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禹錫詩研究
- 肖瑞峰
- 5215字
- 2020-01-07 16:58:48
第二節 劉禹錫詠史詩的形式特征
列寧指出:“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在所要求的東西,而是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把列寧的這段話移用來衡量和評價劉禹錫的詠史詩,亦無不可。劉禹錫的詠史詩不僅在內容上對前人有所突破,而且在藝術上也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新的東西”。詩人充分發揮其創造性,殫精竭慮,慘淡經營,力求獨出機杼,另辟蹊徑,以期壓倒前人,傳之久遠。這就必然給他的詠史詩染上迥異于流俗的色彩,使之具備前人所不具備,或雖具備卻不甚明顯的某些特征。
一、筆力雄健,氣該今古
胡震亨《唐音癸簽》引劉后村語云:“夢得詩雄渾老蒼,尤多感慨之句。”又云:“禹錫有詩豪之目,其詩氣該今古,詞總華實。”劉禹錫詠史詩的藝術特征之一正是“雄渾老蒼”、“氣該今古”。詩人一支健筆縱橫捭闔,力透紙背,雖作吊古語,亦悲中有壯,不失氣骨。如《蜀先主廟》,劈頭便以“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兩句極寫劉備的英風豪氣歷久不泯,引起讀者緬懷英雄、向往功業的壯烈情思,用筆蒼勁,格調雄渾。《西塞山懷古》則以橫掃千軍的氣概,將那鱗次櫛比的“樓船”、黯然飄逝的“王氣”、沉入江底的“鐵鎖”、高掛城頭的“降幡”、閱盡人間滄桑的巍巍“山形”、滔滔“寒流”以及雄踞在蕭瑟秋風中的“故壘”,一一排比入詩,構成雄偉壯闊的場面,并從中抽繹出一種深沉、浩茫的興亡之感。這絕非汲汲于“翡翠蘭苕”者所能措筆,不獨“宜香山之縮手”,杜甫亦當退避三舍。《荊州道懷古》一詩,境界雖不及《西塞山懷古》弘闊,卻也足見詩人的筆力氣概:
南國山川舊帝畿,宋臺梁館尚依稀。
馬嘶古樹行人歇,麥秀空城澤雉飛。
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
徒使詞臣庾開府,咸陽終日苦思歸。
出現在詩人筆下的不是秀麗的山川風物,而是蕭條、荒蕪的宋梁遺跡。不必諱言,詩人的情感是蒼涼的。但在鼓鑄意象時,他卻著意化靜為動,力避板滯。于是,映入讀者眼簾的是:烈馬在參天古樹下引頸長嘶,澤雉繞著空城鼓翼翻飛,狂風吹來片片落葉,火焰從荒陵中升騰而起,這就形成一種飛動的氣勢,而使全詩具有渾灝之致。《石洲詩活》認為它“實勝”《西塞山懷古》,或許正是著眼于此。
筆力雄健,還體現在詩人每能于他人不到處別生眼目,以飽含哲理的議論,一掃衰颯之氣,使詩意升華到較高的境界。如《漢壽城春望》,前六句鋪陳古城的凋敝,似有哀婉之意。后兩句卻出人意料地續以“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的議論,使詩意陡轉,奇境頓開。于是,哀婉一變而為亢奮。又如《故洛城古墻》:
粉落椒飛知幾春,風吹雨灑旋成塵。
莫言一片危基在,猶過無窮來往人。
幾度春秋,幾度風雨,洛陽的古城墻早已零落成泥,面目全非。這固然使人感到時代的變遷、歲月的無情。但讀者未及悵惘,詩人便以靈光獨運之筆,拓出發人深思的理念:古城墻雖已破敗不堪,只剩一片“危基”橫亙于此,但過往者卻仍絡繹不絕,可知其生命力猶在、吸引力未泯。這樣,又何必為它外表的衰敗而嘆惋呢?這自是深蘊骨力之筆。
二、因意遣詞,即小見大
詩人在謀篇手法上往往是:對某一史實偶有所感,從一點生發開去,精騖八極,神游千載,擷取豐富的意象材料,然后因意遣詞,既力求想象的新奇,又力求感受的真切。《金陵五題并引》云:
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石頭題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詞矣!”余四詠雖不及此,亦不辜樂天此言爾!
