Guy Salvatore Alitto)的《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一書時,經常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即為何越是現代社會,則越會出現反現代化的思潮,產生文化守成主義(又稱文化保守主義)?讀艾愷的著作,似乎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但又似乎沒能完全弄懂其中的根本道理。在艾愷看來,以啟蒙為主導的現代化追求,盡管為人類開啟了一個邁向現代化社會的新的發展歷程,但作為一種思潮,它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古典意義的悲劇,因為它的進展總是以不斷毀滅對人類仍然有價值的東西作為代價,讓人失去對歷史、傳統的記憶。在滾滾的現代化浪潮面前,人們一方面興奮不已,畢竟現代化極大地滿足了人的世俗欲望;但另一方面,人們在內心深處卻又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尤其是那些逝去的文明,總是讓人感到深深的憂傷。艾愷從辯證的角度,特別是從對現代化所帶來的破壞性角度來探討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從中發現現代化與反現代化的一體兩面及其緊張關系,同時又從思想史維度對現代化與反現代化思潮進行了實證性的批判與分析。他認為,在人類現代化進程中,啟蒙與啟蒙的批判,現代化與現代化的批判,兩種思潮相互交織,相生相伴,其沖突也會持續下去。在艾愷看來,出現這種矛盾的根源,歸根結底還在于人性。他說:“傳統與現代化是水火不相容的,前者代表著人性,而后者代表著非人性。現代化與反現代化思潮間的沖突正好代表者人性與非人性的沖突,不易消解。近兩百年來文學藝術和哲學上的各種思潮,多多少少帶有這種沖突的表象?!憋@然,在他的眼中,守成主義的本質乃是人性深處無法消弭的內在矛盾及其表現。
當然,從人性的角度來探究文化守成主義的根源,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探究方式,畢竟人性是復雜的、矛盾的,并非人們通常所說的非白即黑,非善即惡。人性是一條悠長的河,彎彎曲曲不僅僅只是因單純的地理環境所致,同時也更是河水因勢而變的規律所致。但是,真正的問題則是:要從人性的根源上去探究文化守成主義生成的內因。那么,我們又如何能夠獲取人性的證明,特別是人性復雜性的證明?應該說,這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艾愷在他的著作里,盡可能地結合歷史發展所遭遇的種種困境這一事實來做全面的探究,但似乎也沒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我給博士生上課時講到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思潮,著重講了現代文化的激進主義、保守主義(守成主義)和自由主義三大思潮與現代文學的關系。在我看來,文化上的守成主義(保守主義)并非是落后、退步的代名詞,而是一種與激進主義相對應的思潮,也就是說文化守成主義(保守主義)并不反對歷史的發展與進步,而是主張在充分尊重歷史與傳統的前提下進行有限度和漸進式的變革,主旨是謀求中國的現代化盡可能地避免過度猛烈的震蕩,以較小的代價換取歷史的持續進步,如同劉軍寧所說,保守主義的基本信條和原則是:謀求超越性的道德秩序建構,堅持社會發展連續性的原則,主張審慎的原則和倡導多樣性的原則等,以實現從不斷量變而達到質變。因此,以文化守成主義的理念來看待現代文學的生成,就不難發現,晚清以降,在鼓吹“學習西方”而不斷地倡導“欲新”(如梁啟超的“欲新一國之民,必欲新一國之小說”)之說中,一股謀求激進變革的思潮占據了文化界和文學界,而在這當中,與之相對應的守成主義思潮也在不斷地聚集力量,與激進主義文學的主張形成鮮明的對比。且不說民國之初的林紓與蔡元培就新文學發生的不同意見,就五四新文學時期的“學衡派”的文學主張而言,以往都將其歸為反對新文化、新文學的落后、保守、反動的文學思潮,幾乎是一棍子將其打死,全盤否定它對于中國文化現代化、文學現代化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其實,就文化理念而言,恰恰就是這群被稱為文化守成主義者,為五四激進的文化、文學主張提供了一面難得的參照系。梅光迪、吳宓、胡先骕等人并非清朝的遺老遺少,目光短淺、抱殘守闕、故步自封,而是留學海外,諳熟中西文化,對傳統與現代都有著獨到的認識和見解之人,他們為中國文化、文學如何現代化提出了諸多的真知灼見。斥責他們是落后、反動的勢力,是完全不對的,也是不公正的。文化守成主義者們看到了歷史現代化進程對傳統的破壞,尤其是對支撐一個民族精神系統和價值與意義世界的文化傳統的破壞,他們痛心疾首,憂心忡忡,主張以固化民族文化本位的原則來推動歷史的進步和發展。1935年1月,何炳松、陶希圣等10位教授共同發表《中國本位文化建設宣言》一文,也是沿著這種理路而表現出來的文化守成主義價值取向。他們強調要加強“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對西方文化要“吸收其所當吸收,而不應以全盤承認的態度,連渣滓都吸收過來”,他們堅決反對“全盤西化”主張。該文的核心觀點是注重每一民族、國家都有權利和義務保存與發展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有權利自主地選擇接受,或不完全接受,或在某些具體領域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同時,也有權利對人類共同面臨的文化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捍衛世界文明的多樣性,實現公平的多種文化形態的表達與傳播,激勵國家與民族、地區間的文化交流。