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劉禹錫詩的主導(dǎo)風(fēng)格:豪健雄奇
“豪健雄奇”,作為劉禹錫詩的主要風(fēng)格特征,當(dāng)然不會僅僅表現(xiàn)為運筆的遒勁和命辭的壯偉。風(fēng)格是從內(nèi)容與形式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和相互制約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統(tǒng)一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它貫穿于作品藝術(shù)構(gòu)思的全過程,滲透在作品構(gòu)成因素的諸方面。誠于中才能形于外。作品外表的“言”與“文”,只是作者內(nèi)心的“情”與“理”的表現(xiàn)。因此,風(fēng)格的首要構(gòu)成因素,應(yīng)當(dāng)是作品的抒情格調(diào)——可使我們得窺作者胸襟的抒情格調(diào)。我們探討劉禹錫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也應(yīng)當(dāng)從其抒情格調(diào)入手。
一、豪邁、昂揚、亢奮的抒情格調(diào)
劉禹錫詩既以豪健雄奇為主要風(fēng)格特征,其抒情格調(diào)必然是豪邁的、昂揚的、亢奮的。吟誦劉禹錫詩,我們但覺精光四射,英風(fēng)逼人,豪氣干云,這當(dāng)然是因為其抒情格調(diào)特別“鏗鏘發(fā)越”的緣故。在唐宋時期,以“豪”見稱的還有李白、杜牧、蘇軾、辛棄疾等人。但其“豪”之內(nèi)涵卻與劉禹錫不盡相同。李白的豪更多表現(xiàn)為“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狂傲;杜牧的豪更多表現(xiàn)為“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xiàn)自為酬”
的放蕩;蘇軾的豪更多表現(xiàn)為“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的曠達(dá);辛棄疾的豪更多表現(xiàn)為“欲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的激憤;而劉禹錫的豪,雖然也有狂傲、放蕩、曠達(dá)、激憤等成分,卻更多表現(xiàn)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
的豪邁和“不因感衰節(jié),安能激壯心”
的亢奮以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的昂揚。可以說,豪邁、昂揚、亢奮的抒情格調(diào),正是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主要標(biāo)志。而這種豪邁、昂揚、亢奮的抒情格調(diào)是在同前人及時人的相互比較中充分顯示出來的(詳見本書第二章第一節(jié))。即便是對“早行”的吟詠,劉禹錫所抒發(fā)的情懷也迥異于流俗。我們不妨將溫庭筠的《商山早行》與劉禹錫的《秋江早發(fā)》略作比較。溫庭筠《商山早行》云: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檞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劉禹錫《秋江早發(fā)》云:
輕陰迎曉日,霞霽秋江明。
草樹含遠(yuǎn)思,襟懷有余清。
凝睇萬象起,朗吟孤憤平。
渚鴻未矯翼,而我已遐征。
因思市朝人,方聽晨雞鳴。
昏昏戀衾枕,安見元氣英?
納爽耳目變,玩奇筋骨輕。
滄州有奇趣,浩蕩吾將行。
