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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方祖猷

我自大學畢業后,曾一度對中國近代婦女運動史有所涉獵。1987年8月,我的日本友人、早稻田大學蘆田教研室負責人蘆田孝昭教授,為其退休紀念論文集向我約稿。我再三思考,決定將過去在上海等地所購買的出版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關于婦女問題的書籍,分類介紹,并雜談一些自己的觀點,以《控訴、思索、憧憬——二三十年代中國女性問題的探索》為篇名,發表于他次年出版的紀念論文集《二三十年代中國與東西文藝》一書中。我在文后說:“‘五四’時期青少年們控訴過去,思索現在,憧憬未來,我們可以從她(他)們身上發現種種缺點,但這是成長中帶來的缺點,也必然在成長中被消除。”蘆田教授看到我的論文后來信問我,經過探索后,女性問題究竟應如何解決?茲事體大,我只好表示這一問題極其復雜,推諉了事。

然而,在我執筆寫本書書稿時,使我頗感驚訝的是“女權主義”似乎發生了危機。女權主義是英文feminism的翻譯詞,起源于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時期奧蘭普·德古熱(Olympe de Gouges,又譯辜杰)發表的《女權與公民權宣言》(簡稱《女權宣言》)。此后一直沿用于歐美各國。晚清時女權主義曾點滴傳入中國,至五四時期才被大量介紹過來,音譯為“弗彌湼士姆”,也有譯為“婦女主義”的,但涵義一致,都指爭取女子應與男子一樣有天賦的自由、平等、財產等的權利。那么,何謂女權主義?五四時期的《現代婦女》雜志,曾刊登蘆田教授的先輩日本早稻田大學講師本間久雄《婦女運動的來由及其意義》一文,其中專門介紹了弗彌湼士姆的意義,他的結論是:“弗彌湼士姆的要旨:換一句話,就是發揮在人的婦女中的種種可能性。為了發揮這種可能性,要求在種種的分野,與男子的機會均等。”本間久雄著,玉深譯:《婦女權運動的來由及其意義》,梅生編:《婦女年鑒》第一回,第一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5年,第70頁。其所說的作為人的婦女的可能性,即發揮婦女作為人的“天賦才能”,其所說的分野,指的是選舉權、職業權、教育權、經濟獨立權等等之分。所以與男子權利平等正是feminism的要旨,不管翻譯為女權主義或婦女主義,其實質完全一致。

那么,為什么今天“女權主義”發生了“危機”?大約在上世紀末,國際上出現了一股認為女權主義一詞反映不出feminism的豐富內涵而主張代之以“女性主義”的思潮。然而所謂“女性主義”,卻歧義百出,派別眾多,如有西方女性主義、第三世界女性主義、自由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文化女性主義、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等等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21—55頁。,名目眾多,不一而足。而將過去的“女權主義”,改稱為傳統女性主義,或經典女權主義。我對這些眼花繚亂的女性主義,擇其對本書有關的,發表一些個人的看法。

2005年,由王政、陳雁主編的《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一書出版,其中有美國密歇根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三位女教授,在討論晚清著名女權主義者金天翮所著《女界鐘》一書后,以《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為篇名,作為代序置于卷首(以下簡稱“代序”)。她們認為《女界鐘》講的是“男性本位的女權思想”,因而認為將弗彌湼士姆翻譯為女權主義不妥,她們的觀點用下列一句話可以說明:


這一百年來,中國女權主義思潮跟以男子為主體的國族主義分不開的話,那么現在很多女權主義知識精英們是在這樣的話語中建構自己的主體身份。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8頁。按:王政、劉禾為美國密歇根大學教授,高彥頤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由于此文為三位學者議論中的記錄,故所引資料的人名,不一一注出。


這段話有二個關鍵詞:“國族主義”和“男子主體”。國族主義的女權主義,她們又稱“國家女權主義”,并指出:“從理論上和歷史上來看,女權主義本身就是一種國家話語?!?img alt="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7C81A/1354422750320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4253-cobUtkv7syPLsY7ixKtCy7vYcsvY2Uqh-0-025436f86c9e2852402f0ebe67f9f84e">這句話并不錯,不僅在中國,國外同樣如此,如法國大革命的《女權宣言》第三條就說:“任何主權原則,根本上取決于人民(國家、民族),而人民不過是男人女人聯合體?!眹抑鳈嗉葘儆谀腥艘矊儆谂?,《女權宣言》豈非就是國家話語的產物。只是一百年來的中國,國家主權被帝國主義列強攫取,甚至面臨被瓜分的局面,故而中國女權主義者的國族語言更強烈。