由引可知,詩人寫作《金陵五題》時,尚未到過那六朝故都。因而,這組詩全憑想象虛構而成。詩人有感于六朝舊事,胸中先“立定一篇主意”,然后運以窮盡幽冥的想象力,鑄為生動可感的形象。此即所謂“逌爾生思,欻然有得”。且看引中提及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詩人要表現的是石頭城的荒涼寂寞,全詩正是根據這一立意來驅馭辭藻,熔鑄意境。詩人的高明在于:不從正面直接說破自己的感覺,而把它賦予潮水和明月,讓潮水來感知其寂寞、明月來窺見其荒涼。這樣措辭,別開生面而又合情入理。我們不能不服膺詩人善于生發、想象的藝術功力。《謝疊山詩話》曾稱贊這首詩“意在言外,寄有于無”,“有風人遺意”,不為無見。
在因意遣詞的過程中,詩人善于運用典型化的手法,即小見大,觀微知著。如《金陵五題》中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里,朝代淪替、富貴不常的重大主題是通過燕子做巢這一特寫鏡頭凸現出來的。烏衣巷是晉代王導、謝安等世家豪族的居所。當時,王、謝二族的聲勢何等煊赫!然而如今,昔日在王、謝堂前棲息的燕子飛入尋常人家銜泥做巢。這就含蓄地告訴人們:隨著時光的流逝,王、謝二家的華貴宅第已淪為普通百姓的住房,舊時的“王謝風流”已蕩然無存。因而,以富貴自恃者當知自警。燕子作巢,這本是區區小事,但詩人卻通過它表現了如此深刻的內容,引起人們如此豐富的想象。這就是即小見大。前人對此交口贊譽。施補華《峴傭說詩》云:
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為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
唐汝詢《唐詩解》亦云:
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后人以小說荒唐之言解之,則索然無味矣。
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則云:
妙處全在“舊”字及“尋常”字。四溟云:“或有易諸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家。’點金成鐵矣。”謝公又擬之曰:“王謝豪華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誰家。”尤屬惡劣。
皆可謂知者言。詩人這里所運用的以個別反映一般的典型概括法,對后人頗有影響。杜牧的《赤壁》等詩便明顯帶有師承劉禹錫的痕跡。
三、即景騁情,妙造自然
唐人詠史詩,詠嘆古事者少,詠懷古跡者多。劉禹錫的詠史詩也每每從瀏覽古跡起筆,抒寫吊古傷今之情;這種情又往往淡水著鹽般地融化在詩人精心羅致的景物中,而并不直接流露。這就是說,詩人注意即景騁情或借景抒情。這樣,其詩中出現的“自然”,往往是人為的“自然”,詩化了的“自然”,經過妙手斧鑿的“自然”。如《臺城懷古》:
清江悠悠王氣沉,六朝遺事何處尋?
宮墻隱嶙圍野澤,鸛夜鳴秋色深。
若隱若現的宮墻所圍著的已不是玲瓏樓閣,而是草木凋零的野澤;秋風所傳來的也不是婉轉歌聲,而是鸛的凄厲的哀唳。這些景物看似信手拈來,實則乃意匠精心組合而成。而詩人悲懷往事的凄涼、蕭瑟之感正滲透于其中。胡震亨認為:“詩人詠史最難,妙在不增一語,而情感自深。”
所謂“不增一語,而情感自深”,豈不正是指這種觸情于景的手法?又如《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下作》:
玉馬朝周從此辭,園陵寂寞對豐碑。
千行宰樹荊州道,暮雨蕭蕭聞子規。
這里的“景語”也悉為“情語”。“子規”即杜鵑,傳為蜀帝杜宇化成,其聲本自悲切,而又啼于“暮雨蕭蕭”之際,再加上那古道、墓樹(“宰”,墓也。《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宰上之木拱矣。”),景色該是何等令人不堪!詩人的滿懷抑郁便通過這一景色傳達出來。這樣,不僅筆墨省凈,而且余味無窮。前人所津津樂道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及“不增一語,而情感自深”,即此之謂。誠然,這并非劉禹錫的發明,但運用手法之高妙,卻少有其匹。
劉禹錫的詠史詩絕大部分是有所寄托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每篇都有一番微言大義隱寓其中,需要我們細心把它尋繹出來。事實上,詩人某些詠懷古跡的作品只是抒發一種懷古之幽情,而并不含有諷今或示志的宗旨。這類作品往往刻意布置一種肅穆、迷茫、發人幽思的氛圍,雖無寄托,卻同樣是情景相融的佳什。如《金陵五題》中的《生公講堂》:
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明月、塵埃、空堂、鬼神——從這些互相作用的景物中,透露出的只是詩人面對歷史陳跡時的悵惘和回溯往古、意識到盛衰無定后的些微感傷。它既非針砭現實,也非借以明志,卻顯示出馭景造境的高超技巧。因而同樣值得我們重視。
四、章法多變,搖曳生姿
“詩貴性情,亦須論法。”劉禹錫的詠史詩以意運法,不蹈故常,“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或先述史事而以意斷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
