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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求是

根據王逸民《黃式三先生年譜稿》記載,道光二十年(1840),黃式三作成《求是室記》,曰:“天假我一日,即讀一日之書,以求其是。”前述嚴鐵橋亦以實事求是肯定黃氏之學。今觀《春秋釋》之書,雖然拘守《左傳》,但是求是的傾向依然明顯。

黃式三求是,首先表現在不守門戶,惟求其是。“說經家之有門戶,自《春秋》三《傳》始。”《春秋》學領域,《左傳》屬于古文學,《公羊傳》《穀梁傳》屬于今文學。自西漢以來,彼此間各守門戶,攻擊不休,以致學人這樣論斷:“《左傳》之學是在和《公羊》《穀梁》之學的斗爭中開始,發展并且壯大,而這一斗爭又始終和今古文之爭的大趨勢相一致。”沈玉成、劉寧著:《春秋左傳學史稿》,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頁。此種紛爭綿延不斷,直到晚清章太炎、劉師培與康有為、劉逢祿還代表今古文學派針鋒相對。難能可貴的是,黃式三在《春秋》學領域猶如他的禮學研究,同樣做到有立場而無門戶,堅持實事求是。

試舉一例,魯僖公十八年,《春秋》載曰:“冬,邢人、狄人伐衛”。《公羊傳》曰:“狄稱人者,善能救齊,雖拒義兵,猶有憂中國之心,故進之。不于救時進之者,辟襄公,不使義兵壅塞。”《公羊傳》之意在于,稱人對于狄人來說,是一種肯定和褒獎。為什么要褒獎狄人呢?因為救齊之事表明他們有憂慮中國之心。為什么不在他們進行義舉亦即救齊之時褒獎他們,稱之以人?因為當時的主角是宋襄公,正面人物形象是宋襄公,要突出他,要肯定宋襄公的義舉,所以狄要先行回避一下。等到后面狄人伐衛時,再來肯定他們,把人的稱號賜給他們。如前所述,黃式三認為救與執皆紀事實,非關褒貶。所以,《僖公十八年》書“狄救齊”與《僖公二十八年》“楚人救衛”、《襄公十年》“楚公子貞救鄭”一樣,沒有褒獎之意。黃式三的這種論斷,實際上否定了《公羊傳》的觀點。

又如,《春秋》隱公九年《穀梁傳》云“聘諸侯,非正也”。《穀梁傳》的這個觀點影響很大,萬斯大《學春秋隨筆》即認為諸侯時聘天子與周禮相合,而天子不能時聘諸侯阮元編:《清經解》第十一種《學春秋隨筆》卷一。。后代儒者甚至從《春秋》紀事中找到證據,證明《穀梁傳》所言屬實。“后儒從其說者言齊桓之霸,王禁明,而王臣不下聘者六十年,襄王二十三年當魯僖公之三十年,王使周公聘魯,由晉文之不明王禁有以致之。”黃式三首先引用《周禮·大行人》“間問以諭諸侯之志”之句,認為天子可以時聘諸侯,“間問與歸脤、致禬并言,則天子之于諸侯于禮有問,問即聘也。諸侯之于天子,小聘曰問,聘問為二,天子則以問為聘,聘問為一”。其次,黃式三認為所謂春秋史實并不可靠,難以證明《穀梁》之言。“《春秋》于莊公二十三年書‘祭叔來聘’,至僖之三十年‘周公來聘’,中間相距止四十一年,如謂祭叔私來不在此數,則自桓公八年‘家父來聘’至僖公三十年,相距七十三年,言六十年者無據矣。且莊公二十六年齊桓始霸,自此上溯桓公八年,相距三十五年,齊桓未霸而周不下聘,誰之力歟?此申《穀梁》說以褒齊桓者尤憒憒也。”黃式三的這種論斷,非常雄辯地否定了《穀梁傳》的觀點。

黃式三雖然在具體的問題上不同意《公羊傳》與《穀梁傳》,但是并未由此走向門戶之見,一概否定,不與通融。比如在《釋歸入》中,黃式三就采用《穀梁傳》之說,認為與《左傳》相合。“《春秋經·莊公六年》‘衛侯朔入于衛’, 《穀梁傳》曰:入者,內弗受也。何用弗受也?為以王命絕之也。是時魯、齊、宋、陳、蔡納朔而王人子突救之,衛人以王命拒朔,不勝五國之強,書朔入,難辭也。”又曰:“通前后例之,內弗受而強立之曰入,《左》《穀》義同。”在《釋兄弟》中,黃式三又贊同《公羊傳》之說,認為《春秋》之書,書兄皆為母兄,書弟皆為母弟。書兄者,如“衛侯兄縶”是也。書弟者,如“齊侯弟年”“鄭伯弟語”“魯公之弟叔肸”“衛侯弟黑背及”“陳侯弟黃及招”“天王弟佞夫”“秦伯弟針”“宋公弟辰”是也。《春秋》所以書同母之兄弟,“重宗法也”。黃式三認為,《公羊傳》與《左傳》在這個問題上并未有不同。“《公羊傳》曰母弟稱弟,母兄稱兄。《左氏》之說亦同。”

