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通俗文學史料卷
- 吳秀明
- 6344字
- 2019-12-05 16:03:55
總序
如果將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看作是當代文學的一個起點,那么當代文學迄今為止已走過風雨坎坷的六十余年歷程。六十一甲子,蒼黃一瞬間。在回顧和反思這段兩倍于現代文學時長的歷史時,愈來愈多的人開始認識到當代文學學科構建及其研究“歷史化”問題的重要性。而學科構建和“歷史化”,就有一個文學史料的問題,也離不開文學史料的支撐。
眾所周知,文學史料是學科構建和學術研究的基礎,也是中國傳統樸學和西方實證主義的精髓所在。文學史料意識有無確立以及實踐的程度如何,不僅直接關系到研究的客觀公允與否,而且在學術創新和學科建設中都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有時候一條史料的發現,可以推翻一個結論。因此,文學史料問題歷來受到學界的高度重視,它也成為一門學科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古代文學研究之所以具有相對較恒定的學術水準,重要原因即此;五四和民國時期的一批學人如胡適、魯迅、顧頡剛、郭沫若、陳寅恪、陳垣、鄭振鐸、聞一多、俞平伯以及嗣后現代文學領域的王瑤、唐弢等,之所以為我們留下了帶有碑石性質的重要學術成果,也可從中找到解釋。
應該承認,由于社會歷史環境的制約和“貴古賤今”學術觀念的影響,當代文學領域長期盛行的是“以論代史”、“以論帶史”的研究理路;輕史料重闡釋,將研究(包括立論和論證)建立在日新月異的“觀念創新”而不是客觀實在的文獻史料的基礎上,已成為主導這個學科的基本取向。這樣一種研究理路在學科發展的某一特定階段——如20世紀80年代即人們通常所說的“新時期”,或許在所難免,且具有某種歷史的必然性和深刻的合理性。因為那時剛走出“文革”,累積的問題實在太多,思想觀念的封閉、僵化和滯后問題顯得很突出。所以在此情形之下,人們才高度重視并彰顯思想觀念的解放,并將其當作時代的中心任務;而思想觀念的解放,它的確也給當代文學學科的確立和發展提供了很好的契機和重要的精神動力。但不必諱言,這樣一種與文獻史料“不及物”的研究及其空疏的學風,它本身是有問題的。一俟進入90年代,當人文知識分子由“廣場”返回“崗位”,其所存在的“思想過剩”和“理論泛濫”問題就顯得更加突出。為什么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中熱點不斷,卻往往旋生旋滅,很快被歷史所拋棄?為什么不少著述率性而為,無章可循,其研究往往變成無征可信的個人哲思冥想?對史料的漠視,不能不說是其中的一個“脆弱的軟肋”。這也從側面反映當代文學研究的浮躁和學科的不成熟。
針對上述這種狀況,我認為在當前有必要強調和提出“當代文學史料學”問題,并藉此呼吁在這方面應該師法古代文學,從它那里尋找和借鑒有關的學術資源。王瑤先生早在1979年談到“必須對史料進行嚴格的鑒別”時,就指出“在古典文學的研究中,我們有一套大家所熟悉的整理和鑒別文獻史料的學問,版本,目錄,辨偽,輯佚,都是研究者必須掌握或進行的工作”。以后,馬良春、樊駿、朱金順等還對此作過更專門深入細致的探討,提出了一系列很好的建議。
最近幾年,現代文學領域接連召開數次頗具規模和影響的學術研討會,更是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新思潮”。所有這些,對當代文學無疑是一個挑戰,同時也為它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照。我們不贊同在當代文學研究中生搬硬套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史料的標準,卻主張和倡揚從它們那里吸納長期以來形成的、行之有效的學術規范和治學之道。已逾“甲子”的當代文學不是很年輕了,它留下了較之過去任何時代更為豐富復雜且永無止境的文學史料;其中有的還可堪稱為“活態的文學史料”,它留存在不少當代文學親歷者身上。而這些人因年事漸高,加上其他各種因素,不少史料實際處于隨時可能湮滅的緊迫狀態,可以說,搶救當代文學史料的工作已刻不容緩。