溫詩寫于宣宗大中十三年(859)詩人由國子助教貶為隋縣尉時。這是一曲深婉的游子吟。詩中充滿獨自顛沛于山路之上、轉(zhuǎn)徙于風(fēng)霜之中的怨尤。頷聯(lián)為千古名句,系由劉禹錫《秋日送客至潛水驛》中的“楓林社日鼓,茅屋午時雞”脫胎而來。雖然比原詩更為工致,融入其中的情感卻是那樣凄愴!歐陽修《六一詩話》評曰:“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于言外乎?”這雖是稱贊其含蓄蘊(yùn)藉,卻也告訴我們,溫詩所抒寫的只是“道路辛苦”和“羈旅愁思”,如此而已。劉詩寫于穆宗長慶四年(824)詩人由夔州遷徙和州時。同樣是作為黜臣而沖風(fēng)冒寒、孤身遠(yuǎn)行,劉禹錫卻不僅沒有悲嘆,而且反倒因獨自領(lǐng)略到大自然的壯麗晨景而感到欣幸。是的,他也不免有些微的“孤憤”,但它很快便在“朗吟”聲中為“渚鴻未矯翼,而我已遐征”的豪情所取代。面對自然界的蓬勃生機(jī),他只覺心曠神怡、耳聰目明、體健身輕,從而吐出了“昏昏戀枕衾,安見元氣英”這一前無古人的快語。全詩洋溢著浩蕩而行、一往無前的英偉氣概和不以“道路辛苦”為意的昂揚情調(diào),恰與溫詩形成鮮明的對照。豈止是溫詩,其他所有詩人的早行之作,相形之下,都顯得“精銳不足”。
劉禹錫慣于“卒章顯其志”。因而,其篇末多警策之語和“得雋之句”。其豪邁、昂揚、亢奮的情調(diào)往往便借這些警策之語、“得雋之句”而豁然軒露。如:
勉君刷羽翰,早取凌青冥。
——《送李策秀才還湖南,因寄幕中親故,兼簡衡州呂八郎中》
一鳴從此始,相望青云端。
——《送韋秀才道沖赴制舉》
不學(xué)夭桃姿,浮榮在俄頃。
——《和郴州楊侍郞玩郡齋紫薇花十四韻》
誰謂青云高,鵬飛終背負(fù)。
——《和浙西李大夫晚下北固山……》
比瓊雖碌碌,于鐵尚錚錚。
——《歷陽書事七十韻》
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
——《詠史二首》其一
不學(xué)腰如磬,徒使甑生塵。
——《學(xué)阮公體三首》其三
振臂猶堪呼一擲,爭知掌下不成盧。
——《樂天寄重和晚達(dá)冬青一篇,因成再答》
莫嗟雪里暫時別,終擬云間相逐飛。
——《醉答樂天》
終期大冶再熔煉,愿托扶搖翔碧虛。
——《兩如何詩謝裴令公贈別二首》其一
毋庸詞費,這些力透紙背,擲地有聲的詞句,噴薄出詩人超群拔俗的豪情壯志,是其豪健雄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生動體現(xiàn)。
豪邁、昂揚、亢奮的情調(diào),不僅蕩漾在劉禹錫的那些直抒胸襟的詠懷詩中,而且也滲透進(jìn)了一些敘事性的作品。在這些敘事性的作品里,詩人雖然不再作為抒情主人公直接亮相,但讀者仍能觸摸到其壯烈情懷。如《武昌老人說笛歌》:
武昌老將七十余,手把庾令相問書。
自言少小學(xué)吹笛,早事曹王曾賞激。
往年鎮(zhèn)戍到蘄州,楚山蕭蕭笛竹秋。
當(dāng)時買材恣搜索,典卻身上烏貂裘。
古苔蒼蒼封老節(jié),石上孤生飽風(fēng)雪。
商聲五音隨指發(fā),水中龍應(yīng)行云絕。
曾將黃鶴樓上吹,一聲占盡秋江月。
如今老去語猶遲,音韻高低耳不知。
氣力己無心尚在,時時一曲夢中吹。
詩人筆下的武昌老人是那樣的執(zhí)著、堅毅!“商聲五音隨指發(fā),水中龍應(yīng)行云絕”,已見其絕技;“氣力已無心尚在,時時一曲夢中吹”,更見其壯心。這位自強(qiáng)不息、老而彌堅的武昌老人豈不正是身屆暮年而雄風(fēng)猶在的詩人的化身?如是的作品,筆力不可不謂雄健,情調(diào)也不可不謂豪邁。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風(fēng)格特征由此亦可見一斑。
二、壯闊而又富于變幻的境界
豪健雄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另一構(gòu)成因素是壯闊而又富于變幻的境界。誠然,如司空圖所言,境界為“海之波瀾,山之崚峋”的作品固然具有審美價值,境界為“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的作品也不無美學(xué)意義。然而,豪邁、昂揚、亢奮的情調(diào)卻是與纖巧、幽美無緣的,只有壯闊的境界才能與之相契。因而,當(dāng)劉禹錫抒寫自己的豪情壯志時,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往往是“碧海鯨魚”的壯觀,而不是“翡翠蘭苕”的秀麗。像《西塞山懷古》等膾炙人口的名篇固不待言,即便是《華山歌》那樣很少為選家所注意的尋常篇什亦各復(fù)如此:
