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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顏延之與陶淵明關系考辨

(清石濤陶淵明詩意圖)

《宋書·隱逸傳》稱:

 

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潯陽,與潛情款。后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

 

這是關于顏延之與陶淵明交往的最初記載,其后蕭統《陶淵明傳》及《南史·隱逸傳》皆錄其說,后人作譜,每每相沿,于是顏延之便當然成了陶淵明的晚年知交,二人關系甚篤,更不復疑。然考顏延之評陶之論以及淵明生平創作,疑竇頗多,所謂“情款”之云,或有不妥,茲參考史籍,略作辨析。

依《宋書》所載,陶淵明與顏延之相交總為先后二次。第一次是“顏延之為劉柳軍功曹”時,《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有記“后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然不著年月。另據《宋書·孟懷玉傳》載:“懷玉義熙十二年卒于江洲之任”。又《晉書·安帝記》載,義熙十二年六月已酉,柳卒。《南史·劉湛傳》有謂:“父柳,卒于江洲。”由此可推。劉柳為江州刺史是繼孟懷玉之后,當在義熙十一年至義熙十二年六月之間,故顏延之為劉柳軍曹與陶淵明初次相交亦當于此時。陶淵明時約五十一歲,顏延之約三十二歲。關于這次交往,顏延之所作《陶征士誄》有謂:“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閻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似乎是講二人當時交往情景。按,顏延之雖自負其才,當時卻并不顯于世,他的文名開始為世推是在這之后,劉柳卒后,顏延之“為宋武帝豫章公世子中軍參軍。及武帝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延之殊命。行至洛陽,周視故宮室,盡為禾黍,凄然詠《黍離篇》。道中作詩二首,為謝晦、傅亮所賞”(《南史》卷三十四)。這是義熙十二年,離他與陶淵明初識時間未遠。由此可想,前為劉柳軍曹之時,未為世人所識,對他這樣一個恃才傲物的人該是何等孤憤!史載顏延之后來每對此耿耿不忘,嘗謂劉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爾。”(《南史》)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就近拜識高隱不仕的陶淵明,對其懷有一種敬仰是很自然的。但他的心性卻與陶淵明不同。一個是初入仕途,恃才傲物卻不見重用的憤懣,一個是參悟人生、鄙棄塵世的超逸。二者畢竟大有區別。雖然顏誄中對此不曾明言,但這是一種必然的存在。而兩人的第二次交往,是在顏延之為始安郡時。宋傳稱:“少帝即位,以為正員朗,兼中書,尋徙員外侍郎,出為始安郡。”可見這是宋少帝即位后的事。按宋少帝義符即位在永初三年五月,至景平二年七月檀道濟進京廢殺少帝迎立宜都王劉義隆為文帝,前后二年。顏延之為始安郡當在這二年之間。諸譜系顏與淵明過往皆在景平元年,惟今人逯欽立《陶淵明文事跡系年》定為景平二年,其依據顏延之為湘洲刺史所作《祭屈原文》中“惟有宋五年月日”之意推斷,宋五年即為景平二年,又今人繆鉞一反其說,所作《顏延之年譜》則定之為少帝初年之永初三年,以為《文選》卷六十《祭屈原文》中“惟有宋五年月日”中“五”為三之誤,若以五年論于史不合云云(見《讀史存稿》)前后相差兩年。今依成說,其時淵明近六十歲,顏延之已出四十歲。關于這次交往,諸本陶傳所記頗詳,從二人連日相飲之中,似乎確有知交意味。其后三年,淵明亡故,顏延之為作《陶征士誄》。《文選》卷五十七顏延年《陶征士誄》下李善注引何法盛《晉中興書》稱:“延之為始安郡,道經潯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及淵明卒,延之為誄,極其思致。”似言這二人此次情分甚深,故顏延之于陶淵明后作誄,實是述其哀思,敘其交情,自然這交情就不是一般的泛泛之交了。按顏延之此次與陶淵明過往,又恰值其在不得已之時。出為始安郡乃是貶斥在外。《南史》卷三十四:領軍將軍謝晦謂延之曰:“昔荀勖忌阮咸,斥為始平郡,今卿又為始安,可謂‘二始’。”黃門郎殷景仁亦謂之曰:“所謂人惡俊異,世疵文雅。”可見顏延之當時是受到了排擠而其“為湘洲刺史張邵《祭屈原文》以致其意”,也說明了他當時的心情。在這種情況下,途經潯陽造訪陶淵明,借酒澆愁一抒心中牢騷不平也是再自然不過了。何況淵明當時“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陶淵明《飲酒》詩序),《宋書》、《蕭傳》、《南史》稱其: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將侯潛,逢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晉書》本傳云:

 

其親朋好事,或載酒肴而往,亦無所辭。每一醉,則大適融然。未嘗有喜慍之色,惟遇酒則飲,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

 

由此可見陶淵明當時的飲酒之風致。顏延之為淵明故人,此時失意貶斥,道經潯陽,過訪相飲,也是情理之中。唯淵明貴賤造之者,皆以酒相待,何況顏延之當時負有文名,又性高孤傲,一向蔑視權貴,雖然與淵明不是一樣心性,但畢竟也有許多通融之處。所以此次相交,自然飲酒無度,而顏延之別去,留錢兩萬,陶公盡以資酒,這也符合淵明本性,但僅據此便定二人知交甚深,則似有不妥。顏延之不論怎么說,終與淵明不同。顏延之借與淵明相飲,可以一抒不平,在酒興中得到某種發泄,而陶淵明與之飲酒,則唯求適意盡性,其性坦然真率,早于世事判然洞明。至于顏延之流連官場沉浮與失意牢騷,這又正是淵明不屑的。所以就在這次陶淵明曾對顏延之熱衷仕途有所勸說,顏誄中寫道:

 

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睿音永矣,誰箴余闕?

 

這已透露出二人在思想心性上的不同。這篇文章寫作之時,正值顏延之于朝廷賞遇甚厚之際,也就是說,一直到淵明死,二人在這一方面的分歧都沒有得到彌補。到這里可看出,所謂陶淵明與顏延之是晚年知交之說并不可靠。而《宋書》所謂“情款”之說,也十分令人可疑。所謂“情款”者,即交誼深厚親密無間之意。若就二人心性而論,相互交往以至“情款”是斷難確定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二人關系一向被目為知交呢?《宋書》之前,唯有顏延之所作《陶征士誄》可為佐證。此文盛贊淵明人格,對之贊頌不已,并且言之自己與淵明的交往,頗有知己之引。故后人或有不加詳辨者,疑《宋書》“情款”之說即本于此。此后《蕭傳》、《南史》更是循依《宋書》,每每相沿,知道后人為陶淵明作譜作論,以為史書所載,必然確切無疑,遂使疏漏再三,以致成了定論。其實顏延之所作《陶征士誄》,雖然對淵明多所肯定,但僅僅以此定二人為“情款”知交,仍顯證據不足,蓋淵明當時不為世人所重,當其亡故,或許寂然,而顏延之時以文壇宗主名重一時,出為故人作誄,其功自然不可沒。而文中追述陶淵明高尚情操,表彰人世,必然為世人多注目,況文中又言及二人交往,后人以此推為“情款”并衍為淵明晚年知交,似乎也順理成章。其實,顏延之為陶淵明作誄,雖于故人稱頌備至,但這并不超出一般誄文張揚亡人功德的法式。何況,如果對照誄文與顏延之的性情及當時處境,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文中所一再強調的,正是當時自己感情郁懣激憤之所在。顏延之當時雖然受到朝廷賞識,但史載其“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世”,“辭甚激揚,每犯權要”。所以這段時間他并不痛快。且于不快之余,適逢淵明亡故,憶想當時飲酒盡興,鄙棄權貴,更加感慨自己的仕途抑郁。他追慕淵明的高節,實際上是寄托自己的不平;贊頌淵明的歸隱不仕,正表明了自己受官場壓抑的苦悶。但他畢竟沒有脫離官場,并且一直對官場很熱衷,這就決定了他永遠不可抵達淵明的境界,也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理解淵明的知交。何況,顏延之為人作誄,在當時也頗為尋常,如其為陽贊所作之《陽給事誄》。又元嘉四年曾欲為王弘之作誄未就,此事《宋書·王弘之傳》有載。因此僅憑借他為陶淵明作誄,和史書所記的與淵明的交往,便斷定二人知交并不足信。

