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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劉禹錫詩研究
  • 肖瑞峰
  • 4884字
  • 2020-01-07 16:58:51

第四節 綺靡之音

——中唐時代繁華奢靡的都市生活給劉禹錫詩打上的烙印

在劉禹錫生活的時代,士風與詩風都已出現“綺靡”的征兆,所謂“至于貞元末,風流恣綺靡”。這種萌生于那一時代的繁華奢靡的都市生活和倜儻通脫的進士風度的綺靡詩風,也在劉禹錫詩中留下了烙印。

中唐時期,一方面時有戰亂發生,不安定的因素在一天天增長;另一方面,城市經濟卻出現了畸形的繁榮,以其旖旎風光和絢爛色彩使“六朝繁華”相形見絀。這在許多中唐詩人的作品中都有所反映。如:

十萬人家火燭光,門門開處見紅妝。

歌鐘喧夜更漏暗,羅綺滿街塵土香。

星宿別從天畔出,蓮花不向水中芳。

寶釵驟馬多遺落,依舊明朝在路傍。

——張肖遠《觀燈》

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

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

——王建《夜看揚州市》

士女雜遝,歌吹沸天,不似承平,勝似承平。處在內外交困中的統治階級,帶著走向窮途末路的瘋狂,恣意享樂,奢靡日甚,企圖以紙醉金迷的生活來填補內心的空虛。李肇《國史補》云:“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書法圖畫,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春暮車馬如狂,以不耽玩為恥。”隨著都市的繁榮興盛,市民階層作為封建社會內部派生出的一種異己力量開始興起,并播發出有悖傳統思想意識的氣息,給當時的文壇以浸潤。由于時代苦悶情緒的增長和社會精神氣候的改變,文學需要尋找新的情趣中心。正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之下,都市生活的題材和市民情趣得以乘虛而入。其時,不僅以狐妖鬼魅為中心的說唱故事之風,彌漫于都市之中,男女情愛的內容也在市民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李娃傳》中娃母所謂“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正是帶有濃厚市民氣息的表白。據趙璘《因話錄》載,元和年間,長安有俗講僧“聚眾譚說,假托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不逞之徒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瞻禮崇奉”。這時,在民間流行的曲子詞中,吟詠艷情的也占了相當大的比重。所謂“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李肇《國史補》。,即指此而言。丹納《藝術哲學》認為:“風俗習慣和時代精神對于群眾和對于藝術家是相同的?!痹谶@一時期的大多數詩人身上,都存在“兼濟”與“獨善”的矛盾。當天平的重心傾向“獨善”這一頭時,他們便由向往功業轉而陶醉自然,再由陶醉自然轉而縱情聲色,為閑適和享樂生活所深深地吸引,而不惜擺脫他們自幼便接受的封建倫理的牢籠,轉而去迎合離經叛道的市民情趣?!霸娬撸局??!币坏┧麄儼堰@時的感受和追求披之歌詩,必然帶有“綺靡”的特點。而由于生活的安逸與無所事事,他們又不免鉆進藝術之宮,用綺詞麗句為自己的作品作種種文飾,這就更增其“綺靡”色彩,而與盛唐詩大異其趣。即以元稹而言,不僅寫了反映“男女之欲”的傳奇小說《鶯鶯傳》,而且創作了上百篇的“艷體詩”。這些“艷體詩”問世后不脛而走,廣為流播,乃至于“繕寫摸勒,炫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白氏長慶集序》。。這正說明其情調與市民完全吻合,因而在那里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這一時代風氣,成為劉禹錫晚年吟詠風情、放縱詩酒的直接誘因。

除此而外,時人所激賞的那種倜儻通脫、放蕩不羈的進士風度,也使劉禹錫受到浸染而由寄意聲色導致綺靡之音的飄逸?!疤拼婆e之盛,肇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而極于德宗之世?!?img alt="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3100C/1354421960552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865617-bN75DjYstgLPYKkmwmswKqbGxMeLSeUE-0-d0a3bd83161c0500a29a105a7b335441">劉禹錫正是在德宗貞元九年(793)登進士科,旋又連登博學鴻詞科和吏部取士科。唐王朝對進士禮遇殊厚,因而,唐代士子每視進士及第為莫大榮耀,所謂“進士為時所尚久矣”。《唐語林》。新科進士不獨可題名雁塔,而且可出席朝廷舉行的曲江盛宴。“宴前數日,行市駢闐于江頭。其日,公卿家傾城縱觀于此。有若中東床之選者,十八九鈿車珠鞍,櫛比而至”。宴畢,“則移樂泛舟,率為常例”。《唐摭言》卷三。這使他們從步入仕途的那一天起,便與“車馬游宴”的享樂生活結下不解之緣。由于朝廷的優待和時人的看重,他們大多飄然于繩檢之外,風流自賞,不拘小節。如開元進士崔顥,“娶妻唯擇貌美者,俄又棄之,凡四五娶”《新唐書·崔顥傳》。。中唐時,隨著科舉之盛的臻于極致,許多進士及第者更以裘馬輕狂的形象活躍于通都大邑?!芭c高、玄之間即初盛唐時那種沖破傳統的反叛氛圍的開拓者們的高傲骨氣大不一樣,這些人數日多的書生進士帶著他們所擅長的華美文詞、聰敏機對,已日益沉浸在繁華都市的聲色歌樂、舞文弄墨之中。”李澤厚《美的歷程》。為滿足一時的聲色之欲,他們甚至不惜斯文掃地。請看《續本事詩·瑯環記》所載大歷進士李端的一件軼事:

郭曖宴客,有婢鏡兒,善彈箏,姿色絕代。李端在座,時竊寓目,屬意甚深。曖覺之,曰:“李生能以彈箏為題,賦詩娛客,吾當不惜此女?!崩罴聪谔栐唬骸傍Q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睍岽蠓Q善,徹席上金玉酒器,并以鏡兒贈李。

而這在當時居然被傳為美談,博得不少凡夫俗子的艷羨。輾轉相因,便形成那種倜儻通脫、放浪不羈的進士風度。如果說劉禹錫青壯年時因熱衷于政治革新和長期貶居巴山楚水,還不可能具備并保持這種進士風度的話,那么,當他晚年境遇好轉后,這種進士風度在他身上則也表現得相當突出了?!侗臼略姟な赂小酚浽疲?/p>

劉尚書禹錫罷和州,為主客郞中、集賢學士。李司空罷鎮在京,慕劉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于席上賦詩曰:“鬌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李因以妓贈之。

《唐詩紀事》則作:

禹錫赴吳臺,揚州大司馬杜公鴻漸開宴,命妓侍酒。禹錫詩曰:“鬌梳頭宮樣妝……”

雖然卞孝萱先生《劉禹錫年譜》已辨其妄,不足征信,但作為當時的傳聞,它卻顯示了詩人的進士風度的一個側面。這種進士風度,當然也會給他晚年的詩作帶來若干綺靡的跡象。

“詩緣情而綺靡?!比绻麑⑦@個“情”字解釋為聲色之情的話,那么,它的滲入,正是劉禹錫詩出現綺靡征兆的主要緣由。范溫《潛溪詩眼》云:“上至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睂⒂礤a與“齊梁諸公”及溫庭筠相提并論,固然欠妥,但范氏確也看出了劉禹錫詩作的一個不甚明顯的弊病,這便是“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從“巴山楚水凄涼地”回到繁華的都市以后,由于政治上不能有所作為,原先潛藏在詩人頭腦中的及時行樂思想便漸漸露出其端倪,驅使他加入征管逐弦、倚紅偎翠的行列。這時的詩人對攜妓載酒的孟浪生活竟是那樣津津樂道。如《洛中逢韓七中丞之吳興口號五首》其五云:

溪中士女出笆籬,溪上鴛鴦避畫旗。

何處人間似仙境?春山攜妓采茶時。

《夜宴福建盧常侍宅,因送之鎮》云:

暫駐旌旗洛水堤,綺筳紅燭醉蘭閨。

美人美酒長相逐,莫怕猿聲發建溪。

《贈致仕滕庶子先輩》云:

朝服歸來晝錦榮,登科記上更無兄。

壽觴每使曾孫獻,勝境長攜眾妓行。

矍鑠據鞍時騁健,殷勤把酒尚多情。

凌寒卻向山陰去,衣繡郎君雪里迎。

這些作品顯示出的只是封建士大夫腐朽、庸俗的生活情趣,只是詩人世界觀中的消極、落后一面。貶居巴山楚水時,詩人曾用自己的實踐驗證了“詩窮而后工”的真理,現在反過來,他又以實踐說明:仕途的顯達或生活的優裕,只能使詩歌創作墮入逼仄之境或歸于綺靡之流。誠然,詩人晚年寫了大量朝氣蓬勃、壯心不已的作品,這是主要方面。但不容忽視的是,與此同時,他也寫下了不少散發著綺靡氣息的贈妓、憶妓之作。如《寄贈小樊》:

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

終須買取名春草,處處將行步步隨。

“小樊”,即白居易的家妓樊素,能歌善舞,深得白氏寵愛。而劉禹錫顯然也鐘情于她。所以寄贈此詩,僅僅為了表達終將蓄其為己有的卑瑣愿望。時隔不久,詩人又寫下《憶春草》一詩,和盤托出自己對她的思念和渴慕之意:

憶春草,處處多情洛陽道。

金谷園中見日遲,銅駝陌上迎風早。

河南太尹頻出難,只得池塘十步看。

府門閉后滿街月,幾處游人草頭歇?