洪爐作高山,元氣鼓其橐。
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
靈蹤露指爪,殺氣見稜角。
凡木不敢生,神仙聿來托。
天資帝王宅,以我為關(guān)鑰。
能令下國人,一見換神骨。
高山固無限,如此方為岳。
丈夫無特達(dá),雖貴猶碌碌。
襯托詩人強(qiáng)烈的功名欲望的是華山那峻拔的雄姿和磅礴的氣勢。在詩人以如椽巨筆構(gòu)筑成的壯闊無垠的詩境里,不僅充徹著天地的精英,點綴著神仙的寓所,而且上至“天帝”,下至“國人”,無不被納入其中,無不與華山相關(guān)合。豪情與壯景在這里是水乳交融的。
劉禹錫詩中的境界往往既是雄壯、弘闊的,又是生機(jī)勃勃、富于變幻的,詩人竭盡騰挪跌宕之能事,讓筆下的境界不斷重新組合,改變圖案,從而既表現(xiàn)其壯闊之美,也表現(xiàn)其飛動之美。如《客有為余話天壇遇雨之狀,因以賦之》:
清晨登天壇,半路逢陰晦。
疾行穿雨過,卻立視云背。
白日照其上,風(fēng)雷走于內(nèi)。
滉漾雪海翻,槎牙玉山碎。
蛟龍露鬐鬣,神鬼含變態(tài)。
萬狀互相生,百音以繁會。
俯觀群動靜,始覺天宇大。
山頂自澂明,人間已霶霈。
豁然重昏斂,渙若春冰潰。
反照入松門,瀑流飛縞帶。
遙光泛物色,余韻吟天籟。
洞府撞仙鐘,村墟起夕靄。
卻見山下侶,已如迷世代。
問我何處來,我來云雨外。
矯如游龍的詩筆,將天壇遇雨的情景描繪得如此奇譎、如此壯麗。詩中匯聚了“白日”、“風(fēng)雷”、“雪海”、“玉山”、“蛟龍”、“神鬼”,色彩是何等斑斕,境界是何等闊大!詩人有層次地展開那一幅幅飛動的畫面,時而是白日朗照、風(fēng)雷奔馳,時而是雪海翻騰、玉山崩頹,時而又是蛟龍弄姿、神鬼作態(tài),真乃萬狀互生、變幻無窮,令人如臨其境,目不暇接,嘆為觀止。清人施補(bǔ)華認(rèn)為此詩“變化奇幻,已開東坡先聲”。的確是這樣。蘇軾《有美堂暴雨》云: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雖然另設(shè)新譬,境界的壯闊及善幻卻酷似劉詩。因而,我們雖不敢說它是自劉詩脫胎而來,卻有理由認(rèn)為劉詩是它的開先聲之作。由詩題可知,劉禹錫所賦“天壇遇雨之狀”,并非親身所經(jīng)歷的實景,而是得之于客人的轉(zhuǎn)述。把客人的只言片語演繹為世所罕見的奇觀,不僅有賴于豐富的想象,而且需要移山倒海、驅(qū)雷馭電的筆力。王國維《人間詞話》認(rèn)為,境界有“造境”和“寫境”之分,這首詩當(dāng)屬“造境”——“合乎自然”的“造境”。
作為詩人的豪邁情調(diào)的物化,一篇中的境界固然是雄壯的,一聯(lián)中的境界往往也是弘闊的。如“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聯(lián),人們更多地贊賞其中所蘊(yùn)含的哲理和發(fā)展進(jìn)化觀點。其實,即以境界而論,它也足以體現(xiàn)豪健雄奇的風(fēng)格特征:千帆競發(fā),萬木爭榮,這該是多么壯觀的情景!另如: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州。
——《賀晉公留守東都》
名重三司平水土,威雄八陣役風(fēng)雷。
——《江陵嚴(yán)司空見示與成都武相公唱和,因命同作》
八公山下清淮水,千騎塵中白面人。
——《寄楊八壽州》
煙開鰲背千尋碧,日浴鯨波萬頃金。
——《送源中丞充新羅冊立使》
百二山河雄上國,一雙旌旆委名臣。
——《途次華州,陪錢大夫登城北樓春望……》
門前巷陌三條近,墻內(nèi)池亭萬境閑。
——《題王郎中宣義里新居》
