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卦的啟示——旅美十多年的人生體會

旅卦原來的含義不是指現代的外出旅游觀光，而是指不得已失去了自己的住所，然后遠離故國、遠離家鄉，到異國他鄉旅居羈留。現在的人，或為學業、事業，或為經商、營生，或被驅逐、流放，或為照顧子孫在海外的家庭而客居異國他鄉，也與旅卦的含義相近。

旅的卦象為山上有火，卦辭曰：“旅：小亨，旅貞吉。”此卦《彖》曰：“‘旅，小亨’，柔得中乎外而順乎剛，止而麗乎明，是以‘小亨，旅貞吉’也。旅之時義大矣哉！”意謂“行旅，謙柔小心可致亨通”，譬如稟性謙柔的人，外居適中之位而順乎剛強者，恬靜安止又能附麗于光明，所以說“謙柔小心可致亨通，行旅能守持正固必獲吉祥”。行旅之時的意義是多么宏大啊！

旅卦告訴我們“處旅之道”，要入鄉隨俗，尤要和順、謙遜、守法，避免躁動、亢進；但柔順過而猥瑣、卑賤也不行，須要堅持中正之恒常法則。范仲淹曰：“夫旅人之志，卑則自辱，高則見嫉；能執其中，可謂智矣。”（《范文正公集》）

聯想我們這一代現在七八十歲的老人，回顧退休前的人生，可謂是失敗的一代，不論是物質上與精神上都是loser（失敗者）。在知識結構上我們與上下兩代的差距也很明顯。如學外語，從英改俄，到現在還能記得多少俄語？還不是一代外語盲？哲學、歷史等人文科學，也是理論混亂，一生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思想被禁錮，只能隨“大流”。為人處世，謹小慎微，不可有獨立主張，在學業、事業上也很難有所作為。對外部世界亦一無所知，只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現出來一看，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世界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科學技術迅猛發展，已成信息化、全球化新時代，我輩又沒能趕上這網絡電子時代，能上個網，算不錯了。回顧一生，自照鏡子，可說一無所能。有感于此，我來美后總想在新的環境里，通過自己的努力，重新學習并做些事情，來彌補過去的損失，充實未來的晚期人生。

我倆的子女及其配偶，在浙江大學畢業后，通過考試爭取到獎學金，來美國賓兩法尼亞大學碩士、博士連讀，畢業后到舊金山硅谷地區從事高科技工作。我倆旅美的主要任務是照顧兒孫及其家庭。我和妻子相約分工：她主內，照顧家庭；我主外，尋求適合我的工作，自力更生，以充實旅居國外的生活。

在這人地生疏的異國他鄉，尤其如吾輩已過退休年齡的人，要想再找工作，真是談何容易！我曾先后去餐館打工；當過“保姆”，照顧人家的小孩；到大學講過課；辦過小學中文班；最后是較長時間從事推拿、針灸業務。說起推拿、針灸，還得歸功于《易經》，因我在國內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尤其先秦文學，易與史、哲、醫相通，這個教學實踐是我從醫的一個基礎。退休后不久，我又到浙江中醫學院（現浙江中醫藥大學）學中醫，與本科青年學生一道聽課、考試，學習推拿、針灸，打下了實際技能的基礎。來美后，我先進英語補習學校學英語，一段時間后，我考取了美國的推拿執照，就利用女兒家的一個車庫辦了一個推拿診所。我還把氣功、推拿、周易八卦指針療法與西醫chiropractic（美式整背療法）結合起來，對治療電腦工作導致的職業病等效果較好，而收費有慈善性質盡可能低，所以世界各國、各行各業、各種膚色的人，互相介紹來我處推拿。我忙得不可開交，也樂在其中。這個“車庫推拿診所”成為我的“交友之途、謀生之道、觀世之窗”，我借以結交了許多朋友，學到了許多東西，工作雖辛苦，但生活豐富，內心充實。猶如浙江民營企業家總結自己艱苦創業的“兩板、五千”經驗體會：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歷盡千辛萬苦，行經千山萬水，想盡千方百計，經受千難萬險，最后是千言萬語的感慨！

旅居異國他鄉，要謙虛、勤勞，不亢不卑，要隨俗、守法，克服各種艱難。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2002年，我妻子得了結腸癌，只得開刀住院，花費近五萬美元，那時我倆沒有綠卡，醫療費全要自己負擔。我辛苦積攢的兩萬五千美元也只夠支付一半的醫療費，另一半申請減免。所幸我妻手術后恢復健康，仍可照顧家庭。

如上所講，推拿工作乃我“交友之途”，尤其因我曾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故而，在此與庫市教育委員會主席、加州公立學校董事會協會主任廖本榮先生相識十多年，成為摯友，并同為美中文化交流協會顧問，共同進行中美教育思想的比較研究和各種交流活動。美中文化交流協會這個組織的主要任務是協助組織中美學生的游學活動，互派訪問學者，創辦中文學校和研究如何改進中文教學，還有協助建立中美姐妹城市，等等。我們共同參與了這些組織工作和活動，增加了我們討論和實踐的內容，也增進了我們的友誼。

我原想在旅居美國期間，除經濟上能維持自力更生外，在學術上再寫幾本書。其中一本是《我的環球之旅》，因財力不足，只好作罷。作為彌補，我于2008年做了兩張slide show（幻燈秀），一張是《旅美十二年之行蹤實錄》，一張是《歐洲之旅》，每張都配上西方古典音樂，各可放映約一小時。另一本書是2010年出版的《易經與辯證法雜說》，廖先生給我寫了序言。再一本書是《儒道墨法與易學辯證法》，也已于2013年出版。另一項愿望目標是做件慈善事，就是設獎學金，盡我所能資助國內親戚朋友或貧困地區那些考上大學而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上學，至今已做到第三代了，也可暫告一段落。

旅卦的卦象為山上有火。火寄托于山上之草木而存在，山非火常在之處，恰似旅客寄托于他鄉生活，他鄉終究不是自己久留之處。我身在異鄉為異客，總是時時想念生我養我的故國，不能忘懷于自己的家園、自己的故土。有人說，落地生根是積極的，落葉歸根是消極的。我雖可在美落地生根，但我還是想待完成照顧孫輩任務后（在美，小孩12歲以前不能無人照看單獨一人留在家里，否則犯法），返回祖國，葉落歸根。

由旅卦之旅居情形，還可進一步推廣到人生、萬物。正如李白所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春夜宴桃李園序》）天地就好比一個旅館，我們的人生好比一個匆匆的過客，萬事萬物，包括我們人生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在這天地之間旅行、旅居的過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的年齡越老，越是思念故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吾安能留乎此？”

但我與那些有家歸不得的游子相比，自覺處境較順，我只是覺得人已到老年而對祖國的回報和貢獻甚少，有一種慚愧和自責感。我雖可隨時來來回回，但仍有某種莫名的空虛和感慨！“彈指一揮間”，一生匆匆過去，我已快80歲了。理想實現了多少呢？亡羊補牢，還能做些什么呢？“鳥倦飛而知還”，飛回我原來住過的“舊旅館”，無非是想多和老朋友、老同學暢談如何能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度過晚年，非僅入故土而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