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難記:章桂和豐子愷的風雨人生
- 張振剛
- 1311字
- 2020-02-20 20:15:19
自序
章桂是個九十歲的男人。我之所以稱呼他“男人”,而不尊他為“老人”,是因為他雖已年過耄耋,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受盡摧殘,卻并不看破紅塵;至今眼好耳好牙口好的章桂,一個人居住在康西弄一幢破舊的房子里,想起往事便會淚流滿面。
我怎么會想到要寫章桂的呢?對于一個有近三十年小說創作經歷的人而言,創作小說同時也創作了他自己。長期以來對虛構的偏好,使我忽視甚至排斥對真人真事的記錄;我認為自己已不適應寫紀實性的文字了。可是2007年的秋天,我遭遇了章桂。蕓蕓眾生中的章桂,是因為他與豐子愷的特殊關系,才進入我的視野的。章桂暫時轉換了我的寫作方向,我決定試一試紀實性散文的創作了。
說起來,其實我早就知道章桂了,知道他跟豐子愷及其一家在歷史上有過非常親密的關系。但是我錯過了,一錯過差不多就十好幾年,直到2007年的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倆坐到了一張飯桌上。
十來個人的便宴,內有兩位長者,除九十歲的章桂,還有小他兩歲的楊喬楊子才。他們是石門灣同鄉,老相識了,抗戰時期由不同途徑流亡到桂林,曾經在那里共同辦過一個名叫“崇德書店”的書店,并一起工作了兩個月,直到日本飛機把這書店化為灰燼。
那天楊喬似乎興致很高,不停地說著什么,章桂則只是安靜地吃著。忽然,楊喬隔著飯桌嬉笑著說章桂怎么怎么。我沒聽清,但是章桂聽清了,他有點愛理不理,說,你這個人啊。
這一細節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后來,瑜蓀兄說起豐子愷的同時代人越來越少,與豐子愷接觸過并且了解豐子愷的人也越來越少,像章桂、楊喬、豐桂這樣的老先生,讓他們動手寫可能有一定困難,所以最好有人能去采訪他們。瑜蓀兄說了之后,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心動了。于是,從去年11月份開始到今年3月,我與章桂斷斷續續進行了四次共計十天的彌日長談。我進入了章桂的世界,與此同時,我也進入了豐子愷的一部分世界。
剛才說過,采訪章桂的初衷是因為豐子愷。可是,在康西弄那幢簡陋的房子與章桂對話之后,我決定調整焦距,把主要鏡頭對準章桂,因為我明白了,在大時代的洪流里,一個小人物同樣承受著人性的煎熬。事實上,對章桂的敘寫離不開對豐子愷敘寫的依賴;就是說,寫章桂必然要寫到豐子愷,而且從章桂的視角,豐子愷不單是一位大師,更是一個平凡、常態、多面、真實生動的普通人。這里記敘的豐子愷的故事,許多尚不為大眾所知曉,所以也算得上是豐子愷的一部另類傳記,除了不無錦上添花的嫌疑,似有切入人性肌理的深刻。錦上添花總讓寫作者缺乏應有的寫作熱情,而抉剔人性肌理的深度細節往往會激發他持續不斷的創作激情。從這個角度看,寫作這本書仍然沒有違背我的初衷。
對章桂的采寫,在我是一次全新的敘述歷險。我擺脫了惱人的虛構,擺脫了對意義的苦苦追逼,只是跟隨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事實老老實實地寫下來。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我這么做的時候,事實卻意外地閃起了文學的光焰。
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說:“現世的每一分鐘都是四萬年歷史的結晶,日復一日,人們蒼蠅般地飛向死亡,尋找歸宿,這期間的每一刻都是窺視整個歷史的一扇窗戶。”我可以仿照托馬斯的話說,七十年前章桂跟隨豐子愷在石門灣開始的苦難生活,如今依然不同程度地在各處搬演著。這也許就是我努力寫作這本小書的一個理由吧。
張振剛
2008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