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別塔之路:媒介化社會與傳媒的階層書寫
- 韓素梅
- 5740字
- 2019-12-05 16:05:08
第二節 兩種經濟體制下的階級/階層流變
隨著“工業”無產階級的衰落,一個處境更為不利的“服務業無產階級”已經產生。
計劃經濟體制下中國的社會結構主要體現為“兩個階級一個階層”,即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知識分子階層。這樣的階級構成起自于新中國成立前后的政治考慮,1949年3月,毛澤東同志在《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中指出:“我們必須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階級,團結其他勞動群眾,爭取知識分子,爭取盡可能多的能夠同我們合作的民族資產階級分子及其代表人物站在我們方面,或者使他們保持中立……”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社會主義改造進一步明確了對階級/階層社會身份的變革,新中國成立初期公布的十三個階級逐步趨向于簡單:地主、資本家、開明紳士、富農、中農、知識分子、自由職業者、宗教職業者、小手工業者、小商小販、貧農、工人、貧民等逐步精簡為以工、農、知識分子為代表的“兩個階級一個階層”,工農階級成為統治階級,在政治、文化等方面享有主導權。這種社會結構是層級式的,是干部、工人、農民三級式的階層結構,并且具有較高程度的封閉性,社會成員在階級/階層間很難有改變、流動的可能。從當時階級/階層的所屬范疇講,其經濟內涵中包含了更多的政治屬性,也回應了中國共產黨對工農階級的政治承諾。自此,以工農階級為主體的意識形態建構便成為市場化改革之前的主調。在這個過程中,大眾傳媒如報紙、廣播等實施著國家意識形態對工農兵的身份“賦權”,強化其階級/階層的主導地位,如在“土改”過程中通過階級話語動員農民,在推廣先進生產方法和實踐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過程中通過階級話語動員工人。
20世紀60年代開始,革命話語中階級斗爭的內涵開始增強。1963年2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提出“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要求各地注意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教育問題,階級概念的沖突性視角得到進一步加強。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文中對階級有如下定義:“當千百萬個家庭在一定的經濟結構下形成與其他社會群體不同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文化的時候,并且當這一群體與社會其他群體形成了沖突性關系的時候,這一群體就形成了一個階級。”這個強調階級對立、階級沖突的視角伴隨“文化大革命”的結束,在改革開放啟動后逐漸淡化。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了“以階級斗爭為綱”,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拉開了中國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啟動了新時代中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在這個過程中,資源的重新分配與重新積聚對社會結構產生了巨大影響,工人隊伍內部分化為經理人、白領工人、技術工人和下崗工人。農民中的一部分進入城市務工,另一部分則繼續務農,但由于農產品價格的下降和農業稅收的增加等原因,“三農”(農民、農村、農業)問題逐漸突出,甚至出現了“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的狀況。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隨著國企、住房、教育和醫療衛生四大領域改革的集中推出,中國社會短時間內出現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底層社會或弱勢群體。據統計,以中年職工為主體的企業下崗職工大量增加,由1993年的300萬人上升到1997年的1435萬人,其中國有企業下崗職工929萬人;1998年全國下崗職工達1700萬~1800萬人,其中國有企業下崗職工1200萬人。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各國的基尼系數變化看,東歐國家上升了10%,高收入國家幾乎無變化,中國則上升了38%,在同期各國中不平等程度上升幅度最大。
1978年開始的市場化改革助推了中國的階級分化和新社會階層的出現。過去“兩個階級一個階層”的劃分法對當代中國階層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而言,解釋力開始減弱,但這也并不代表“階級”內涵與階級政治的消除。例如,農民和工人承擔了改革的最大成本,并且在經濟與政治等方面淪為相對弱勢群體;再如,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社會媒介化及傳播科技的全球擴張過程中,一個跨越民族國家范疇的跨國資本家階級已然形成;資本主義的勞資矛盾成為西方國家普遍現象,全球范圍的貧富兩極分化逐漸普遍化;全球范圍的中產階級/階層在社會階層流動方面面臨阻塞或“下流”的傾向。通過互聯網等技術勾連的全球范圍的粉絲文化以及全球范圍的底層社會運動的出現等,均證明了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仍有強大的生命力與解釋力。但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主義階級概念容易將文化等問題化約為政治和經濟的甚至革命與沖突的問題,文化與傳播科技直接參與社會關系再造的現實也容易受到忽視。