黃式三求是,其次表現在開放闕疑,惟求其是。統觀《春秋釋》一書,黃式三在立例、提綱、評議過程中,始終保持一種開放的立場,多聞闕疑,不強經以就己,也不排人以樹己。黃式三在提到唐宋疑傳棄傳學風的時候,曾經以日食為例,談到闕疑的問題,反對誣固之弊。曰:“《經》尚有訛,《傳》自不免,則《傳》之有可疑者當闕之,不可肆意攻擊也。”在《百里奚論》中,黃式三也針對傳記言百里奚事跡失實,表達了開放存疑的立場。“《左傳》稱蹇叔哭師,《公羊》《穀梁傳》言哭師二臣之有奚,奚去虞年七十,越三十年而有哭師之事,則百歲老臣見忤于穆公乃如是?《史記·蒙恬傳》言秦穆公罪百里奚,應氏《風俗通》沿之,因證穆公之謚為繆。果爾,穆公始能用賢,終加刃于期頤之臣,則《書》錄《秦誓》取其用賢,抑復何說?《論語》曰:多聞闕疑。”

在《釋偏兩卒伍》中,黃式三對春秋軍制進行專題考辨。他認為古代一乘也即一兩,“一乘:輜車二十五人,馳車七十五人,合輜車、馳車為兩,兩用百人,是謂兩之一卒”。而偏兩相當于偏師,“不用全軍曰偏師,不備輜車曰偏兩”,所以偏兩在人數上就等于七十五人。在黃式三看來,《左傳》桓公五年“先偏后伍,伍乘彌縫”,是指“先用馳車偏兩,后用輜車之二十五人為五伍,副馳車以彌縫”。宣公十二年“廣有一卒,卒偏之兩”,是指“謂十五乘之廣用千五百人外又以百人副之,而此百人不以副輜車,專副馳車也”。成公七年“以兩之一卒適吳,舍偏兩之一焉”,是指“留馳車中士卒十分之一以教戰也”。昭公元年“參為左角,偏為前拒”,是指“以馳車之七十五人為前拒也”。總之,“《傳》之四言偏者,一例”。雖然,黃式三對自己的考辨較為用心,但是并未就此關上討論的大門,而是留下了繼續探討的余地。在闡述自己的觀點之后,他又用“或曰”的方式引出春秋軍制的另一解釋。先是鄭玄在《周官·夏官·司右》注中提到“車亦有卒伍”,再是賈疏引《司馬法》“二十五乘為偏”,“百二十五乘為伍”,最后是江慎修申之以為車法,認為“兩偏為卒,五偏為伍。二十五乘之偏,五十乘為卒,百二十五乘為伍;十五乘之偏,三十乘為卒,七十五乘為伍”。至此,《左傳》所云偏兩卒伍皆言車法也。雖然,黃式三對以車法解釋偏兩卒伍,心有疑慮,但是堅持存疑,并未走向固執一見。“《左氏》昭公元年《傳》明言毀車崇卒,則所謂‘偏為前拒’者非車戰矣,兩偏為卒古無明文。巫臣以兩之一卒適吳,舍偏兩之一,江氏謂‘質言之,以三十乘適吳留其半耳’,此文終不可解。”這種開放存疑的態度,正是求是的體現后來,黃薇香之子黃以周接續了這個討論,認為自杜預、服虔以來的經學家常常誤合車乘與步卒,使得經義難通。黃以周肯定了黃薇香關于“一乘”的解釋,但是對“兩之一卒”等進行了重新的考釋,對江氏之說也給予了客觀的分析。黃以周之說詳見《禮書通故·軍禮通故》。

黃式三求是,還表現在審慎持中,惟求其是。在《釋族》中,黃式三認為,稱族之例有兩種情況,都是《春秋》之正例。首先,公子、公孫、公族之親不待賜而稱,但是遭貶則去族。“貶而去族,或惡之,或自謙,惡之以誅不善,自謙以別嫌疑。”因此,魯隱公時期,兩書“翚”而不稱公子,出于“疾之”,實際上有貶意。其次,本非公子、公孫而后為大夫者,則賜族而稱氏。因此,魯隱公二年,“無駭帥師入極”;魯隱公八年,“無駭卒”,都不能視為貶例,因為無駭之氏,賜于卒后。

其實,在稱族稱名的問題上,《春秋》學領域其實有兩種較為極端的見解。一種見解認為《春秋》書名書氏,有著單純而嚴格的規定,簡單劃一,以宋代劉敞為代表;另一種觀點認為《春秋》書名書氏并未有任何準則,完全依照舊史現狀,并無書法義例可言。黃式三對兩種極端的意見都加以否定,保持一種持中的立場。“劉氏原父謂:四命之孤稱字,如單伯是;大夫再命者稱名,如無駭、如俠是;大夫三命者書氏書名;公子之尊視大夫,非三命不書公子。劉意謂《經》之所書,以爵之尊卑為等殺,而考之《經》《傳》,殊不可通。近儒謂《經》書爵次名氏,一因舊史,則泥于《春秋》據事直書,不加褒貶之說耳。夫《春秋》之書,褒貶最嚴者也。貶而去族,或惡之,或自謙,惡之以誅不善,自謙以別嫌疑,皆法之不容已也”。黃式三認為,在稱族的問題上既不能簡化化,也不能虛無化。他反對《春秋》無例,但也不同意處處有例,一例以通經。

對杜預《春秋釋例》的態度,最能見出黃式三持中求是之學風。他一方面肯定杜預是《左傳》之功臣,“《左傳》五十凡得杜氏《釋例》通其大半”;另一方面又具體分析《釋例》的問題,指出其錯誤。比如在《釋歸入》中,他就指出杜預之誤,“《左傳》曰國逆而立之曰入,杜元凱云本無位而國人迎立之則稱入,其不然乎?”在《釋救執》中,黃式三特地分析杜預《釋例》之誤,“杜氏《釋例》有得有失,而執諸侯例竟無一是者,沿《傳》文之訛,而附會于討賊稱人之例耳。不知殺大夫一例,執諸侯一例,非天子、方伯不可以執諸侯,此執諸侯例之不得與殺大夫同例也”。此類糾正在《春秋釋》中并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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