隨意拈舉一聯(lián),皆見下筆不凡。葉夢得曾將“天子旌旗”一聯(lián)與韓愈詩相比較:“韓退之筆力最為杰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于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州’,語遠(yuǎn)而體大也。”如果說“語遠(yuǎn)”是稱贊其語意深微的話,那么,“體大”則正是稱贊其境界壯闊了。明人朱承爵也由衷地贊嘆:“其遠(yuǎn)大之志,自覺軒豁可仰。”
誠然,“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
但胸中若無萬千丘壑,決不能如此措筆。
三、以雄為主、雄中有奇的跳躍式想象
與豪邁的情調(diào)、壯闊的境界相愜的是雄奇的想象。以雄為主、雄中有奇的跳躍式想象,也是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構(gòu)成因素之一。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景很難表現(xiàn)劉禹錫那叱咤風(fēng)云的情志,因而他多“憑虛構(gòu)象”,而少“按實肖象”。這就必須充分發(fā)揮其“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象力。提到想象力,在唐代詩人中首推二李——李白和李賀。劉禹錫的想象力較之他們雖然稍遜一籌,卻具有自己的鮮明特點。就總的風(fēng)貌而言,以“詩仙”著稱的李白,其想象顯得飄逸,猶如天馬行空、神龍乘霧;以“詩鬼”著稱的李賀,其想象顯得詭異,猶如老龜飲泥、山妖爆竹;以“詩豪”著稱的劉禹錫,其想象則顯得雄奇,猶如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劉禹錫正是憑借這雄奇的想象,構(gòu)筑成壯闊的境界,噴發(fā)出豪邁的情調(diào)。如《九華山歌并引》:
九華山在池州青陽縣西南,九峰競秀,神采奇異。昔予仰太華,以為此外無奇;愛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秀。及今年見九華,始悼前言之容易也。惜其地偏且遠(yuǎn),不為世所稱,故歌以大之。
奇峰一見驚魂魄,意想洪爐始開辟。
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
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
不然何至今,悠悠億萬年,
氣勢不死如騰仚。
云含幽兮月添冷,日凝輝兮江漾影。
結(jié)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長在無人境。
軒皇封禪登云亭,大禹會計臨東溟。
乘樏不來廣樂絕,獨與猿鳥愁青熒。
君不見敬亭之山黃索漠,
兀如斷岸無棱角。
宣城謝守一首詩,遂使聲名齊五岳。
九華山,九華山,自是造化一尤物,
焉能籍甚乎人間!
“九華山”,在今安徽省境內(nèi),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但在唐代,其聲名卻遠(yuǎn)遜“五岳”。詩人對它竭盡描摹之能事,既是為了使其聲名遠(yuǎn)播,也是為了寄托自己磊落不平的情懷。這種磊落不平的情懷,是借助雄奇的想象跌宕有致地抒發(fā)出來的。起筆兩句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詩人以高山仰止的極度驚訝,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九華山的偉岸和險峻(“洪爐”,猶言天地。《莊子·大宗師》既云:“今一以天地為大爐,造化為大冶”;《抱樸子·勖學(xué)》亦云:“鼓九陽之洪爐,運大鈞乎皇極。”)接著便展開“若垂天之云”的想象之翼,進(jìn)一步揭示九華山不同凡響的形象特征。“疑是九龍”二句,意象、氣勢、筆力,都可以與李白《蜀道難》中的“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相伯仲。