馬克思主義對于階級由生產資料分配而形成的理解,是基礎性和總體性的,但是,這種基本條件與當代科技發展、文化權力等的關系卻也越來越撲朔迷離,用經濟與文化的二分法已經難以準確地解釋階級/階層在媒介化社會中的運行規則。伴隨新社會階層的出現,加上相較于20世紀80年代之前單純從政治上界定階級的不足,階層劃分的其他維度——如在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之外,通過收入、職業、市場資源、政治權力資源、文化資源甚至媒介資源獲得量等綜合而成的階層劃分,越來越因應社會發展的現實。階級概念對社會本質的解釋仍舊是理解社會發展的基本前提,但如果把這一概念“去歷史化”,則難以更加全面地解釋已經復雜化的社會現實。
馬克思之后,韋伯在階級結構的內涵中加入了新的理解成分。他認為在馬克思界定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存在著階級/階層的中間光譜。在韋伯所處的時代,居于中間位置的文職人員,如新聞記者、教師、技術人員、專家、音樂家等大量出現。這些新階層群體普遍居于原有的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他們起源于商業性文化工業的逐漸普及。韋伯用市場能力來補充馬克思的階級概念,指出了與市場機會結合產生的不同群體的利益差異,認為市場地位就是階級地位,它“是在(商品和勞務)市場的條件下表現的”。韋伯強調動態的“階級情況”(class situation)即市場機遇中的位置分析,他認為一切階級都是通過他們與市場所賦予的機會關系體現出來的,而新舊小資產者都是中間階層。在韋伯看來,市場化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不僅僅是馬克思論述過的生產關系和在其基礎上形成的社會意識,而且還包含人們的身份地位、生活方式和社會聲望等因素。
后工業社會理論家丹尼爾·貝爾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知識或組織力量成為新的“軸心原則”(axial principle),一個以保健、教育和政治職業增長構成的新知識階層開始崛起,專業和技術階級開始導致職業分工的變化。皮埃爾·布爾迪厄在他關于多種資本形式的論述中,進一步強調了文化與社會資本的重要性,它們使階級的邊界成為一道“邊緣始終模糊的亮光,圍繞著一條線或一個面而變動”。
在信息科技越來越深入地影響社會變遷的當代,有學者(如拉升與厄里)按照流動性的高低將人們劃分為高層精英人士、中層普通白領和技術人員以及下層階級。
這些全球范圍的社會變化也影響到國內的政策走向,影響到社會資源分配及階級/階層的授權或減權。
從現實社會的發展狀況看,所有社會都存在著生產資料占有與分配的不平等及符號資源占有與分配的不平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強調生產資料分配的不平等,強調階級的沖突性視角;階層的視角在承認社會不平等、群體利益沖突的基礎上,承認市場能力、符號資源等對階級與社會分層的功能性作用。但從階級的限制性內涵看,階級與社會分層是可以相互轉換的。在韋伯看來,就階級而言:“我們可以談論‘階級’,當(1)許多的人共同擁有某種特殊的影響其生活機會的原因成分,只要(2)這種成分排他性地由物品和收入機會占有方面的經濟利益代表,并且(3)是在商品或勞動力市場的條件下被代表著的?!?img alt="轉引自[英]羅絲瑪麗·克朗普頓:《階級與分層》,陳光金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5F4BD/13544233605582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00257-viyYr14a0INKxmnAp9E21AoSRkrMm3io-0-7b507728b0dbe88850af4fc02a476d82">除此之外,就社會分層所描述的社會關系等級排序而言,它是一個描述不平等的系統性結構的一般術語,“階級”與“分層”這兩個術語常常可以互換使用。這些理論對認識當前中國社會的階級/階層無疑具有啟發意義,本書的研究即采用了“階級”的限制性內涵,強調階級分化在不同階層的表現,強調傳媒介入社會階級/階層的因素與運作。
從國內的階級/階層構成講,其分類還存在分歧。陸學藝關于中國十大階層的研究報告認為,中產階層已經成為社會多數人群。黃宗智卻認為:
中國的社會形態不應簡單地套用“中產階級”占最大多數的“美國模式”來理解,也不應等同于“無產階級”占最大多數的古典馬克思主義模式。中國的社會實際與兩大模式的關鍵差別在于其小資產階級?!芭f”的小資產階級,包括農民和工商個體戶,今天仍然占據中國社會從業人員的一半以上。至于“新”的小資產階級,亦即“白領階層”/“中產階級”……在中國當前的社會結構中,低收入的小資產階級,加上低收入的工人階級,明顯占絕大多數;也就是說,從經濟收入來考慮,中國的社會結構明顯仍然是金字塔型的,而不是橄欖型的……