但這一關鍵詞與“男子主體”的女權主義聯系起來就有問題了。她們說:


在國際權力結構中,中國的地位在下降,使知識男性受到威脅,感到自己不如白色子(按:指歐美白種人男子)。但是在中國國內情況下,他更有必要來維持這個社會性別等級。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頁。


中國面臨危亡,使男性感到“威脅”,所以男子在國內要“建構一個新的現代中國男性的主體,就需要打出一個女權主義旗幟”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頁。,以維持男尊女卑的“社會性別等級”。為什么在國族話語下的女權主義會產生男子為主體的女權主義?這種維持男女不平等等級的女權主義可以稱為女權主義嗎?我感到困惑。

如前所說,任何女權主義必然是國族語言下的女權主義。但女權主義又必然以女子為主體,否則怎能稱女權主義。現在卻出現了以男性為主體的女權主義,這不但邏輯上自相矛盾,而且也違背歷史事實。法國大革命時的《女權宣言》是針對排斥女權、維護男權的《人權宣言》而說的。當時“人權”的法文為“droit de l'homme”,“homme”專指男人,女人為“femme”,所以女人當時沒有人權。正因為如此,才有反抗男女不平等的《女權宣言》出現,何來以男子為主體的女權主義?或許因為金天翮是男子,以男子提倡女權主義,就成了男子為主體的女權主義。然不見《女人壓制論》這本國際著名的女權主義作者,也是一位英國男子約翰·彌勒(John Stuart Mill)寫的嗎?如認為彌勒這本書論述婦女服從男子的不合理性,故不體現男子主體性,然為何將金天翮的《女界鐘》認定為體現男子主體性的“男界鐘”呢?于是她們引用《女界鐘·小引》中金天翮所說他夢想歐洲男人肩隨細君,挈帶稚子,昂首于巴黎、華盛頓大街的快樂自在為例,得出“《女界鐘》對女性問題的表述,表達了怎樣的一種男性的主體欲望”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還說可了解到“中國男性的主體位置是如何通過對女性的言說而建構起來的”。然而對金天翮接著說他引用歐洲文明這種新鮮的空氣,目的是為了在中國“撞自由之鐘,張獨立之旗”金天翮著,陳雁編校,《女界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頁。,對婦女來說就是“撞婦女自由之鐘”,“張女界獨立之旗”,她們卻一字不提。她們還將這種自己設定的表達男子主體性的女權主義的《女界鐘》,說成“包括梁啟超在內的晚清知識界的現代化藍圖作了一次集中的表達”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不僅是所有男性知識界,而且晚清的女性,如林宗素、秋瑾等也有將這樣一種思維模式表達出來。于是由金天翮代表的點,推廣到晚清所有提倡女權主義的男子和女子的面,將當時的女權主義全定位于為男子主體性的女權主義,而這種女權主義目的是為了維持男尊女卑的“社會性別等級”,全面否定了晚清女權主義和晚清女權運動在婦女解放歷程中的意義。

經過國家民族話語的男子主體性清洗后,弗彌湼士姆的內容還剩下多少?換句話說,即它的女性內涵還有哪些存在著才可將其改譯為“女性主義”?“代序”作者沒有明確說明,僅有不確定性的表達:


一、現在外國英美學界的女性論述,不少是在人類生存基本溫飽已經解決的大前提下,追求身體及情欲超然物質世界的解脫,這些又真的是我們的當務之急嗎?高彥頤:《把“傳統”翻譯成“現代”:?女界鐘?與中國現代性》,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5頁。

二、八十年代提出掙脫國家婦女解放話語束縛的時候,該談的就是男人女人的問題,而且是本質主義的,回到生理決定論上。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頁。


這就很清楚,她們認為在掙脫國族話語束縛而無所謂男權女權后,剩下來應該談的僅是男人女人生理上的本質問題,即集中于追求女人身體及情欲的研究,這就是她們主張弗彌湼士姆(feminism)應該予以新譯名的原因,并認為對這一翻譯應該“再認識”。因為“翻譯也是一個時間轉移問題,如何把一個歷史時代的價值體系‘翻’成另一個嶄新的價值體系”高彥頤:《把“傳統”翻譯成“現代”:?女界鐘?與中國現代性》,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5頁。。也就是說過去翻譯feminism為女權主義,現在應改譯為追求女人身體及情欲研究的女性主義,就體現了“新”的價值體系。