九華山,原名九子山,因李白曾比之九朵蓮花而更名。蓮花不媚俗波,飄逸則飄逸矣,但終覺纖弱。詩人這里喻之為九條巨龍,便要雄奇、生動得多。要言之,李白馳騁想象時著眼于其“秀”,劉禹錫馳聘想象時則著眼于“壯”。“疑是九龍夭矯欲攀天”,以“夭矯”形容九龍屈伸自如的體態(tài)、“欲攀天”表現(xiàn)九龍志在騰飛的意念,都給人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之感。而“忽逢霹靂一聲化為石”,則寫出九龍中道受遏、化為山石的悲劇性結(jié)局。但其身雖敗而其志未衰。盡管化石迄今已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回寒暑變易,它們?nèi)圆桓是鼜挠谠旎瘡?qiáng)加給自己的永劫不復(fù)的命運。“氣勢不死如騰仚。”如果說“忽逢”句是化動為靜的話,那么,這一句則又破靜出動,顯示了九華山那蘊(yùn)藏在沉靜的外表下的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和百折不撓的反抗精神。出人意表的想象,使九華山直摩蒼穹、動靜制宜的雄姿躍然紙上。“云含幽兮”二句用騷體句式渲染環(huán)境氛圍,筆調(diào)稍見衰颯,為下文的不平之鳴蓄勢。納入句中的“云”、“月”、“日”、“江”,都是與九華山長相依偎或長相照映的景物,它們的出現(xiàn)固然給環(huán)境氛圍帶來了清麗之色,但著以“幽”、“冷”二字,又分明融入了蒼涼之意。采用這種筆法,正為順應(yīng)它所擔(dān)負(fù)的承上啟下的使命。“結(jié)根不得”以下六句為九華山地處偏遠(yuǎn)以致“名不見經(jīng)傳”深致嘆惋,其中,遣詞造句頗多化用典籍或征引故實者:“要路津”,本指重要的通道和津渡,亦可用來比喻顯要的地位,如《古詩十九首》所云“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即其例。這里當(dāng)兼概其本意和寓意。“云亭”,為泰山之別稱。相傳神農(nóng)、堯、舜等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
“東溟”,即東海。李白《古風(fēng)》其十有云:“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乘樏”,是一種登山工具,檢《尚書·益稷》可知。九華山“神采奇異”、“勢拔五岳”,本當(dāng)名震華夏,招來絡(luò)繹不絕的登臨者和頂禮膜拜者,然而,僅僅因為它“結(jié)根不得要路津”,便與所有的榮遇之機(jī)無緣,不論“軒皇封禪”,還是“大禹會計”,都遠(yuǎn)離其境。這樣,它便既看不到接踵而來的“乘樏”,也聽不到悠揚的“廣樂”;在日甚一日的寂寞中,它只能與猿鳥為伴,同愁于月明之夜——這段糅合著想象的擬人化描寫,不僅一氣貫注,搖曳多姿,而且抹上濃重的感情色彩,其中分明有某種按之彌深的寓意在。涉筆至此,旋律似乎已由高亢轉(zhuǎn)為低沉。“君不見”以下四句別出心裁地將享有盛名的敬亭山與“不為世所稱”的九華山加以對比,益見憤慨不平之意。“敬亭山”,又名昭亭山,在今安徽宣城縣北。謝朓《游敬亭山詩》有云:“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淪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似乎亦頗壯觀。但在詩人心目中,它卻只不過是一座不具棱角、荒涼至極的土丘。庸常若此,本無足形諸筆墨,然而,當(dāng)年憑借宣城太守謝朓的揄揚,它竟聲望日隆,終得與五岳齊名。兩相比較,敬亭山得到了它所不該得到的,九華山則失去了它所不該失去的。天道之不公,造化之弄人,一至于此。或許,這正是促使詩人為九華山“樹碑立傳”的動因。結(jié)尾四句再作頓挫,在對九華山的深情禮贊中呼出郁積已久的耿介之氣。“九華山,九華山”,兩句相疊,既造成強(qiáng)烈的語感和順流直下的語勢,同時也表明詩人感情的結(jié)穴所在。“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間”,顯系以反語寄憤,尤見其心潮激蕩,難以自抑。“尤物”,通常指杰出的人物或珍貴的物品,這里則是稱贊九華山的卓異不凡。“籍甚”,謂聲名遠(yuǎn)播,意同《漢書·陸賈傳》所云“賈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籍甚”
