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的“一大”衛士:王會悟
- 陳偉平
- 5131字
- 2019-12-05 16:06:37
第一章 王家有女初長成
一 小女會悟
1898年農歷五月二十日,與往年一樣,剛入仲夏,日頭還不十分炎熱,可也有了讓人不舒服的暑氣。雖然暑氣籠罩,但此時地處烏鎮觀后街的一幢民宅內卻依然充滿了喜悅的氣氛,秀才王彥臣的家里正在等待著又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隨著接生婆子的一聲道喜:“王秀才,恭喜恭喜,母女平安!”王彥臣快步穿過連接前廳與后院的月亮門,步入臥房。一進臥房,他看到妻子正虛弱地側臥在剛出生的女兒身邊,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王彥臣微笑著坐到床前,一只手握住妻子的手,另一只手輕撫新生嬰兒粉嫩的小臉。夫妻二人靜靜地看著熟睡的女兒,半晌無話。過了一會兒,妻子問:“囡囡的大名你可想好了?”王彥臣聞言挺直了身體:“早就想好了。咱們囡囡的大名就叫會悟。會悟,領會、領悟也。《南史·羊玄保傳》云:‘府公王弘甚知重之,謂左長史庾登之、吏部尚書王準之曰:卿二賢明美朗詣,會悟多通。然弘懿之望,故當共推羊也。’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草河錄下》中曰:‘學者得以矩矱,參以會悟,破除俗師相傳之陋。’夫人覺得怎么樣?”妻子滿臉崇拜地聽完王彥臣的引經據典,高興地點了點頭,連聲說好。這時的王彥臣根本不會想到,多年以后,眼前這個襁褓中的粉嫩女嬰,也就是他的第五個女兒——王會悟,將來會與一個偉大政黨的誕生有特殊的關聯。

十九世紀末的烏鎮
1898年,舊歷的戊戌年雖然在天氣上沒有明顯的變化,但它仍注定不是一個尋常的年份。此時的中國,被帝國主義瓜分的危險更加迫近。1月,維新派領袖康有為上書光緒皇帝,提出三條變法綱領:立即宣布實行變法;廣開言路,各級官吏都有權向皇帝上奏折;全盤改革政權機關。上書以后,康有為等維新派到處組織學會,創辦報紙,宣傳變法主張,改良主義運動有了很大發展,贊成變法的人越來越多。2月,康有為從廣州趕到北京,第五次上書光緒皇帝,懇切地說明如果再不變法,不但國亡民危,就是皇帝想做普通百姓都要做不成了。
同時,在朝廷上,有兩派政治勢力:以慈禧太后為首的“后黨”和以光緒皇帝為首的“帝黨”。慈禧太后等人手中掌握著實權,堅決反對一切政治上的革新。光緒皇帝為了增強自己的勢力,對抗以慈禧太后為代表的“后黨”,維護自己的利益,希望通過變法引進新人,奪取實權,改善自己的處境,因而大力支持變法活動。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正式下令宣布變法,接受改良派的政治綱領。在維新派的影響和直接參與下,光緒皇帝頒布了一系列變法詔書和諭令,對封建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進行改革。其主要內容有:在中央設立鐵路礦務總局、農工商總局;各省設商局,推動工商業的發展;精簡舊衙門和官員;廢除八股文,改革考試制度;準許自由創辦報刊、成立學會;獎勵科學著作和發明;等等。
這些命令像雪片似的頒布下去,在全國引起很大震動,支持的人固然不少,可是反對的人更占優勢。除了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集團之外,各省的地方官吏絕大部分也是守舊的官僚,他們把慈禧太后當作靠山,根本不理睬這些改革命令。各種頑固守舊的勢力結成了一個反維新的聯合陣線。而維新派除了擁有一個毫無實權的皇帝外,絲毫沒有與頑固派較量的實際力量。他們既不敢依靠人民群眾,自己手中又沒有軍隊,因此,維新運動雖然表面上轟轟烈烈,但隨時有被頑固派扼殺的可能。9月21日,離變法開始實行僅僅三個月零十幾天,慈禧太后發動政變,把光緒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瀛臺,并廢除了一切新政法令。一大批維新人士慘遭殺害,維新派重要人物康有為、梁啟超逃亡國外。這次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政治改革只進行了103天就在舊勢力的反攻下失敗了,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百日維新”。
雖然這些猶如地震海嘯的動蕩發生在遙遠的京城,在烏鎮這個江南水鄉小城不曾激起一絲漣漪,但是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讀書人,王彥臣對變法維新始終保持著高度關注。這天,王彥臣進入內院,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逗弄一下小會悟,而是坐在椅子上拿著一張報紙沉思。也許是父親嚴肅的表情感染了小會悟,剛剛還在咿咿呀呀兒語的她竟然也慢慢安靜下來,不吵也不鬧,只是乖巧地用一雙澄澈的大眼睛望著父親。在一旁做女紅的母親發現了這一異常情況,抱起小會悟,溫言道:“囡囡乖,囡囡不怕,爹爹心情不好,不關囡囡的事啊!”王彥臣聞言長嘆一聲:“哎,咱們大清興國無望啊!”