大量事實表明:目前,當代文學研究又處在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如何將“思想”與“事實”、“闡釋”與“實證”融會貫通,從根本上改變上述所說的“思想過剩”和“理論泛濫”的弊病,這是一個需要我們嚴肅認真對待的問題。而從學科的角度講,隨著研究工作的深入,也是鑒于以往的經驗教訓,不少當代文學研究者已逐漸意識到單純依靠或引進某種理論“漂浮物”是遠遠不夠的,離開了真實可信的史料,正如恩格斯早就批判過的,這樣研究所得的“歷史至多不過是一部供哲學家使用的例證和插圖的匯集罷了”。其最終的結果,則不可避免地使“歷史本質將被閹割,她的科學價值便不復存在,學科生命也隨之窒息”
。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理論闡釋”盡管在現實和未來的當代文學研究中仍將發揮它的重要作用,作為一種治學的方法和理念,它與“史料實證”之間的關系也不一定如我們想象的那樣水火不能相容;但是就目前當代文學學科建設和研究現狀來看,我們不得不對后者投以更多的關注,并認為它應從原來比較單一的“崇拜意義”或比較抽象的價值衡估的范式中走出來,向著包括“史料實證”在內的更加多元立體、更加開放宏闊的天地挺進,并把尊重歷史客體、重視實證作為治學的基礎,置于首位,在研究的思路、格局、向度和方法上進行一次帶有革命性意義的重要調整。顯然,這種調整對當代文學學科及其研究來說,不是個別局部和枝節的修殘補缺,而是帶有整體全局性質的一次重要的“戰略轉移”。它所內含的意義,不亞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耳熟能詳的“重寫文學史”運動——如果說“重寫文學史”運動所體現的“觀念創新”是當代文學研究的一次意義重大的“戰略轉移”,那么現在提出并強調對史料的重視則可說是研究的又一次重要的“戰略轉移”,它表明當代文學研究在經過十余年的醞釀積蓄后,又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正面臨著一種新的、艱難而又美麗的蛻變,有望在整體學術水平和層次上有一個大的提升。
當然,這樣說并無意于否認我們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績。應當看到,60多年來特別是近30年來,我們也陸續出版了一些文學資料,包括20世紀80年代由茅盾作序、眾多大專院校合作編撰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現已出版近80種),也包括新世紀由孔范今等人主編的《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洪子誠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史料選》、路文彬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文論選》、吳秀明主編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與史料選》(當代文學卷)等。但毋庸諱言,其存在的問題是突出的,也相當嚴峻:一、尚未普遍形成文學史料的自覺意識,崇拜理論、迷信主義而輕視史料仍有相當的市場;二、有關的文學史料工作,迄今基本停留在收集、整理和匯編的層次,且比較簡單和零碎,明顯滯后于研究,真正的研究似尚未有力地展開。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當代文學史料盡管散落在各類圖書館、檔案館、紀念館和各種雜志、文集、選本以及大量的拷貝、影像資料中,它們與當代近距離乃至零距離以及與政治幾乎處于同構的存在,給我們的搜集、鑒定和整理帶來為古代文學、現代文學所沒有或鮮有的不少麻煩。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降低了人們對它的積極投入,并由此及彼影響了對研究對象更加準確的把握。但正如福柯所說的,吊詭的是,這些歷史檔案并非如人們想象中的雜亂無章,那些看似混亂的資料堆積,其實就是一種有意圖的歷史分析。從本質上講,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編選就是建立在對歷史“還原”基礎上的一種再敘述,一種重返歷史現場的再努力。所以,當研究者通過自己的搜羅爬剔的艱苦努力,從著重“觀念創新”轉向重視“史料證實”,將過去被隱匿或遮蔽的材料重新發掘、整理并公之于眾,他實際上已越過官方或主流所設定的界限,不僅恢復了非主流話語和聲音的旺盛生命力,而且有效地“拓寬當代文學的視域,重新梳理當代文學的歷史線索,使當代文學的研究不再是對現代政黨的真理性及文藝政策的研究,而是可以放在20世紀中國革命多重的歷史抉擇,放在全球性左翼文化的總體格局之中,客觀和重新檢討當代文學的歷史貢獻及其教訓,這樣的研究在今天不僅不是夢想,不是虛擬的現在,而成為一種可能”。這也說明當代文學史料校注、辨偽、輯佚、考訂、整理、編纂,并非是簡單的剪刀加糨糊的純粹技術性工作,它內在地體現了編者的史識及其重構歷史的動機。
