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豪健雄奇的主導風格的成因
豪邁的情調,壯闊的境界,雄奇的想象和剛健的語言,構成了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這一藝術風格是植根于時代土壤的詩人個性的產物。時代使劉禹錫成為政治斗爭的失敗者而被長期放逐,經受了一系列艱難困苦的砥礪。這當然是形成其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的必不可少的外部條件。然而,在同樣的時代條件下所形成的柳宗元詩的藝術風格卻是幽冷孤峭。這說明,在風格的孕育過程中,詩人個性方面的因素起著更強有力的作用。劉禹錫和柳宗元都是唐代杰出的樸素唯物論者,但在劉禹錫的哲學思想中卻含有更多的辯證法的成分。他在《天論》中所提出的“天與人交相勝”說,不僅是樸素唯物主義的哲學命題,而且閃爍著樸素辯證法的思想火花,因而達到了柳宗元的《天說》所沒能達到的認識高度。他的另一組哲學論文《因論七篇》則著重從事物的兩個相反方面探討其相互關系和發展變化,更集中、更系統地闡述了樸素辯證法的觀點。這里,我們不擬對劉禹錫的哲學思想作全面評述,而僅僅想指出:正因為其哲學思想表現為樸素唯物論和樸素辯證法的一定程度的結合,他很少孤立地、靜止地來看待問題,包括一己的困厄和衰老,而善于對紛紜復雜的事物作全面、深入的觀察和思考,所謂“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莫道恩情無重來,人間榮謝遞相催”,“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等等,便都是他經過哲理思索后得出的充滿辯證觀點的精粹認識。在樸素辯證法思想的科學指導下,他往往能從消極現象中看到積極成分,從不利條件中找出有利因素,并以之慰勉和激勵自己。這樣,他就不至于像同時的柳宗元和白居易那樣因播遷或衰老而過多地悵嘆。面對衰秋,他可以唱出“不因感衰節,安能激壯心”的秋歌;身遭貶黜,他可以唱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的壯歌;年屆老暮,他也可以唱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暮歌。唯其如此,豪邁、昂揚、亢奮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其詩的抒情基調。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的形成,也與劉禹錫的氣質及性格有關。劉禹錫氣質豪獷,秉性剛強,敢于堅持真理,勇往直前。他在詩中屢屢說自己:“我本山東人,平生多感慨”;“勉修貴及早,狃捷不知退”; “少年負志氣,信道不從時”;“結友心多契,馳聲氣尚吞”
。在《上杜司徒書》中,他也曾說自己“少年氣粗”。這種氣質和性格,使他不會因所遭遇的不利局面而降心辱志。同時,劉禹錫還比較豁達。《云溪友議·中山海》記禹錫語云:“浮生難至百年,倏爾衰暮,富貴窮愁,實其常分,胡為嘆惋?”這種豁達雖然帶有儒家“樂天知命”和道家“委運乘化”思想的痕跡,卻使他不喜作衰頹語,因而對形成其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也不無禆益。
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不僅是植根于時代土壤的詩人個性的產物,而且還可以從前代詩人那里探尋到其淵源。看得出,屈原、左思、鮑照、李白等前代詩人都曾給劉禹錫以有益的影響,而其中影響最大的則是屈原。政治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貶居朗州達十年之久。朗州位于沅、湘之濱,乃“故郢之裔邑”,恰好是屈原當年的放逐之地。劉禹錫初至朗州,即居于招屈亭畔,這是大有深意的——不僅是暗示世人,自己的遭際與屈原相仿佛,也不僅是為向自己衷心折服的前賢敬掬一瓣心香,更是想從屈原歷久不泯的英風豪氣中汲取與黑暗現實和不幸命運抗爭的勇氣和力量。他自謙:“窮愁著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
,正說明他是奉“帶長鋏之陸離”、“冠切云之崔嵬”的屈原為表率,踵武其后,憤而援筆的。的確,劉禹錫詩受到屈原辭賦尤其是《離騷》的多方面的啟沃。它不僅繼承了屈原對現實的強烈批判精神,而且吸取了其“雖九死其猶未悔,豈余心之可懲”
的昂揚格調,“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的威武氣勢以及“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佩于扶桑”
的神奇想象,“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
的比興手法。雖然屈賦本身的風格并不能以豪健雄奇概之,但上述種種成分,一旦被劉禹錫吸入詩中,按照自己的配方重新加以融合,卻成為其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的有機元素。此外,劉禹錫始終注意向民歌學習,而民歌雖然不能與哀怨與感傷絕緣,但卻以昂揚、樂觀的情調及清新、剛健的語言和明快、高亢的旋律為其基本特征。這對劉禹錫豪健雄奇的藝術風格的形成,自然也能提供積極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