那么,“代序”的三位作者屬于哪一派女性主義者呢?就國族話語的“國家”來說,國家在婦女發展中的作用,西方女性主義者有正負兩種不同觀點。負面一派的觀點是:“國家作為這一切的反映,其本質只能是男權的。由于政府本身的男權性質,……國家也經常起著加劇男女地位不平等的作用?!?img alt="蘇紅軍:《第三世界婦女與女性主義政治》,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2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7C81A/1354422750320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4253-cobUtkv7syPLsY7ixKtCy7vYcsvY2Uqh-0-025436f86c9e2852402f0ebe67f9f84e">由此看來,“代序”作者將“國族主義”與“男子主體”聯系在一起予以否定,正反映了西方女性主義者這一派的觀點。

大約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在批判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的殘酷性及其內部矛盾激化情況下,產生了后現代主義哲學,對現代社會形成的真理、理性、道德等的觀念予以懷疑、否定,認為原本中的這些話語的結構有眾多的差別性和變化性,不是固定不變的,因此要予以“解構”。這一思潮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滲入女性主義領域,產生了后現代女性主義(postmodernist feminism)。美國俄亥俄州州立大學柏棣女博士介紹了這一派女性主義者的觀點:她們“放棄了對女性解放具體目標的追求,盡心去解構社會意識、思維習慣、人的主體性及男權思想對女性主義的影響”柏棣:《平等與差異:西方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理介》,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10頁。。例如,她們否定現代女權主義的“男女平等”這一概念,認為“‘平等’就意味著‘相同’,而生活中的相同是相對的,差異是絕對的”柏棣:《平等與差異:西方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理論》,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4頁。,并認為“兩性平等觀是男權的思維邏輯的延續,不能從本質上認識女性受壓迫的問題”柏棣:《平等與差異:西方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理論》,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5頁。。如果我們從“代序”的篇名《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就可窺見文中是如何解構“男女平等”這一現代性話語,使《女界鐘》一變而為男性主體的“男界鐘”而予以否定。

柏棣接著談到后現代女性主義強調“人類的性生活”重要性問題,她說后現代主義者將人類性生活的人種繁殖稱為“人類本身的再生產”,而“它先于任何人類社會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也就是說,人類的社會行為開始于人類本身的再生產,這時所建立的關系比在生產過程中建立的關系更重要”柏棣:《平等與差異:西方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理論》,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6頁。。簡言之,即人類性生活對人本身的生產,先于人類社會生產,而在人類社會生產中,人類性生活對人本身的生產,比社會生產更重要。這種“崇性主義”本間久雄著,玉深譯:《女權運動的來由及其意義》,梅生編:《婦女年鑒》第一回,第一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5年,第67頁。正是“代序”作者提倡女性主義“追求身體及情欲”的“生理決定”論的思想來源。

反對將女權主義(現在稱傳統的或經典的女性主義)局限于性的研究,在一百余年前已有人在。本間久雄文中引用了《弗彌湼士姆運動》作者斯瑙典夫人(Mrs Philip Snoweden)的話:


弗彌湼士姆者很明白的理解所謂“性”的一物,顯著的束縛了男女雙方這件事?!齻円罂梢允固熨x的才能和精神的特質活動的自由,這種才能和特質是和性的行為的結果全然沒有關系的。弗彌湼士姆者反對把婦女的興味、責任、感情、天分,為了唯一的目的而納入于溝中。本間久雄著,玉深譯:《女權運動的來由及其意義》,梅生編:《婦女年鑒》第一回,第一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5年,第67頁。


斯瑙典夫人顯然反對將婦女有關的問題,全納入以“性的行為”為唯一目的的討論中。

一百余年后,西方女性主義中后現代主義的這種“崇性主義”,也受到第三世界女性主義者(包括美國內部受種族歧視的黑人婦女)的激烈批評,認為這種觀點“缺乏歷史觀念,性文化、性風俗的研究,不應與該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分離”蘇紅軍:《第三世界婦女與女性主義政治》,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33頁。。并指出:“這是西方女性主義學者中的中產階級地位以及西方社會中性文化的背景分不開的”。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代序”作者表達的是西方女性主義中后現代女性主義的觀點,并以此觀點來剖析金天翮《女界鐘》,通過“解構”,否定晚清女權主義和晚清女權運動的歷史意義,也以此來證明feminism應翻譯為女性主義,不能翻譯為女權主義。對此,我可以借美國愛荷華大學蘇紅軍女士文中第三世界女性主義學者對西方女性主義的評論來回答,她說:


美國的第三世界女性主義學者,對本國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批評是理論脫離實際。蘇紅軍:《第三世界婦女與女性主義政治》,鮑曉蘭主編:《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47頁。