母親一邊安撫著小會悟,一邊柔聲問:“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引得你如此大發感慨?”
父親指了指報紙,痛心疾首地說:“21日,慈禧太后發動政變,捉拿維新派,并將首要的幾人斬首了。可惜了譚嗣同這位有識之士啊!他本來可以逃過此劫的,日本使館曾派人與他聯系,表示可以為他提供保護,他毅然回絕,并對來人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隨后,他把自己的書信、文稿交給梁啟超先生,要他東渡日本避難,并慷慨地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后起。’他以一腔熱血來殉變法事業,真乃壯士也!”
母親聽后,不由感嘆:“這位譚先生可真是了不起啊!”
得到妻子的共鳴,王彥臣的情緒更加激昂:“譚先生是那種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人中豪杰。他聽到政變消息后并不驚慌,而是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多方活動,積極籌謀營救皇帝。被捕入獄后,譚先生依然意態從容,鎮定自若。就在這個月的28日,他與其他5位志士英勇就義于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刑場上,觀看者上萬人,他的神色始終不變,臨終時還大聲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他的那首絕筆更是蕩氣回腸!”說著,王彥臣不禁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抬頭望著廣闊的天空,用低沉的語調慢慢地吟出了那首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沉默了良久,王彥臣轉過身來朝妻子又發出一聲嘆息:“大清朝像譚先生這樣的人實在太少啊!”看到母親鄭重地點了點頭,懷里的小會悟也點了點頭,樣子非常嚴肅。父親看到女兒認真的樣子不禁展顏微笑,點著她的小鼻子,佯斥道:“小鬼頭,聽得懂嗎?裝腔作勢!”語音未落,看到小會悟又重重地點了點頭,父母親被她的表情逗得開懷大笑,一室陰郁頓時一掃而空。
王家在烏鎮是有名的書香世家,世代以教書為業,聞名鄉里。王會悟的父親王彥臣為人耿直嚴謹,由于考中秀才后,長久未能在仕途上再進一步,于是也就淡了出仕的心思,定下心來,在烏鎮辦起了一家私塾。王彥臣教書認真負責,尤其是非常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學生,不像有的私塾先生那樣上午應個景兒,下午自顧自地出去訪友、飲茶、打牌,所以他在當地的名聲很是不錯,以至于學生最多時能達到四五十人。王家是個大家庭,家里人多事雜,母親經常忙不過來,常常會把年幼的會悟交給父親照管,所以在會悟還是嬰幼兒的時候就進了父親的私塾。小會悟對學堂里的環境十分地適應,學生們瑯瑯讀書的時候,她會跟著他們牙牙學語,搖頭晃腦,還頗有韻律感。有意思的是,學堂里的讀書聲非但從來沒有讓小會悟不耐煩,反而成為安撫她的一劑良藥。在王會悟一歲多的時候,有一次,也許是暑氣太過逼人,小會悟顯得異常煩躁不安,母親將她放在床上她就哇哇地大哭,將她抱在手上拍哄她也是哼哼著哭泣,在百般安撫無效的情況下,母親抱著小會悟朝學堂走去,準備讓父親帶一會兒,好把手頭的活干完。說來奇怪,快走到學堂的時候,王會悟的哭聲竟然漸漸地低了下去。母親大喜,趕忙把父親叫出來,簡單地說了說情況,把小會悟往父親懷里一塞,轉身走了。父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王會悟帶進學堂,安放在她的專座上,拿起書本,繼續教學生們讀書,對小會悟咿咿呀呀的兒語置若罔聞。不多一會兒,父親發覺耳邊的“噪音”沒有了,低頭一看,原來小會悟不知何時竟在這另樣的搖籃曲中睡著了。

王彥臣
6歲的時候,王會悟正式跟隨父親在私塾里就讀。父親對王會悟和其他學生一視同仁,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又是自己的女兒而給予特殊待遇,上課的時候一樣抽查課文,背不出來照樣得打手心。王會悟聰明好學,倒一直沒有在課堂上遭遇到難堪的事。只是父親的學生大多都比她大,有的最多差八九歲。因為年齡差距太大,沒有什么共同語言,而且,學生們又顧及她是先生的女兒,所以凡事都把她排斥在外,這使得王會悟覺得很孤立,非常希望有個年齡相仿的同學做朋友。幸運的是,這個愿望在不久之后就實現了。有一天,王會悟和同學們正在學堂練大字,父親領了一個穿長衫馬褂的清秀男生進來,對學生們介紹說:“大家都先停一下,我有個事要說。”說著指了指身邊的男生,“這位叫沈德鴻,字雁冰,你們的新同學,今后大家在一起念書要團結友愛,明白嗎?”聽到下面學生們清晰的回答聲,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沈雁冰入座,開始教授當天的新課文。王會悟的這位新同窗沈雁冰就是后來的大文豪茅盾,也是對她的一生有著重要影響的人物。對于多了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新同窗,王會悟十分高興。課間時分,王會悟會主動找正在看書的沈雁冰說話。

1903年王會悟和父親合影

茅盾紀念館外景9
“你好,沈雁冰,我叫王會悟。”沈雁冰抬頭看了看王會悟,點點頭又低下頭繼續看書。沈雁冰明顯冷淡的態度絲毫不影響王會悟聊天的興致,“你是哪一年生人?我是戊戌年。”
“丙申年。”
意外地聽到沈雁冰的回答,王會悟談興更濃了:“哦,那你比我大,是哥哥了!”