。在詩人看來,九華山既是天地靈氣之所鐘,迥然拔乎世俗之外,那么又怎能為世俗之人所愛賞以至名播遐邇呢?這既是一種苦心孤詣的解釋,更是一種不甘湮沒無聞的詰問。這首詩寫于詩人由夔州調(diào)任和州的途中。前此,詩人曾在巴山楚水間輾轉(zhuǎn)流徙,雖有雄才大略,卻不得為時所用。這與九華山的遭際何其相似。因此,騰躍于詩人筆下的九華山的形象顯然是其情志的一種物化,而詩人寫作這首詩的目的正在于托物寄意。詩中那雄奇的想象,說到底,緣于詩人磊落不平的情懷。
李白詩的想象主飄逸,間亦近雄;李賀詩的想象主詭異,本自多奇。而劉禹錫則把李白的“雄”的一面和李賀的“奇”的一面都熔鑄到自己詩中,因此其想象便表現(xiàn)為“雄”與“奇”的結(jié)合,既有鐵馬冰河的清雄,又有古木蒼苔的瑰奇。如《有僧言羅浮事,因為詩以寫之》:
夜宿最高峰,瞻望浩無鄰。
海黑天宇曠,星辰來逼人。
是時當(dāng)朏魄,陰物恣騰振。
日光吐鯨背,劍影開龍鱗。
倏若萬馬馳,旌旗聳奫淪。
又如廣樂奏,金石含悲辛……
又如《武陵觀火詩》:
楚鄉(xiāng)祝融分,炎火常為虞。
是時直突煙,發(fā)自晨炊徒。
盲風(fēng)扇其威,白晝曛陽烏。
操綆不暇汲,循墻寧避逾?
怒如列缺光,迅與棼輪俱。
聯(lián)延掩四達(dá),赫奕成洪爐。
洶疑云濤翻,颯若鬼神趨。
當(dāng)前迎焮赩,是物同膏腴。
金烏入梵天,赤龍游玄都……
如果說“廣樂奏”、“鬼神趨”的比喻尚屬平平,并稍稍帶有因襲之痕的話,那么,“日光吐鯨背,劍影開龍鱗”和“金烏入梵天,赤龍游玄都”等想象則很有些離奇,且都是詩人的戛戛獨造了。而日光吐于鯨背,赤龍游于玄都,這本身又何其雄壯!再加上那洶涌的“云濤”、驟馳的“萬馬”,這兩首詩各自契合為一個想象中的既雄且奇的世界,而詩人的壯闊之情則鼓蕩于其間。
在劉禹錫詩中,以雄奇為特征的想象畫面,雖不像李白及李賀詩那樣“卷舒滅現(xiàn),無有定形”,“杳冥惝恍,瞬息萬變”,卻也往往是跳躍式的,從一個畫面迅速推到另一個畫面,給人以思如飛瀑、筆如奔馬之感。畫面和畫面之間初看似乎有些脫節(jié),但以通篇觀之,卻又經(jīng)緯分明,絲絲入扣,猶如草蛇灰線,有跡可尋。如《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對月聽小童吹篥歌依本韻》:
海門雙青暮煙歇,萬頃金波涌明月。
侯家小兒能觱篥,對此清光天性發(fā)。
長江凝練樹無風(fēng),瀏慄一聲霄漢中。
涵胡畫角怨邊草,蕭瑟清蟬吟野叢。
沖融頓挫心使指,雄吼如風(fēng)轉(zhuǎn)如水。
思婦多情珠淚垂,仙禽欲舞雙翅起。
郡人寂聽衣滿霜,江城月斜樓影長。
才驚指下繁韻息,已見樹杪明星光……
唐代詩人善于描寫音樂,而以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最為著名。其共同手法是利用讀者的“通感”能力,把聽覺轉(zhuǎn)化為視覺,以形狀聲,以聲傳情。這除了需要細(xì)微的音樂感受能力外,還必須以想象之筆,作窮妍極態(tài)的精細(xì)刻劃。劉禹錫的這首詩雖不及上述四詩流傳廣泛,卻同樣以豐富的想象見長,并且,其想象的畫面同樣具有跳躍的特點:從“涵胡畫角怨邊草”突然轉(zhuǎn)為“蕭瑟清蟬吟野叢”;再從“思婦多情珠淚垂”驀地切入“仙禽欲舞雙翅起”。雖然它們之間了無干涉,卻被詩人用想象的紐帶聯(lián)結(jié)起來,一起烘托出觱篥聲的美妙,成為動人的音樂形象。這里,詩人是在“萬頃金波涌明月”的壯闊背景(這本身便是一種雄奇的想象)下展開音樂描寫的,這就更增添了其想象的神異色彩。
四、剛健、爽朗、富于力度的語言