階級/階層的新現象,或者說階級/階層的國家維度與全球維度,也與典型的“美國模式”、古典馬克思主義模式有所不同。拿農民工與全球資本家階級來講,前者與國家政策導向、經濟轉型有直接關系;后者則超出了國家范圍,是全球范圍的新階級。數量龐大的農民工群體,既不是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談及的典型的城市工人階級,也不是完全沒有資產的農業階級,他們的半無產化特點既是全球資本化的結果,也是農村勞動力過剩、農業凋敝的結果,這是當下特有的階級/階層現象,也是全球化過程中的全球/地方現象。全球資本家階級是超越國家界限的階級構成,其資本全球化的背景也與馬克思時期資本擴張的情形不同。但農民工與全球資本家階級恰恰是全球資本化運行過程中的一體兩面,農民工在整體上以其低勞動成本造就了跨國資本及國家財富的增長。
還需強調的是,計劃和市場兩種經濟體制對階級/階層的影響并不是一個前后替換的過程,即改革開放前以國家和政治為中心的社會階級/階層劃分方法,在其后的劃分中并不是被替換了,而是同時成為階級/階層的動力機制。如進入城市的農村務工群體,除了受到市場力量的影響,更直接起因于國家政策導向,從而使“其階級的命運卻在國家與資本的共同作用之下,從一誕生開始便面臨著各種結構性力量的壓制和破壞,使其只能維持在‘半無產階級化’的尷尬狀態之中”。同樣,伴隨全球范圍內后工業社會特征的顯現,國家開始重視知識與技術在現代化建設中的作用,經理人階層及企業家階層的培育成為市場與國家政策的共同目標。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及的因經濟發展形成的社會分層與陸學藝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一書中所說的社會階層大體一致,即:國家與社會管理階層、經理人員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專業技術人員階層、辦事人員階層、個體工商戶階層、商業服務業員工階層、產業工人階層、農業勞動者階層和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階層。
當然,陸學藝的這個研究報告并不能說明社會階層的全貌,同時社會階層也是不斷變動的。
總之,階級和它的進一步分化形式——階層相比,前者強調了階層固化、貧富差距拉大等深層動因,后者揭示了更為復雜的社會現實。這些復雜性包括:(1)立足于不同視角與標準而對階層的不同劃分;(2)對階層與社會整體狀況的不同概括;(3)對科技、文化與階層關系的不同判定。
立足于不同的視角與標準,對階層的劃分會有比較大的認識差異。以中產階層為例,國內學者對于中產階層的劃分有不同的標準,比如經濟資本的標準,人口統計學的歸類標準,公共權力、消費能力的標準,文化資本與生活方式的標準,主觀階層認同的標準,綜合的標準,等等。標準的多樣性從側面印證了階層分化與階層內涵的復雜性,這也對本書提出了挑戰——階層內涵難以完全統一。考慮到以移動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體及其階層表征,本書在論及新媒介的階層特征時,更偏向于由技術的熟練程度與文化資源的掌握程度構成的階層意涵。在論及婆媳劇等城鄉相遇、中下層相遇的論題時,考慮到表征對象及電視傳媒的主要受眾,則更偏向于職業、地位、消費能力等標準。
從階層與整體社會狀況看,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社會學界對社會階層的整體判定就逐漸分為三種不同的看法:以陸學藝為代表的“中產階層化”觀點;以李強、李培林為代表的“碎片論”;以孫立平為代表的“斷裂論”。李春玲則認為以上各種不同的看法均有道理,但是階層分化的主流態勢是多層分化的結構化趨勢,即在分化形態上表現為多層分化,在分化的趨勢特征上表現為結構化。本書認同李春玲的觀點,即中國當下社會呈現出結構化特征的多層分化特征,階級與它的進一步分化形式——階層,既蘊含著社會沖突與不平等的結構化特征,又以多層分化的形式得以繁衍滋生。例如,本書在認同農民工已經進入到工人階級行列的同時,認同馬克思關于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的互相說明及相互沖突的理論解釋,也認同工人階級再形成過程中遭遇的媒介文化障礙,如關于“完美型”農民工的影視形象的分析,便指出這一障礙的含蓄駁雜、難以辨識及難以逾越。以中產階級/階層為例,這一群體滋生于市場化改革,并且在此過程中成為既得利益者;但同時,這些主要憑借專業知識與才能獲得中等收入的階層,又有受損于市場化改革的地方,房改、子女教育負擔等都使得這一群體更加關注階層利益與公共政策。主要生發于中產階層的“自我矮化”情緒與面對底層的階層優勢,或者在一定程度上開始出現的對社會公正、社會福利、公共利益的關注,均是中產階層的復雜性所在。
從傳播科技與文化對階層關系的影響看,移動互聯網技術在全球范圍的普遍盛行與在中國發展的特殊性是制約我們對媒介文本進行話語分析的重要因素。一方面,通過對知識與科學技能的掌握,知識精英、文化中產階層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另一方面,正如有學者分析的,在全球市場經濟與全球信息產業的大背景下,這一群體也成為新窮人、都市知識勞工或高科技無產者。
綜上,階級與階層之間是體與用的關系,前者是后者的深層動因,后者是前者的表現所在。在這一路徑下,本書強調媒介化背景下大眾傳媒、傳播科技在現代世界的意義增長,強調其作為一種科技資源、話語資源或表征資源對階級/階層的進一步說明和加固。
本書以傳媒與階層關系的流變開始,以傳媒表征與階層分化為分析的重點,以傳媒的公共性作為總結,力圖呈現更真實復雜的階級/階層圖景。本書的理論資源來自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傳播政治經濟學理論關于社會結構、傳媒變化的總體視野;二是文化表征理論、文本接受理論等;同時,本書強調關系性的階級/階層看法,強調階級/階層之間互為對象、互相說明、互相指涉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