“代序”作者反對晚清女權主義的后現代主義理論同樣脫離實際。理由有三:

一、從理論上說,首先,男女都是人,雖然也有生理上的差異,但都有人的本質特征。因此,男女之間也有相同的一面,而且相同性超過差異性,何況夫妻、父女、母子都有親情關系。如果男女之間差異性是絕對的,相同性是相對的,那么不僅否定了金天翮在《女界鐘》所竭力提倡的男女權利平等,而且連“男女同是人”這一符合常識的命題也被否定了。因此,認為男子發表女權主義著作是“男性本位的女權思想”,金天翮的《女界鐘》是“男界鐘”。按此推理,梁啟超的《論女學》成了《論男學》,丁初我的《女子世界》成了《男子世界》,秋瑾的《中國女報》成了《中國男報》,都是男子主體性的女權主義,她們忘了在男人女人間的差異中,有同一性、和諧性的本質一面。

其次,自有人類以來,人就是社會的人,盧梭所說原始人是自然狀態的人,“整日游蕩于森林中間”,是“自給自足”的個體的人盧梭著、高修娟譯:《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第46頁。,事實上是不存在的。自有人類,就有社會,有了民族、國家,人就是處于民族、國家之中。因此,以國族話語說各國的女權主義,這是必然、正常的現象,也是普通的常識。如果在現在民族、國家存在的情況下,特別是中國百余年以來國家、民族主權在不斷喪失中,且國家的“君為臣綱”的專制政體與“夫為妻綱”的男女不平等的社會風俗密切結合下,以掙脫國家話語束縛來談婦女問題,豈非除男人女人性欲這樣的生理問題外還有什么好談?她們忘了人性有兩重性,即自然性和社會性,沒有只有社會性而無自然性的人,也沒有只有自然性而無社會性的人,因而不存在沒有國家、民族性的女權主義。

二、從晚清女權運動實際情況看,在強烈的國族話語下并未出現以男性為主體的女權主義。整個晚清是帝國主義列強由炮艦打開中國大門后,經瓜分中國、劃分勢力范圍,到深入內地掠奪中國資源的過程。因此,在亡國危機下產生的愛國主義情懷是貫穿晚清女權運動的一條主線。在危機刺激下造成的焦慮,既有男性,也有女性,主線正是她(他)們共同描繪的。戊戌時期第一次女權運動雖是男性發動的,但無論是中國女學會書塾的管理和教學,還是中國第一份女報——《女學報》的編輯和主筆,都是女性獨立操作。進入二十世紀初,女性自主倡辦或以女性為主、男性為輔的女學堂、女子報刊、婦女團體紛紛出現,更出現反對男監督(校長)壓制女學堂學生的罷課風潮。至于反帝愛國運動,則是男女互相協作各自獨立進行;革命女權運動同樣如此,如武昌起義后各地涌現的女子軍,特別是張竹君領導的上海中國赤十字會,有不少男醫生作為被領導者參加就是明顯的一例。在所有這些愛國女權運動中并未發現有男子主體性而維持男女不平等的“等級”現象。

應強調的是,長期處于男權社會中的中國傳統女子,正是在參加救亡圖存的愛國運動實踐中激發了女性的自我意識。1901年在眾多男子參加的拒俄大會上,一位年僅十六歲的女學生薛錦琴突然一躍登臺發表拒俄的國族話語演說,驚動全國。一位老維新派人士夏曾佑聽說此事后感慨地說,看此氣象,中國尚有可為,但慮自己“趕得上趕不上耳”,見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76頁。連這位著名的男志士都自嘆自己不如這位初出茅廬的女孩。事實證明,說“中國女權主義思潮跟以男性為主體的國族主義是分不開”的論點是不成立的。

