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與思:李廣算是英雄嗎
提出這么個問題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要被人拍磚的。早年我曾很喜歡李廣,一方面是因為在太史公的不朽巨著《史記》中,李廣被塑造成一個光芒四射的悲劇英雄;另一方面是從那之后,中國古往今來無數重量級的文人,都為李廣留下了不朽的名句。渴望建功立業的唐代詩人尤為喜愛,諸如“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王勃);“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盧綸);“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連毛澤東也在1931年寫的《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中都寫了:“白云山頭云欲立,白云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早年間爛熟于心欣然神往的詩詞中,就有一首是辛棄疾“夜讀《李廣傳》,不能寐”所寫的《八聲甘州》: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
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
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
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這首詞不僅寥寥幾筆勾畫出李廣的形象,而且有細節有出典,更兼作者注入自己的身世遭遇,讀來令人一唱三嘆,滿懷同情。顯然這是最初李廣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是司馬遷所意欲塑造的那個形象。我16歲時曾在黃河支流芝水畔呆過一段時間,芝川水濱有太史公司馬祠,古道自河岸伸向山崗,踏階而上一路古柏參天,那種高山仰止的印象記憶猶深,這些都加深了我對《史記》中英雄的認同。此后多年每當閑適無聊,便看看《通鑒》之類的史書,隨著年歲漸長,有些小疑問也就慢慢地浮出來了。就說這李廣,名氣這么大,他也說自己“臣自結發大小七十余戰”,但是披閱諸史,卻實在是找不到多少令人震撼的戰績。于是便奇怪了,西漢初期堪稱名將如群星閃爍的年代,李廣是文景之時出道的,漢文帝也曾經安慰他說:“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然而那個時代終究成就了周亞夫那樣的英雄,李廣一直到文帝的孫子武帝用兵匈奴時候,多少人因斬首虜獲封,他卻還是沒有博得多少功名。按說漢武帝對李廣原本還是很偏愛的,李廣是秦代名將逐殺燕太子丹的那個李信的后代,名將之后世世受封,又有家傳的好武藝。在他自殺多年之后,漢武帝還惦記他,重用他的孫子李陵。按說他原本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了合適的人”,天時地利人和無不交集,偏偏他雖然留下了不朽的名聲卻沒有成就不朽的功業。于是便在想,李廣這個聲名遠揚的英雄是哪里來的?難道真的是浪得虛名?
五年前曾寫過一篇文章《實力政策:英雄也有分量》,那是和朋友聊天時候說起李廣而寫的。朋友有個極有見地的觀點:“李廣是一個不能長大的青年。”李廣出道很早,武藝很好,騎射手格都很了不起,所以很快就在皇帝身邊嶄露頭角。但就像很多高考狀元一樣,少時了了大未必然,李廣在此后四十余年的征戰生涯中,幾乎沒有多大進步。他自己對此事很是郁悶,曾經找了個叫王朔的算命先生為他看相。對于這一段,司馬遷是這樣描寫的:
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看得出司馬遷雖然很同情李廣,但是也同樣困惑李廣為什么沒有建立功業。其實在漢代,功過賞罰是很分明的,而且也很量化,以首虜論軍功,只要你殺敵多自然可以獲封。而李廣雖然大小七十余戰,卻實際上殺敵很少,最多一次右北平之戰好像是殺敵四千,但是自己損失也差不多,只能算是功過相抵。無可奈何之下,太史公在書里寫了這么一段是要把李廣的遭遇推諉給“運氣”,李廣死前最后一次出征,原本武帝嫌他老不要他帶兵征戰,他再三請求要做前將軍,皇上沒法只好依了他,但私下里卻對統帥大將軍衛青說:“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似乎連皇上也覺得李廣這人運氣實在是差。我一直在想,運氣這種說法除了李廣自己至死沒有自知之明外,也許還是司馬遷刻意維護為他所做的辯解。
