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末造古風日漸衰
偶見幾篇佚文,如果不是數字圖書館的便利,一點都記不起來早年還寫過這樣一些文字,刊于《近代詩文鑒賞辭典》(光明日報出版社1991年版)。桐城派前后源流200余年,是影響整個清代文壇的古文流派,吳汝綸是桐城派晚期的著名大家,這篇評說吳汝綸《送蕭榘卿序》的文章,似乎也不僅僅是評述前人之作,依稀之間還有某種推許與人生寄寓。
贈序是唐代以來興起的一種文體。古人臨別,相贈以文,往往因人立論,且重在議論,又因其對象確定,所議所論也多集中有指。著名者如唐代韓愈《送孟東野序》,明代宋濂《送東陽馬生序》等,皆為不朽佳作。吳汝綸此序贈蕭榘卿,序言榘卿入選授為奉化縣令,故其序文亦從州縣之官治理民政而發議論,亦堪稱上乘之作。
開篇即言“得地長短僅百里,臨之以六七級之上官,羈束之以二百余年遞積遞增之成法,畀之以數百千萬橫目之民,使治其曲直緩急生死,此當世州縣吏之所為也,亦綦難矣。”先泛言當世州縣長官之政,儼然縱橫之間曲盡其事,又不失之行曲瑣屑,自有一種凌然氣勢,破題便橫空奇崛。最后一句“亦綦難矣”,于流蕩之中忽做一頓,其妙處約略有二:一方面從敘說主題來講,由泛言而導入具言,由當世州縣之所為,而引入向賢哲之士所為;另一方面一揚一抑,形成文章跌宕,同時從整體來講,也是蓄勢之用。故其下則有一轉折:“然而賢哲之上,或往往甘心者,彼皆有所棄有所就。”從論述主題來看,前言州縣之官治政亦綦難矣,而其難無外乎三個方面:一為上,即為官之上司;二為法,即各種成規法度;三為民,即所治之對象。三者有所不一,而矛盾自生。欲以調和折衷,自然是于事無補,所以歷來賢哲之士往往“有所棄有所就”。這有所棄有所就“即是言所事之目的與出發點有所偏重。但凡偏行之中,有不重于上而保持法度,有不唯法度而重在為民謀利,這都不失為清明之士。但也有的不以民為重,且自謂是行其志與其學。志者;思想之旨,學,則是積淀研習之得”。但是這恰恰是將本末倒置。因而作者要問:“所謂志與學者何歟?”究竟什么是志與學?這就牽扯到了問題的根本。從作者論述過程來看,這是其思想的深入具體化,而這個問題正是文章主旨所在,對此所作的回答,即是作者所要說明的中心。然接下作者卻連連反問:“夫非以民歟?民有不可而志與學可篤信歟?”后面兩問題是前一問的進一步引申和延續,從邏輯意義上講是一種逆向推斷,之所以用反問形式,不僅是章法自然的結果,更在于形成文章波湖動蕩之勢。正視這一問題,必須作答,而回答又正是文章所要鋪展陳說的。后面辯說,立論在可與不可之間。所謂可,即相宜之意。一種不可,并非真不可,蓋因識見不一,“吾方字之而若棄之,吾方恢之而若虧之,彼不知吾之字且恢也,而足以為棄虧,則不可于意矣。”這實際上是自身原因所致,是志與學的未曾徹底“吾學之未成,吾才之不足以赴吾志,而以周旋于上與民與法之間,誠不知其可也”。但也有另一種情況,“學成矣,才足以赴吾志矣,而顧舍之,而上以徇上。中以徇法,下以徇民,其為徇一也”。以上兩種情況正是為官的兩種不可之狀。而后一種又往往是于當世齒朝之士、縉紳之徒,實際上是完全喪失了原則,也就無法真正達到治理目的。又有謂,今之循吏——也就是諸事皆依法度辦理之人——其做法與此有異。而循吏又正是作者所要否定的,“士貴能自樹立耳”,必須能從現實出發,表現出自己獨特的個性。吳汝綸的從政思想既表現出了其民本的核心,而又具有某種理性指導意義,這在這篇序文中表現得相當充分。
吳汝綸作為桐城派文人后期代表,作家其為文宗法桐城,而又主張“有所變而后大”,他認為“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與姚仲實》),并且一再主張“夫文章氣為主,才由氣見者也”(《與楊伯衡論方劉二集書》)。所以他的文章,既有桐城派整飭雅潔之長,同時又不入桐城窠臼,風格矜煉典雅,意厚氣雄。讀這篇《送蕭榘卿序》即有此感。通篇看來,作者以氣貫于其中,氣以統才,才附于氣。故其發端迫促激越而又不失之突兀。
不落空洞,其后議論縱橫凌利,卻又不節外生枝,不見瑣屑。整篇文章有氣勢有波瀾,卻又深沉不流于浮泛,文末一問“奚而不異”,又正有筆力千鈞余味不盡之感。真不失為一篇上乘佳作。
附:吳汝綸《送蕭榘卿序》
得地長短僅百里,臨之以六七級之上官,羈束之以二百余年遞積遞增之成法,畀之以數百千萬橫目之民,使治其曲直緩急生死,此當世州縣吏之所為也,亦綦難矣!然而賢哲之上,或往往甘心者,彼皆有所棄有所就,不可于上而守吾法,不可于法而利吾民,不可于而民行吾志與吾學,是數者固將有一得也。不可于上而守吾法有之矣,不可于法而利吾民有之矣,不可于民而行吾志與吾學,所謂志與學者何歟?夫非以為民歟?民有不可,而志與學將可篤信歟?曰:吾所謂不可,非真不可也。吾方字之而若棄之,吾方恢之而若虧之。彼不知吾之字且恢也,而見以為棄虧,則不可于意矣。吾學之未成,吾才之不足赴吾志,而以周旋于上與民與法之間,誠不知其可也。學成矣,才足以赴吾志矣,而顧舍之,而上以徇上,中以徇法,下以徇民,其為徇一也。士貴能自樹立耳,齒朝之士,薦紳之徒,其是非可不顧,猶不可勝聽,乃今取悅于蚩蚩然橫目之泯,欲以決吾進退哉!曰今之所謂循吏者與此異。曰吾固不為今之循吏者言也。奚而不異?富順蕭榘卿選于吏部而令奉化,吾與之言同。于其行,遂書之。
2017-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