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自序

用魏晉風度作為整個集子的連接坐標,與其說是有意識的考量,還不如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性情流露。魏晉風度作為具有深刻生命意識與審美范式的文化摹本,非常契合我對性情自然的人生崇尚。當然,在這里,陶淵明是被置于延展開來的魏晉風度之中,并將其看作是魏晉風度的終結者與集大成者。

回想年輕時那段不算很久的古代文學研習生涯,最早深入其中且令人崇尚不已的,并不是陶淵明而是辛棄疾。當時年少好功業崇尚英雄,所萌生的第一部專業書理想,大概是寫一本《辛棄疾詞傳》,在宏闊的歷史畫卷中,濃墨重彩敘說他的詞藝與傳奇人生。后來這個夢想終究沒有實現,但是在對辛棄疾歸隱詞作的探討中,卻升華出對陶淵明的追尋,這很大原因要歸之于辛棄疾600多首詞中,有60首或明或暗都涉及到了陶淵明。事實上,兩宋之際才是陶淵明得遇隔代知音的時期,在兩宋文人那里,陶淵明成為一個符號化的象征,在蘇軾集中就有和陶詩109首。而這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化,恰好很吻合我對詩與人生的寄寓與追求,并不苛求古人全然如此,但求能以古風寄托情懷而已。所以每每做研究寫文章,都少不了些“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意思。這點也使我比較認同“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譚獻《復堂詞錄序》),并將其與后來西方的“接受美學”(receptional aesthetic)概念相雜糅。

其實這恰如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所說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但以會意為指歸,言不盡意,得意忘言,不僅是一種詩詞文章境界,更是一種藝術人生境界。這種認識后來在我的其他研究中都曾加以引申,比如引用黑格爾對三種歷史形態的劃分,引用英國美學家、歷史哲學家柯林武德所說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歷史都是在歷史學家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的思想”。(《歷史的觀念》)顯然,那時候就或隱或顯的在探索,尋求把詩學的研究融合于人生的追求。正因此,我在論述中深切認同朱光潛先生對陶淵明的評價:“大詩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養成一首完美的詩,充實而有光輝,寫下來的詩是人格的煥發。”(《詩論·陶淵明》)

詩藝很大程度上如人生一樣,漸行深入就會自然生成一個確定的坐標,然后從這個坐標原點出發不斷地延展開來。也正因此上溯陶淵明思想的本源,也順理成章地回歸到莊老的自然思想,以及處在同一坐標軸線上的另一個詩人阮籍。探尋的目光不斷向上延伸,對詩藝的感悟融入自然與社會歷史之中,越來越趨于哲理性的人生之思,當這種帶有世界觀和本體價值的意識與詩藝相貫通時,就體會到了阮籍精神世界的無依,陶淵明性情中的寄寓。魏晉風度在很大程度引起了我內心深處的共鳴,不僅激發了研究和寫作的熱情,甚至為那個時期的人生思考打上了烙印。于是魏晉風度便自然而然成了本書貫通上下的編排方式。

收在本集中的文章發表或有先后,然寫作時間大都在1985年到1990年這五年之間,其中形式多樣,既有嚴格的中國古代文學專題研究,也有經典著作的讀書札記,更有數十篇的詩詞賞析文字。文體的不同在一定意義上是一種解放,它在不經意之間使我多少避免了一味古板的做派。同時根據文章寫作的時間與脈絡,也可以大致感受到我對詩詞與學術認識的演進。關于宋詞研究的評述,是我嚴格意義上步入專業的第一篇文章。記得在讀研之初,為了讓我了解宋詞研究概況,導師陸堅教授特意安排我寫作本文。那時候文獻檢索還完全處在手工階段,在圖書館里泡了多日之后,終于弄清了宋詞研究的脈絡和最新進展,后來文章發表在《語文導報》上,不僅為人大報刊資料所轉載,也受到《新華文摘》的推薦。這篇文章雖然寫作稚嫩,但是因為陸老師的良苦用心,也開啟了我對古典文學研究方法論的初步認識,此后又曾應約撰寫過幾篇評述類文章,那時候年輕發表文章筆名“肖偉”(諧音小衛)。古典詩詞的賞析文章也是導師指引下從小文做起,通常這種千字文章看上去其貌不揚,實則寫多了要出彩并非易事,而欲從小文章中寫出大氣象,更是必須要有一些獨到的匠心。

