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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盡管文明的發展在物質上堆積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人的精神層面卻正在經歷某種異化式扭曲,所以馬克斯·韋伯講,人類的精神世界逐漸輸給了物質世界。因此從進化論的角度看待文化選擇,也許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演化,未必就是一個優化的過程。這可以在中國找出很多有說服力的歷史痕跡,有文章講自唐宋以后,尤其經過元明清幾代的殺戮和奴化,中國人的精神風貌越來越卑瑣,想來似乎有些道理。讀中國文史典籍,難免會有一個明顯的感受,《史記》中那些雄深雅健的人物,《世說新語》那種風流雋永的氣質,《國風》陽光般的真純流淌,如唐詩宋詞般超妙的意境,在明清之際取而代之為《水滸傳》中的營營茍且,和《紅樓夢》里的兒女私情。那些曾經的風清朗月似乎漸行漸遠,有了這種感覺于是便有了“最后的風華絕代”這個標簽。

所謂風華絕代就是一種注重精神寄寓的浪漫氣質,哲學家馮友蘭謂之名士風流的人格美,他講真正的風流人物,必有玄心、必有洞見、必有妙賞、必有深情。這當然是中華文化歷史積淀的精華,是如莊子所說的鴻蒙之光,是穿透世俗迷惘的人性煥發,是生命意識與自然精神的諧和。因此,浪漫的人生,是個體之情穿越現象世界的升華,是生命追求與自然共鳴的交響。所以我們看到嵇康臨刑,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他不憐憫自身,而是惋惜《廣陵散》于今絕矣。我們看到西晉飄搖之際,《世說》寫衛玠不得不去國離鄉的情形: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得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這種一往情深都堪稱是超越個體存在的宇宙精神。

回眸歷史會有一個深刻的印象,所有物質的增加和社會的更遷,往往只是干巴巴的數字和索然無味的條款,而生靈活現的則只有人和人的性情。俯仰古往今來,眾生之世無外乎“名、利、情”三字,但如何處置這三個字,卻關乎人的生命體驗。大抵說來,利字當頭者難免見利忘義,名為尊者間或名節自保,情為重者則不時情為物累。說到底這也都是文化精神選擇中集體有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的折射。文化精神的積淀,本身就是自然萬物的人性化發展,是由理性化為感性、由社會化為個體、由歷史化為心理的建構行程。這種建構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講故事,每個人在無法改變的大背景下,講述自我的同時也在講述社會講述世界。因為人生閱歷不同,所以也就有了世界的五彩繽紛。《梁書·范縝傳》里有記載說,齊竟陵王蕭子良問范縝:“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溷糞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為此范縝回到家,專門寫了一篇《神滅論》,論證精神依附于物質,這就不但說到了人生的富貴貧賤,而且引申到了生命現象中精神與物質的關系。實際上我并不認同范縝的說法,人生的偶然并不是沒有因果,而是往往看不出痕跡。至于年屆天命之后,越來越感覺到,人的存在本質上是一種精神現象,如果過于強調生命的物質存在,那沒有精神思想的肉體,又何異于草木山石泥土?而文化的積淀恰恰對此加以詮釋,自然科學的研究也給予了證明。著名進化生物學家喬治·威廉教授指出,基因是信息包而不是實體,DNA分子堿基只是承載基因信息的介質,而不是基因信息本身。牛津大學進化思想家理查德·道金斯在其名著《延伸的表現型》中,提出了“覓母”的概念,以此代指影響人們行為的文化信息。而覓母作為文化基因,并沒有單一的存檔介質。已故“人工智能之父”馬文·明斯基的解釋是,在達爾文理論看來,我們只能在基因層次上進化,有了覓母,思想體系本身不需要生物性的變化也能進化。所以精神應該是一種獨立的存在,不然人類為什么還反復強調精神價值永存呢?

有意思的是,當今社會逐物競利,財富日增而精神頗多痛苦,所以偶然間便會生出一些疑問:人類究竟是在哪里出了問題?我總覺得無論是個體的人還是群體的族群,甚至是作為整個物種的人類,自從幾萬年前開始自覺的時候,便選擇了一條反自然的道路,這種日益內化的矛盾促成生命自身難以解脫的沖撞。所以人類越走越遠,相伴而來帶給自己的痛苦也會越來越深。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的苦悶,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號呼,其實也都或隱或顯地表達了這層意思。而如陶淵明和蘇東坡這些千古風流者,其最為值得稱道的就是,他們意識到了外在世界的不可逆轉,因而能主動附隨萬物而歸于內心,通過詩化人生,為自己建構了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生命與自然融于一體,因而充實光輝、淡然安樂。

這本《最后的風華絕代》,總為六編,收文逾百篇,而其中許多篇章,又是網絡日志集成,有意識地保留了手機草草寫就的風格,也是一時心境的反映。雖然因年輕時代的佚文而拉長了時間跨度,但主體還是集中于最近幾年。而這幾年恰好是我回歸詩意人生陶然自樂之時,由傳統文化的返溯又切入到東南佛國的探尋。我喜歡佛陀尤其是禪宗的澹然清凈,宗教和所有的科學思想一樣,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然其更為超越的則是,它還是一種人類精神的寄寓。生活在杭州這個深具文化資源的城市中,使我常常有機會更加真切地感悟自然人生,譬如我會一個人跑到孤山,靜坐在瑪瑙坡上,想象智園禪師在此筑廬,不遠處住著的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這兩個好朋友都是隱士都會寫詩,他們竟夕長談,山道崎嶇不遠但叢樹雜木,那時候沒有路燈,夜深無月又該如何一路尋歸。文化就是故事,演繹文化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將這些轉化為詩文寫作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表達了我試圖如古人那樣,用詩詞為自己建構一個明凈的境界,并借助于她讓精神世界顯得更加豐盈一些。林林總總附著于文章之中的詩詞有163首,其中長短句87首,近體詩76首,這些基本都是自《棲溪風月》結集后,到2016年底兩年多點時間的創作。我的90后博士生吳倩協助我整理了這些文字,她本碩階段所學專業都是文化產業,這在一定程度上強調了本書的文化符號感。

衛軍英

2017年3月23日

杭州棲溪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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