事實上,即便在顏誄之中,為后人所不解的亦不少。最令人困惑的便是,文中對淵明的人品高行備贊不已,而于淵明的詩文創作,卻不以為然,僅著“文取指達”四字,仿佛視若不見。這固然是由于陶詩是一種洗盡鉛華、出語天然的性情流露,而顏延之創作,則追慕西晉潘、陸諸人遺風,“尚巧似,體裁綺密”,“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鐘嶸《詩品》中)。鮑照嘗謂其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瞆滿眼”(《南史》卷三十四)。兩個人走的不是一條路子,所以他不可能認識到淵明詩作之妙致。所謂“文取指達”者似乎還有一種譏誚之意。這也與其恃才自負的個性有關。《陶征士誄》中又有一句言及陶詩者:“賦詩歸來,高蹈獨善。”也僅僅只是把陶詩作為一種心境與品行的直接顯示而言的,這也不合于顏詩的“情喻淵深”、“皆致意焉”(《詩品》)的創作追求,所以他根本不看重陶詩,其實如前所言,顏誄之作,原因就是因淵明的人品心性中,可以尋找到一種寄托的愿望,并不全然是崇慕的結果,所以對他所不以為然的詩,當然可以不加置辭了。其實,陶詩是陶淵明整個人生的一部分,陶淵明借詩以馳性情,從而完善和實現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不知其詩,則何以言知交,所述何以謂知言?在這點上,顏延之遠遠不及其曠代之下的另一評論陶淵明者蕭統。

檢視淵明詩集,多有贈友人之作,這幾乎貫穿在整個隱居生活中。陶淵明通過這些詩作,一方面與友人交流,表明心性,追述友情;一方面頗有一種以文會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樂趣。他的隱居生活,實際上是一種淡雅的詩酒人生。每有友人必得飲酒,而飲酒高談之中必得賦詩,這幾乎成了一種慣例。這就生出了一種疑問,既然顏延之與淵明交情甚契,而前后兩次交往,都是盤桓多日,兩人又都雅好詩章,雖風格趣味殊異,但仍不至于互不言及于詩。何況二人初次交往之時,顏延之詩名未著,以他這樣孤直自負的人,必然與淵明言及詩,甚而以此揚其詩名。而這一時期,淵明也多有贈答友人之作,如其前后之《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皆講禮校書》、《贈羊長史》等,既有對故人的勸說提醒,又有曲意委婉的勸喻。此時顏延之與淵明同居潯陽之上京里,接閻鄰舍,時相往來,卻不見有作。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至于第二次交往之時,已是陶淵明晚年,據史書所載及陶淵明集中所示,其晚年尤重交情,但有通其性情之人,則彌為珍視。大約也就是顏延之造訪的前后,陶淵明結識了一個“歡心孔洽”的好友龐參軍,二人一見如故,遂定下真摯友情,陶淵明對此認為:“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相別之時還再三叮嚀:“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五言《答龐參軍》)兩人共有所好:“談皆無俗調,所說圣人篇。”(五言《答龐參軍》)如果把此時顏延之之行事與龐參軍相比較,則不難發現,顏延之雖然此時失意牢落,過訪淵明,飲酒連日,但終不似龐參軍一樣與淵明心性相同,形跡相近。所以淵明自不會引之為知交。于此之時,即使言及詩篇,淵明也不便措辭,蓋兩人之交,還不至于情切款洽之故也。

從中可見,顏延之與陶淵明交往,雖然諸傳皆有記載,顏作《陶征士誄》也有述及,但二人過往,終未超出一般泛泛之交。顏延之推許淵明為人,所以敬重仰慕,這在當時并不足奇。如諸傳所載,先后為江州刺史的檀道濟與王弘,也曾慕其名而往見造訪,或饋以粱肉,或置酒于道中。然淵明皆從容以對,不受勸誘。顏延之雖處仕途,但畢竟有異于前者,且其傲岸孤直,這是與陶淵明有相同之處。所以每能為淵明接納,且至于其后為淵明作誄,既是頌揚亡人,又復寄托己意。只是二人雖為故交,但終于談不上知己,所謂“情款”之說,殊為可疑,茲參考史料。略為辨識,或許今人治陶稍有裨補之意也不負淵明之愿,是為所期。

(原載《杭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1期,《人大報刊復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9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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