一個人做事雖然有運氣的因素,但是如果把一生遭際都推給運氣,那確實是一種不明事理。所以我很贊成朋友所說的,李廣是一個長不大的青年。年輕時候身健體壯,武藝高強,反應靈敏,搞點擒拿格斗、單兵作戰什么的,那也是軍人素質的必須。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不能老是靠這一套干下去,更不能陶醉于這種個人技能的自我滿足中。這就如同我們今天看一個青年,頭腦靈活、反應靈敏,善于應付突發事件,一定會覺得這小伙子素質好有前途。但是這小伙子如果僅僅滿足于此,不去圖謀更深刻的鉆研和思考,不注重于在更高層次上的探索和謀劃,沒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深謀遠慮,那么終其到老估計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據說那些高考狀元們基本上后來都沒有什么大成就,估計也有一些這種因素在里面吧。看看李廣打過的那些仗,史書上有所記載的只有7次,而且還是敗多勝少。可見他自己說“大小七十余戰”,真正到可以載入史書上的時候,卻基本上都拿不出手。這似乎也是他沒有大成就的一個表面原因吧。事實上除了表面原因外,最重要的還是內在原因。這內在原因主要體現在兩方面:
一是逞匹夫之勇而不謀運籌之略。人們常津津樂道于李廣與程不識用兵之不同,所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鬬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但是程不識也意識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一個將軍帶兵打仗,來點同甘共苦以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是需要的,但是如果真的以為光靠這些而不加強戒備,不執行嚴格的軍紀,沒有臨機布陣謀劃戰機,那肯定也是無法取得勝利的。所以李廣充其量只是一勇將而非良將,李廣之勇也是匹夫之勇而非英雄之勇。
二是逞個人意氣而少寬闊胸懷。很多人都知道名將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而這位自稱將兵多多益善的軍事家,在功成名就之后不僅沒有報復當年侮辱他的少年,而且還說這人是個壯士,用他做了軍中的中尉。李廣則不然,辛棄疾詞里所寫的“恨霸陵醉尉,匆匆未識”這件事,是李廣在雁門之戰中損兵1萬余人,自己僅以身免,之后受到軍法處置,當了兩年的平頭百姓。某次夜行報上名頭人家不買賬,于是便懷恨在心。史書說: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后韓將軍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就這么一件小事便記恨,一有出頭之日便把人家給殺了,說實話這很能看出李廣的胸懷。而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這也正是沒有大將風度的一種表現。
看司馬遷《史記》看到打仗的時候,有時候難免也納悶。先前作詠史詩曾寫到衛青、霍去病,那兩個人物叱咤疆場,衛青5次出擊,殺敵5萬余;霍去病4次出擊,殺敵11萬余。論軍功和李廣那是有天壤之別,但是他們倆在《史記》中也只是合為一傳,還沒有享受到李廣計劃單列的待遇。所以南宋學者黃震難免要說:“衛、霍深入二千里,聲震夷夏,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公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看來司馬遷在這里是很偏心的。實際上衛青無論軍功和人品,在當時都是深受贊揚的,幾乎是一個完美的人物。李廣死后,他的兒子李敢認為是衛青害了他爹,曾經擊傷衛青,但是衛青隱匿此事沒有計較,還是放過了他。后來是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在隨皇上打獵時借口射死了李敢。很難推斷司馬遷這樣抑揚的心理了,但估計他對李廣的偏愛和他因為李陵辯護而受刑有關。李廣是李陵的爺爺,又是個很有名的遭逢不幸的人物,這在很大意義上頗能寄托司馬遷的情懷吧。而衛青則多少因為姐姐衛夫人的緣故,有了外戚的牽連,這又和司馬遷受刑的另一個因素,即被認為非議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有關。如此這般他的筆墨便隨著情感的偏頗和同情的傾斜,出現了一種微妙的變化。寫到這里突然覺得很有趣,本人姓衛,但沒有家譜不知道和衛青有沒有牽涉,而我的外祖母卻的的確確是司馬遷家族的后代。讀史不知不覺讀到了自己家里了,這確實也是一種歷史人生的巧合啊。
201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