當然,今天談當代文學史料問題,不能滿足于一般的呼吁,而應該在全面清理和總結既有成績的基礎上有一個整體通盤的考慮和實施計劃。史料搜集、整理和編選不同于通常的個體化的學術研究,它相對比較適合于“集體合作”;而當代文學史料量大面廣、豐富復雜的存在,也需要動員更多的有志者共同參與,需要投入很多的人力和物力,才有可能完成。當代文學史料與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史料之間有共同性,也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這里所說的獨特,從縱向來看,大致可分“政治中心時代”和“經濟中心時代”兩個階段;而從橫向來看,大體則又分為兩種不同的情況或曰兩種不同的存在方式:
(一)一種當代文學史料,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政治意識形態的日趨松動和開放,雖未至禁忌盡除,卻陸續公開或披露,它事實上已為學界所廣泛接受,并對當代文學研究產生了影響甚至深刻的影響。這里包括官方、半官方的,也包括民間的。如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歷經十六年編寫的《中國共產黨歷史》、《楊尚昆談新中國若干歷史問題》、薄一波的《若干歷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胡喬木的《胡喬木回憶毛澤東》、李銳的《大躍進親歷記》、李之璉的《共和國重大事件決策實錄》、周揚的《答記者問》、張光年的《文壇回春紀事》、王蒙的《王蒙自傳》、鄧力群的《鄧力群自述》(未刊)、賈漫的《詩人賀敬之》、梅志的《胡風傳》、周良沛的《丁玲傳》、朱正的《1957年的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韋君宜的《思痛錄》、涂光群的《五十年文壇親歷記》、邵燕祥的《人生敗筆——一個滅頂者的掙扎實錄》、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郭小惠等的《檢討書:詩人郭小川在政治運動中的另類文字》、聶紺弩的《腳印》、廖亦武的《沉淪的圣殿》,等等。前者(即官方、半官方的),由于出自政要親筆或其子女親屬之手,帶有政治解密的特點,不僅在“浮出地表”之初的當時格外引人矚目(初披露時還帶有某種震驚的效果),而且對當時乃至于今的文學研究和文學史寫作產生深刻的影響。后者(即民間的),最具代表性的,恐怕要數被文學史家挖掘并命名的“潛在寫作”,這一帶有個性化的概念盡管有不同的看法,但它的源于史料的提出的確擴大了文學研究的內涵和外延,為當代文學及文學史研究拓展了空間。當然反過來,概念本身也富有意味地照亮和激活了史料的收集、整理和闡釋,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此類史料主要集中于“十七年”、“文革”兩個階段,它很好地起到了“記錄著特定時期現代作家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怎樣想、怎樣說、怎樣做的思維方式、語言方式和行為方式”的作用。
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和說明這兩個階段文學政治化的特點尤為突出,文學在生成、傳播和接受的過程中,它備受政治意識形態乃至政治權力的干預;而與之相對應,文學在備受干預的同時,也遭到了來自作家和民間或顯或隱的抵制。
(二)還有一種當代文學史料,廣泛存在于各類檔案館、出版物、圖像音響資料,包括自傳、回憶錄、書信、日記、手稿、報告、講話、批示、訪問、傳說、口述、錄像、錄音、實物、照片之中,它與版本學、目錄學、圖書情報學、文物博物館學、新聞傳播學、計算機以及現實的政治、歷史、經濟、文化等連結在一起,牽涉收集、整理、編寫、保管、出版、傳播等各個環節,形成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但由于諸多原因,有的露出“冰山的一角”,有的沉潛或半沉潛于歷史深處尚未躍出水面,若明若暗;即使初露端倪,也有很多不確定,還留下大片空白,需要進行鑒別、整理和拓展。應該說,當代文學史料的存在,更多是屬于這種情況。它也是構成目前我們進行文學史料研究的主體和主要內容。有關這方面,筆者十年前在與人合寫的一篇文章中曾將其歸納為八個方面、六種表現,并認為它在搜集、發掘和整理上存在六大困難。這里恕不贅述。需要強調和補充的是,在所有這些文學史料中,與重大政治事件關涉的文學史料的搜集相對最難也較為棘手,也許現在它還不具備足夠的條件,還沒有到“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的時候,其中有的甚至長久封存在具有保密性質的檔案館,不會向公眾開放。但這不應成為我們裹足不前、消極等待的理由。相反,它應成為激發我們學術探秘的內在動力。當代文學史料在當下的意義,最具意味和價值的也許就在于此。它的可行性和可能性,也只有作這樣理解,才比較切實。