館娃宮外姑蘇臺,郁郁芊芊撥不開。

無風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曾拂來。

頗有“相見時難”的悵恨和“一別音容兩渺?!钡膰@惋。后來,為得再瞻其風采,詩人還曾特意“解鞍稍駐初程”:

別后詩成帙,攜來酒滿壺。

今朝停五馬,不獨為羅敷。

這首詩題作“酬喜相遇同州與樂天替代”。篇末自注:“前章比言春草,居易之舞妓也,故有此答?!笨芍娭械摹傲_敷”即指樊素。其眷念若此,也足成一段風流佳話了。然而,讀來總覺浮薄,因為這種眷戀是以聲色之欲為基礎的,而并不包含著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的成分,它充其量只可接肩于杜牧的那種“風流俊賞”。這類吟詠風情的作品雖不像溫庭筠詩那般鏤金錯彩,也沒有后者的珠光寶氣,卻不乏猥褻和狎昵之筆。如《有所嗟》:

庾令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

相逢相笑盡如夢,為雨為云今不知。

鄂渚濛濛煙雨微,女郎魂逐暮云歸。

只應長在漢陽渡,化作鴛鴦一只飛。

詩的情境與筆調與某些花間派詞人的作品相仿佛,儼然是花間派的開先聲之作。如果長短其句度、低昂其音節,移置于《花間集》中亦無不可。難怪范溫會把他看作“齊梁諸公”和溫庭筠之間的過渡性人物。諸如此類的作品,雖然顯示了詩人風格的多樣化,并也符合當時詩壇的審美趣味,但與他那些富有嚴肅的思想內容和深刻的現實意義的作品很不協調。而究其原因,自與詩人這一時期生活的閑適與放浪有關。白居易《贈夢得》一詩曾這樣描寫他們的放浪情形:“放醉臥為春日伴,趁歡行入少年叢”,“聞道洛城人盡怪,呼為劉白二狂翁”。值此之際,難免寫下些香歟、綺靡的東西,付之管弦,以佐清歡,即便有辱斯文,也在所不惜。他們并不顧忌人們的非議,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絲毫未失進士風度,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同時代的許多人都在做的風流韻事而已。當然,即使在痛飲狂歌、倚紅偎翠時,詩人也沒有忘記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而常常不自覺地在詩中袒露出磊落不平的情懷。如:

朗朗鹍雞弦,華堂夜多思。

簾外雪已深,坐中人半醉。

翠娥發清響,曲盡有余意。

酌我莫憂狂,老來無逸氣。

——《冬夜宴河中李相公中堂命箏歌送酒》

二十余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

——《杏園花下酬樂天見贈》

這是自嘲,也是自傷,而寄寓在自嘲和自傷中的則是壯志未酬、宏圖難展的憂憤。詩人外表的狂放終究遮掩不住內心的蒼涼。“曲盡有余意”,這一余意只有知其人且知其世者才能體會出來。這里,詩人不明言自己的憂憤,卻以自嘲和自傷出之,這就使十分憂憤,又添十分。這種不可遏止的憂憤之情往往也驅遣他嗜酒、縱欲,成為他尋歡作樂的又一動力。因此,他晚年放浪形骸、追逐聲色,實在不僅僅是因為處身于繁華、奢靡的都市,受到潛移默化的“精神污染”,也不僅僅是因為其世界觀中的庸俗一面頑強地發生著作用?!拔此祜L云便,爭不恣狂蕩?!?img alt="《鶴沖天》。"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3100C/1354421960552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865617-bN75DjYstgLPYKkmwmswKqbGxMeLSeUE-0-d0a3bd83161c0500a29a105a7b335441">柳永的這兩句詞可以用來說明產生這一結果的政治方面的原因。正因為這樣,詩人縱欲,未必沒有“苦中作樂”的成分;嗜酒,未必沒有“借酒澆愁”的況味。無論我們從何種角度來觀察、來審視,都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詩人生活的放浪以及由此而來的綺靡詩風,悉由時代和社會所造成。我們從中更多地捕捉到的是時代折光,而不是詩人的個性特征。

詩人的吟詠風情之作,思想上雖無甚可取,藝術上有時卻能獨出機杼,以綿密的筆法和優美的辭章典故,造成蕩氣回腸的抒情效果。如:

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有去心。

紅壁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斷信沉沉。

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

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懷妓四首》其二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

青鳥去時云路斷,姮娥歸處月宮深。

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

料得夜來天上鏡,只應偏照兩人心。

——《懷妓四首》其四

沒有纖細、瑣屑的形貌刻劃,如溫詞中的“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之類;而只是半帶癡迷半帶哀怨地抒寫自己的憶念,并挽來“青鳥”、“妲娥”、“望夫石”等動人傳說,以示相思之深、痛苦之烈。明知對方已為他人所得,無緣重續舊歡,卻不能、也不愿將她的倩影從心底抹去。其深情綿邈、精巧博麗,一如李商隱的“無題詩”。但詩題標明“懷妓”,卻又不似李商隱的“無題詩”那般隱晦其旨。詩人生活的時代較李商隱為前,而當時又譽滿海內,所謂“四海齊名白與劉”白居易《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之一。。因此,誰能斷言李商隱創寫“無題詩”時沒有從他這里得到若干啟發,沒有借鑒他的藝術經驗呢?這樣的作品雖具“綺靡之音”,卻非“綺靡”二字所能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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