三、任何結論必須嚴格符合邏輯規律進行推論才能成立。“男子主體”強調的是男權,而女權主義提倡的是女權。為了解構現代性的“女權”,將兩者混合在一起豈非自相矛盾?例如要證明“男子主體的女權主義”這一命題的成立,必須有充足理由,還必須經過嚴密的推論。決不能僅舉《女界鐘》說過“女子者,奴之奴也”這句話,就立即得出:“要解放婦女,先要解放男人,男人沒有解放,女人也只能當男人的奴隸”高彥頤:《把“傳統”翻譯成“現代”:?女界鐘?與中國現代性》,王政、陳雁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2頁。這樣的結論。這樣的結論理由不充足,推論太隨意。女子是“奴之奴”,這的確是當時女權主義者特別是革命女權主義者的共識,其本意是在男權社會下,女子是男子的奴隸,而男子又是清朝專制統治下的奴隸,所以女子是雙重奴隸。因此女權主義者主張家庭革命,使女子脫離男子的壓制。革命女權主義者繼之主張“驅逐韃虜”,推翻專制的清廷,獲得政治上的解放。說女子是“奴之奴”,并不是說女子應該是“奴之奴”,而是要解放女子處于“奴之奴”的受壓迫境地。金天翮的這句話,出于該書第五節“女子教育之方法”中。文中說女子被壓迫為奴隸出于十八世紀法國傅萼紗德夫人之口,金天翮接著說:“吾今熱心銳志,欲救中國女子于奴隸世界,下放奴之令。”金天翮著,陳雁編校:《女界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6頁。明明說的是“救奴”“放奴”,怎能望文生義說成女人只能“當男人的奴隸”?成了“囚奴”。而且將這種不能成立的推論,推及于康有為、梁啟超。如梁啟超提到女人只能食利而不生利,“代序”作者的結論是:“他們在國族主義的大背景下,說中國要強盛,可是你們女人這么多年都不爭氣,女人這么差?!?img alt="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7C81A/1354422750320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4253-cobUtkv7syPLsY7ixKtCy7vYcsvY2Uqh-0-025436f86c9e2852402f0ebe67f9f84e">由此來證明戊戌時期女權主義是“男子主體”的女權主義。可是一字不提這正是梁啟超主張“興女學”,幫助婦女從不識字到識字、從識字到求學問、從求學問到謀生以經濟獨立的重要理由之一。

我以現代邏輯思維話語,批評主張解構現代思維話語的后現代女性主義,似有文不對題之嫌。不過我認為,后現代主義試圖解構的是現代邏輯思維過程所建立的話語如概念、范疇等,而不是思維的邏輯性,這是三位西方后現代女性主義者也強調的,否則,思維必然混亂,思想不能交流。我不否認后現代的解構哲學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對用后現代的解構主義來拋棄、否定晚清女權運動實在不敢恭維。話語必須反映歷史事實,話語的人為改變,絕非歷史事實的改變,更不能由此創造出一個新的歷史價值體系!其實,女性主義與女權主義不是對等的概念,前者內涵大于后者。女性主義囊括女性遇到的所有問題,包括女權問題在內;女權主義內涵雖少于女性主義,但卻是歷史上女性問題中最要的問題。所以以女性主義取代女權主義,在邏輯上有偷換概念之嫌。

然而,女權主義并非蘆田孝昭教授詢問我的解決婦女問題的根本途徑。美國三位西方女性主義者提出在“大量女工涌入工廠”時,女權主義者“跟在工廠打工的女工沒有共同話語”王政、高彥頤、劉禾:《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代性》(代序),王政、陳雁主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1頁。的問題,倒很有價值,切中了女權主義者的要害,不解決大量低層女工的權利問題,婦女問題怎能解決?不過探討這一問題在晚清時期尚未成熟,在五四前后才成為時代的強音。但這已超出本書涉及的范圍了。

本書追蹤晚清婦女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的足跡,我們可以發現,戊戌維新時期的女志士僅初步動搖了傳統男權社會對她們的束縛;辛亥革命時期女志士嶄新的精神面貌,與戊戌時期的女志士相比,又大不相同。關于女性主義與女權主義的理論探討,在本書中不便展開,因此只能在“前言”里以男子發表一些粗略的見解。本書在友人支持下,搜集了有關圖片200余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本《簡明晚清女權史圖集》,希望能從感性上有助于讀者對中國近代女權史的理解,這是作者所盼望的。作者在此書的寫作過程中,深感秋瑾的為人,因此取《秋瑾史跡》中其親筆墨寶,集而成《晚清女權史》五字以為封面題字,這或許是作者紀念心儀的烈士最好的方法吧!

中國女權史的研究,涉及范圍極廣,除中國近代史外,與中國哲學史、經濟史、基督教史、教育史、經學史、中外文化交流史、歐美女權史和民俗學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系。因此,作為長期研究明清思想史的我來說,拋開專業,從事自己生疏的研究領域,深有力不從心之感。所以本書難免掛一漏萬,分析是否正確,見解是否合理,足跡的追蹤是否妥當,敬請廣大讀者指正。

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我已開始研究中國近代婦女運動史,相繼在上海、江蘇泰州和寧波等地的圖書館和古舊書店搜集、抄錄不少有關資料。由于當時沒有復印機,時間又匆忙,抄錄比較簡單,或未抄出版單位和頁碼。因此我在引用這些資料時,所注出處有不夠完整之處,亦請讀者予以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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