孔子如是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學術文章不僅得論述有理有據,而且本身也要辭采飛揚,這似乎是當年杭州大學古典文學研究的一個傳統。從我的師祖一代詞宗夏承燾教授、楚辭大家姜亮夫教授等學術大家,到當年同在教研室的前輩名家徐朔方教授、吳熊和教授等,在這點上看法都很一致。取法乎上得其中下,所以當年寫文章就很注重效法和模仿卓然名家的老一輩學者,聞一多、錢鍾書、程千帆、李澤厚、傅璇琮等先生的文章,都曾經是我學習的摹本。20世紀80年代是思想啟蒙和哲思深沉的時期,即便古典研究往往也沾染流行的社會時尚,從寫于1989年論述阮籍和陶淵明的兩篇文章中,多少也能找到一些現實社會的蹤影。記得讀研之初,導師曾以師祖夏承燾先生的話相教誨:文似看山不喜平。我的寫作風格原本屬于那種恣肆汪洋型,很推崇蘇軾之所謂:“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與謝民師書》)這更接近那些具有宏觀思辨性的文章,但以考信求實見長是杭州大學古代文學教研室的傳統,大約是為了向老一輩證明自己的傳承,特意寫了關于陶淵明與顏延之、駱賓王與裴行儉的考據文章,其間可以明顯看出老一輩學者的影響。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即便書評文字也力求淋漓盡致表達自己的觀點,在述論唐詩美學的文章之外,還有篇關于淮海詞的書評文字,評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陳祖美教授的著作。陳老師以女性學者特有的細膩視角研究詩詞,多年來每有新著常見寄贈。現在想來,那個時期還是學術理想沒有受到考評扭曲的年代,充滿進取的年輕學者渴望發表文章,內心所維護的學術尊嚴依然保持著神圣的光環。正因此學術還呈現出很大程度的純粹性,并且能夠帶來一些可以安身立命的理由,而不至于使其異化為一種稻粱之謀。

我的古典文學專業結束于中國大步走向市場化的那一年。記得此前結識的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史研究所的林玫儀教授,有一次曾對我同門的費君說起,衛先生放棄了專業真是很可惜啊。我聞言后微微一笑,按照自己的心性并沒覺得有多少惋惜,這大概跟我只是把古典研究作為一種生活內容,而不是將其作為職業認定有關。也許應該慶幸在時下這個年代,把文學當作一種生活內容而不是職業選擇,或可看作是上天對我的一種眷顧。盡管若能完美地結合工作職業與生活愛好,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大凡工作職業往往是一種謀生手段,而生活愛好則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精神寄寓,前者系于浮世人生而難免功利,后者偏重在氣質心懷而更多性情。正是由于這種定位的不同,使我可以徹底擺脫以此博取進路的心理,純粹從性情和學術的融合上觀照古典文學和文化傳統。

史載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以正直和順而頗有令名,東晉時曾先后入幕當時權傾一方的征西大將軍庾亮、桓溫等人,雖深受器重卻終生未曾顯達。有一次桓溫問孟嘉,聽妓彈唱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為什么弦奏不如管奏,管奏不如人歌喉?)孟嘉答曰:“漸近自然。”這個故事在陶淵明為孟嘉所作傳記和《世說新語》中都有記載。這里所說的自然就是人的本色,越是符合人性之本色就越是打動人的情懷。文章也是這樣的,即便看似刻板印象的學術文章,也是人性的一種揮灑。被稱為宮體之祖的南朝梁簡文帝蕭綱,曾有一段講做人與作文的名言:“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誡當陽公太心書》)所謂“放蕩”即有無所拘牽、任意性情的意思,他想表達的分明是說文章是對現實人生的一種補充,也是人性本身豐富多彩的一種體現。言及于此,蓋輯成舊編,配以古人傳世丹青,其中不乏有恣肆揮灑的渲染。吾于繪畫雖知之甚淺,然假以明珠之輝,猶成碧玉生煙之暖,得其映襯也不失為性情所之。

行云流水,秋風落帽。“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辛棄疾《賀新郎》)文章甫就,引以為序,自述其意,不亦樂乎。

衛軍英

2016年10月5日

于杭州棲溪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手机| 民县| 涡阳县| 丽水市| 岳普湖县| 伊通| 遂溪县| 双鸭山市| 南皮县| 铅山县| 富蕴县| 梅河口市| 周口市| 望江县| 沽源县| 徐水县| 鹤峰县| 鞍山市| 龙山县| 衡水市| 老河口市| 莒南县| 简阳市| 乐山市| 富源县| 聂拉木县| 称多县| 桐梓县| 宜春市| 望江县| 德令哈市| 万州区| 扬中市| 舞阳县| 赞皇县| 洛扎县| 梨树县| 平塘县| 云安县| 桑植县| 于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