本叢書編選始于2010年,目的是想通過努力,為廣大文學研究者提供第一手的史料,為當代文學學科建設做點實實在在的基礎性的工作,同時也為構建“當代文學史料學”作必要的準備。本叢書編選,主要強調史料的立體多維及其自身的獨立價值,因此,進入我們視野的,除代表性或權威性論文外,頗多的是有關的文件決議、講話報告、書信日記、思潮動態、會議綜述、社會調查、國外(海外)信息等泛文本史料。這也是我們這套叢書的獨特之處,它可藉此將我們的思維視野投向被一般文學史所忽略了的更隱秘然而往往對文學更有決定性作用的細枝末節,包括具有“中國特色”的一體化體制,從這個角度對當代文學史料進行全面系統而又富有意味的梳理和呈現。當代文學在六十多年行進過程中,自身的確已累積了相當豐沛的史料。為了回應歷史,也為了現實及未來發展的需要,現在是可以而且應該考慮“史料學”的問題了,有必要編選一套與其豐富存在相諧的、有特色的大型史料叢書。這也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一種責任。
迄今為止的文學史料基本都是按照“作家或文體”的思路進行編纂的,本叢書基于對當代文學史料的理解,當然也是為了打破這種傳統的編纂思路和范式,有意在這方面進行嘗試和探索,選擇了“公共性文學史料”、“私人性文學史料”、“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臺港澳文學史料”、“影視與口述文學史料”、“文代會等重要會議史料”、“文學期刊、社團與流派史料”、“通俗文學史料”、“戲改與‘樣板戲’史料”、“文學評獎史料”、“文學史與學科史料”等11個契入點,也就是11冊,用這樣一種帶有“主題或專題”性質的體例來編纂當代文學史料。因為是嘗試和探索,缺少更多的成功經驗的借鑒,也限于自身的視野和學識,肯定存在不少問題或缺憾疏漏之處,包括史料的來源可靠性與內容真實性,史料的內涵與外延,史料的層次與結構,乃至史料的分類,等等。事實上,在整個編纂的過程中,針對上述問題,我們也在進行著調整。我們懇望得到業內同行和廣大讀者的批評指正,以便將來有機會加以彌補,把它編得更好,更周全些。史料編纂,從根本上講,就是為史料的呈現尋找一個合適的“籮筐”,如果這個“籮筐”有礙于史料的呈現,那么就應及時調整這個“籮筐”而不是史料本身。總之,一切從史料實際出發,更好地還原和呈現史料,追求其多元性、學術性、前沿性的價值,是本叢書編纂的目標所在。
五年前,也就是2010年,我曾以“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問題研究”為題申請國家社科基金重點研究項目,獲得批準。在完成該項目的過程中,有感于史料的重要而又搜集不易,遂萌生了編纂一套大型文學史料叢書的動念。于是,在確定了該叢書的基本構架和思路之后,就邀請馬小敏、方愛武、付祥喜、鄧小琴、劉楊、楊鼎、張莉、南志剛、郭劍敏、黃亞清、傅異星(以上按姓氏筆畫排序)等11位中青年學者加盟,主持各分冊的編纂工作,并任分冊主編。本叢書是我們大家通力合作的產物,一定程度上,它可以看作是國家社科基金重點研究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問題研究”的衍生物。需要指出的是,本叢書的出版,得到了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后期資助和浙江大學文科高水平學術出版基金的資助,浙江大學副校長羅衛東教授和浙江大學出版社有關領導魯東明、袁亞春、黃寶忠等也給予了大力的支持。借此機會,我謹代表叢書編委會深表謝忱。曾建林、葉抒、傅百榮、宋旭華等責編,為本叢書的順利出版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他們的嚴謹踏實及其對歷史高度負責的精神,令人感動,在此也一并致謝。
2015年2月13日于浙大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