。這樣就顯得錯綜多變,搖曳生姿,而不致令人有單調、枯寂之感。如《詠史二首》,前一首先述史事,然后直抒胸臆,鏗鏘明誓,口吻為第一人稱。后一首同樣先述史事,卻以問作結,不下論斷,而斷語已默寓其中,口吻為第三人稱。兩詩一明白袒露,一含蓄委婉,聯綴在一起,既有相映之趣,又有跌宕之妙。另如諷刺前代帝王荒淫誤國的幾篇作品,旨歸雖同,章法則異:《臺城》將“萬戶千門成野草”與“只緣一曲后庭花”作為前因后果直接揭示給讀者,徑下論斷,一無忌諱。《三鄉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幾山詩,小臣斐然有感》卻只攫取“三鄉陌上望仙鄉,歸作霓裳羽衣曲”這一歷史片斷,以略帶感情色彩的筆墨進行客觀描述,意在言外,婉而多諷。而《魏宮詞二首》則從宮女著筆,發揮細節材料的妙用:
其一
日晚長秋簾外報,望陵歌舞在明朝。
添爐火欲熏衣麝,憶得分明不忍燒。
其二
日映西陵松柏枝,下臺相顧一相悲。
朝來樂府長歌曲,唱著君王自作詞。
以宮女觸景生情、感念舊主的兩個細節,暗點出亡國之痛和魏帝當年是怎樣沉迷女色,專寵后宮,紆徐曲折,言近旨遠。較之上述兩詩,手法又自不同。至若一篇之中,詩人更是竭盡騰挪變化之能事,“首尾開合,繁簡奇正,各極其度”;“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點綴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對此,本章不擬贅述。
綜上所述,劉禹錫的詠史詩正是以博大精深的思想內容和獨具靈光的藝術形式,確立了其在詠史詩發展史上的地位。與左思和六朝詩人比,劉禹錫的詠史詩納入了更廣泛的社會內容,表現了更深刻的思想主題,而不是汲汲于一己牢愁,僅對“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現實發出不平之鳴。同時,左思和六朝詩人多借歷史事件以寄諷,而較少描寫歷史勝地的風物,即景抒情。這就是說,他們尚不知駕馭“詠懷古跡”這一詠史詩的變體。而劉禹錫則往往從地方風物起筆來評論古史,抒寫時艱,寄寓思古之幽情,把詠史與詠懷古跡融成一氣。在表現手法上,劉禹錫注重因意遣詞,即小見大,移情入景等等,這就更為左思和六朝詩人所不及。與杜甫比,他們都能把論史與傷時結合起來,但劉禹錫的借古諷今之作,似比杜甫有更強的針對性。杜甫多抒寫對國家局勢的憂念和對古代太平盛世的向往,而絕少對現實的鞭撻、朝政的指斥。劉禹錫則直接把揭露和批判的矛頭指向執政者,賦予詠史詩以美刺比興、顯忠斥佞之旨。可以說,杜甫側重于“憂”,而劉禹錫側重于“諷”。同時,由于劉禹錫有著更為進步的歷史觀,其政治識見也比杜甫更為高明。即如劉禹錫所一再表述的興亡系于人事而不系于地形的思想,在杜甫的詠懷古跡之作中便難以覓見。而劉禹錫在詠史詩中所表現出的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對節操的自我捍衛,亦似更具撼人心魄的力量。在形式上,劉禹錫的詠史詩則比杜甫更趨精煉。六朝詠史詩習用五古,有較大的自由馳騁的余地。杜甫多用七律,化繁為簡,已屬不易。而劉禹錫則除用古詩、律詩外,更常用絕句,選取典型事件、典型場面,以個別反映一般,顯得含蓄凝練,饒有情趣,如《金陵五題》。在手法上,劉禹錫比杜甫更重渲染環境氛圍和運用細節材料,每每先展示一片荒涼冷落、黯淡無光的背景,再從這一背景上推出一個包蘊無窮的特寫鏡頭,而讓抒情主人公隱身其中,與畫面保持同一色彩。較之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景”所發揮的作用似乎更大,雖然就總體而言,杜甫的成就是劉禹錫所望塵莫及的。與約略同時的李賀比,李賀固善“探尋前事”,想象力較劉禹錫更為豐富。但李賀的詠史詩,“大多著重于表現某一種美麗的想象和浪漫情緒,較少深義”,不像劉禹錫那樣緣事而作,多有寄托。此外,李賀取材較窄,并多用古體,因而其典型概括的能力亦似稍遜于劉禹錫。至若其氣骨,則更較劉禹錫為弱。與后來李商隱、杜牧比,劉禹錫亦有獨擅勝場處。李商隱“博學強記,儷偶繁縟,長于律詩,尤精詠史之作”
。因為政治上的失意,李商隱和劉禹錫一樣,每每借古諷今,針砭現實。但李商隱畢竟僅僅是不由自主地被沖到政治斗爭漩渦的邊沿,并未沉浮于其中。而劉禹錫則直接卷入了政治斗爭漩渦的中心,在其中沉浮多年。因此,劉禹錫的詠史詩表現出比李商隱更深廣的憂憤和更深刻的觀察力。同時,由于其“骨力豪勁”,詩的格調也不像李商隱那般凄婉、哀怨。在藝術上,李商隱含蓄似過之,但由于過分講求含蓄,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帶來了晦澀的弊病,反不及劉禹錫清新、明朗。杜牧的詠史詩亦寓有深沉的憂國憂民之思,“意直而詞隱,曄然有騷人之思”
,并“好異而畔于理”
。即愛作翻案文章,其出語警策,“流光四照”,為劉禹錫所不及。但劉禹錫詠史詩的境界卻比杜牧更為闊大,筆力也更為雄健,并且杜牧詩的某些表現手法也是自劉禹錫處師承、借鑒而得。要言之,李商隱以精深稱,杜牧以俊爽稱,劉禹錫則以豪健稱。他們在詠史詩的發展上互相輝映,各有千秋,我們不必強為軒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