無疑,從該《宣言》來看,其文化守成主義思想是十分鮮明的,其特點并非以往被指責為反動、落后、保守的勢力代表,恰恰相反,而是一種具有建設性的文化策略,一種新的人文理想。新中國成立后,在相當一段時期內,文化守成主義從中心走向了邊緣,不占據時代的主流位置,但在新時期重啟改革開放戰略之后,伴隨著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現代化浪潮,文化守成主義思潮則又開始悄悄地復興。僅以文學為例,在經歷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幾個創作高潮之后,從“尋根文學”開始,文化守成主義思想傾向最先得以表現,阿城的“三王”(《樹王》《棋王》《孩子王》)系列小說、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張煒的小說、張承志的小說等等,都傳達了文化守成主義的思想情感,表現了文學對重啟的現代化進程走向的一種深沉的憂思。我在上課時對文化守成主義思潮與文學關系的梳理,給研究生們大致地勾勒了其演化和發展的輪廓,主要的目的還是給他們打造一個學術研究平臺,讓他們能夠為后續更深入的研究作一些學術性的奠基。
旭東是2008年入校來攻讀博士學位的,他十分勤奮,每次上課都是帶著自己的思考和問題來的。對于博士研究生來說,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的確是一件比較棘手的事情。這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技術性問題,還涉及學術訓練素養和學術研究的功底問題。與其他學科不同,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所涉及的內容真正的只有100年,與古代文學來說,在時間上是極其不對稱的,而且在今后的文學史中,百年歷史不過是一個章節而已,況且該學科的研究者如此之多,要真正選好一個題目來做博士學位論文,還真是要花一番功夫。聽了我的課之后,旭東與我商量博士學位論文選題的問題,他說他對文化守成主義與現當代文學的關系選題比較感興趣,并向我陳述了他的理由,我聽了他的研究設想,覺得他對這一選題是經過自己認真思考的,我很高興,同時也是因為前一屆的博士研究生已經選了自由主義與現當代文學的題目,按照我的設想,自然是希望旭東這一屆來做文化守成主義與現當代文學的題目,這樣也好形成一個研究序列,形成我所指導的研究生學術研究的特點。
旭東是一個有毅力、有韌勁、有理念的人,一旦認定目標,他就會排除萬難而堅定、執著地大步朝前走。他的這個特點,我非常欣賞,對他的選題和所開展的研究工作及其學位論文的寫作,我是很有信心的,也為他盡力提供幫助。在開題中,研究所的各位老師對他的這個選題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議,他一一整理、歸納,并加以吸收,一稿出來后,我看了他的論證,總體符合開題的論述設計,邏輯性強,文本分析細膩,行文流暢,在經過二稿、三稿的修訂之后,定稿提交外審,雙向匿名進行評審。反饋的評審意見很好,專家們都對他的選題、分析、闡釋和論述給予了高度評價,答辯時,他也很好地回答了評委的提問,答辯委員會一致通過了他的學位論文。
畢業后,旭東回到了他原先工作的單位,在執教的同時,繼續他的這一選題的研究,并以“1990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文化守成價值取向研究”為題,申報了河南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資助項目,獲得了立項批準?,F在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就是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也是他繼續沿著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方向,對當代文化守成主義思潮與當代小說創作所作的全面、系統、深入思考的結晶。我認為,他的研究是扎實的,所得出的相關結論具有充分的邏輯說服力,如同他在書中所宣稱的那樣,他的這種深化研究是為了分析、探討和解釋這一系列的問題,他的“做法是,以‘新人文理想的重建’為核心立論基點,力圖探討和研究,面對中西文化的雙重困境和危機,知識分子和作家如何因傳統生命理想的失落而產生文化守成傾向?其必然性和歷史、時代的背景如何?其在創作中的具體表現如何?有著怎樣的主題指向和價值追求?其在藝術營構方面的突出特點怎樣?其時代的價值意義以及局限和偏頗各有哪些?……一系列問題”。應該說,他的這一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我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在書稿即將付梓之前,旭東來信囑我為他的新書作序,我欣然接受,于是寫下以上一些感想,一是向他的新書出版表示熱烈的祝賀,二是希望他能夠繼續沿著這一研究思路,再對這一選題進行更為開闊的、更為全面的、更為系統的研究,形成自己對這一選題研究的系列成果,為深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做出自己更大的貢獻。
是為序。
黃健
二〇一七年初夏于西子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