始終伴隨著豪邁的情調(diào)、壯闊的境界和雄奇的想象的是剛健的語言。劉禹錫詩豪健雄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另一構(gòu)成因素便是剛健而又爽朗的語言。詩人胸襟不凡,自也出語不凡,當(dāng)他“興酣落筆搖五岳”時,從他“海涵地負(fù)”的語言倉廩中傾瀉出的語言,往往具有一種高度的“力”和“熱”,足以使凡夫俗輩瞠目結(jié)舌,如《八月十五日夜玩月》:
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
星辰讓光彩,風(fēng)露發(fā)晶英。
能變?nèi)碎g世,翛然是玉京。
詩題不作“望月”而作“玩月”,已見力度。一個“玩”字,充分顯示了詩人戲乾坤萬物于股掌之上的氣魄。而首聯(lián)“洗寰瀛”的“洗”,也堪稱一字千鈞。著一“洗”字,不僅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月光朗照下的大千世界的澄澈和瑩潔,而且化無情為有情,點出了月光的神奇魅力,仿佛偌大“寰瀛”的所有污垢,都能為它所滌去。如果改用“照”、“灑”,意境便會迥異。尾聯(lián)“能變?nèi)碎g世”的“變”,則更剛健有力。它將月光的威力及詩人對月光世界的熱戀都渲染到了極點。如此寫月,實屬罕見。又如《觀云篇》:
興云感陰氣,疾走如見機(jī)。
晴來意態(tài)行,有若功成歸。
蔥蘢含晚景,潔白凝秋暉。
夜深度銀漢,漠漠仙人衣。
“疾走”二字,把白云匆匆飄行之情狀點染得活靈活現(xiàn),這是擬人化的傳神之筆。“晴來意態(tài)行”二句更使白云帶有了詩人自己的性格特點,流露出詩人引白云為同調(diào)的一片摯情,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行”、“歸”二字,不僅有連環(huán)回轉(zhuǎn)之美,而且進(jìn)一步渲染了白云的蓬勃生機(jī),雖是極為尋常的字眼,卻很有力度。此外如“含”、“凝”、“度”等字,也都內(nèi)涵豐富、不失剛健。
語言的剛健往往是與爽朗相聯(lián)系的。如果說剛健意味著語意的渾厚、精粹、深蘊(yùn)骨力的話,那么,爽朗則意味著語音的瀏亮、語感的強(qiáng)烈和語氣的果決、語勢的順暢。如《秋詞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全詩一氣旋折,勢如破竹。“我言”句以一聲嘹亮的斷喝,將詩人的褒貶態(tài)度和盤托出,語氣是那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人們從中感到的不是模棱兩可,閃爍其詞,而是強(qiáng)烈的自信心和鮮明的傾向性。這正是“爽朗”的標(biāo)志。
語言的剛健、爽朗,在劉禹錫詩中的一個獨特表現(xiàn)是,慣于以“莫”字總領(lǐng)全句或全篇,用否定的語氣來披示堅定的信念。如: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酬樂天詠老見示》
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傷。
——《萋兮吟》
莫道恩情無重來,人間榮謝遞相催。
——《秋扇詞》
莫言一片危基在,猶過無窮來往人。
——《故洛城古墻》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浪淘沙詞九首》其八
莫言堆案無余地,認(rèn)得詩人在此間。
——《秋日題竇員外崇德里新居》
莫道騷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詩……》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
——《答樂天所寄詠懷,且釋其枯樹之嘆》
滲透在這些有破有立、雷貫火燃般的否定性議論中的是詩人不可遏抑的壯志豪情。“莫”,在這里,既是對世俗偏見和悲觀論調(diào)的毫不留情的否定,也是對世人的寄意遙深的慰勉,更是對自己的意氣豪邁的激勵。它總貫下文,使全句乃至全篇的語勢如行云流水,語音如金聲玉振。這樣的語言,當(dāng)然是剛健而又爽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