沈雁冰聽了連連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按輩分論,你還是我的表姑。”王會悟聽后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沈雁冰紅著臉解釋說:“因為王先生是我曾祖母的親侄兒,所以……”
王會悟了然地笑瞇了眼,看著沈雁冰窘得耳根都紅了,善解人意地說:“在學堂里只論同窗,不講輩分,以后我們相互直呼名字好了。”沈雁冰松了一口氣,默默地點點頭表示贊同。看到沈雁冰如釋重負點頭的樣子,她又故作嚴肅地說:“雖然我們可以直呼姓名,但我畢竟是你的長輩,如果我叫你‘小東西’你也要答應,記住了嗎?”沈雁冰低頭紅臉地又點了點頭,王會悟哈哈笑了起來。片刻無語,王會悟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便問道:“聽說你們家里也有家塾的,怎么會到我父親這里來呢?”沈雁冰臉上剛剛退下去的紅潮又涌了上來。在沈雁冰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回答中,王會悟大概地了解了沈雁冰不上家塾的原因。沈家是個大家族,有個家塾,已經辦了好多年了,他好多親戚家的孩子都在家塾里念書。家塾里的老師就是沈雁冰的祖父,教學內容不過就是《三字經》《千家詩》這類老書,而且其祖父教學隨心所欲,經常丟下學生不管,自顧自出門去聽說書或打小麻將。即便這樣,沈雁冰的祖父仍然嫌教家塾是個負擔,在沈雁冰7歲那年,就曾把這教家塾的擔子推給了沈雁冰的父親。可是不到一年,沈雁冰的父親病倒了,家塾便仍由其祖父來擔。由于沈父不贊成祖父的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所以沒有把沈雁冰送進家塾,而是托給了王彥臣。對于長輩的過失,小輩自是不能隨便議論的。因此,聽完了沈雁冰的敘說,兩人之間的談話一時間又陷入冷場。
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王會悟又另起了話頭,她眼尖地看到了沈雁冰手里的書本和她的有很大的不同,要過來一看,封面上寫著《天文歌略》,便好奇地問:“雁冰,這是什么書?”
沈雁冰說:“這是我父親選的關于天文知識的小冊子,不光有這本,還有《地理歌略》《字課圖識》等,都是新教材,內容通俗,深入淺出,很適合初學者啟蒙。其實這本書母親已經教過我了,只是父親要求我不斷溫故知新,所以我常帶在身邊。”
“怪不得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本書。”王會悟好奇地問:“那新書比舊書要好嗎?”
沈雁冰略想了一下,說:“也不能一概而論,應該是各有千秋吧。我父親說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
王會悟崇拜地看著他:“雁冰,你懂得真多!”隨后,她又忐忑地問:“雁冰,我也想學新學,你能教我嗎?”
沈雁冰不解地問:“難道王先生從不教這些嗎?”
王會悟低了低頭,復又抬起,輕聲說:“我爹不會教這些。上次一個師兄問我爹為什么不教新教材,還被訓了一通,所以我想請你教我。”在王會悟分外殷切的眼神下,沈雁冰略微遲疑了一會兒,答應了。
自那以后,沈雁冰課后總會多留一段時間,名義上是和王會悟一起做功課,其實是兩人一起學新教材,這樣一直持續到半年后,沈雁冰轉學至烏鎮辦起的第一所初級小學——立志小學才結束。
沈雁冰轉學至立志小學后,王會悟又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可以互相學習的同伴,但考慮到沈雁冰上了新式學堂后,課業會更多、更重,因此王會悟勸他以學業為重,如果有空再來和她說說話,和她聊聊他們新學堂里的新鮮事。沈雁冰信守承諾,有空的時候就會來教王會悟一些新課本上的知識,雖然由于學習環境不同,學習時間不一樣,來往的次數漸漸少起來,但這絲毫不影響兩個人之間的感情。
王會悟和沈雁冰在一起學習的時間雖然很短,但由于兩人情趣相投,相處融洽,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沈雁冰對新知識的推崇為王會悟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視野,激發了王會悟對學習新知識的渴求,對王會悟以后的人生之路做了很好的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