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半個時辰后，一行人就登上了山巔，進入了芳於城的內(nèi)城——一座堪稱戒備森嚴的堡壘。

天色已經(jīng)徹底地黯淡了下去，一輪銀白的月亮從一行人的背后徐徐升起，應襯著人間萬家燈火。

在進入內(nèi)城之前，明乘風從山上向下望去，只見整座城池似乎都匍匐在了他們的腳下，無數(shù)金黃的燈籠匯成了一條明亮的光流。然而，在縹緲的夜色之中，這一片輝煌的燈火卻又顯得有些虛幻，猶如海市蜃樓，似乎一碰上內(nèi)城堅硬的壁壘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盧嘯從前曾長年居留京都，在芳於城的這座居所自然也不免帶上了那座城池的蒼白剪影，然而其中卻又摻雜了些許獨屬于芳於的暖色，掩蓋了暗夜中匕首的冷光——就像這位郡守本人一樣。

不過，斯人已逝。想到這里，明乘風不由搖了搖頭。

“不知道那位新郡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撥轉(zhuǎn)了身下的坐騎，跟隨著隊伍進入了內(nèi)城，一邊默默地想道。

盧家的管事引著新任司夜使一行穿過了內(nèi)城鋪著大理石的廣場，然后就將“明大人”恭敬地請下了坐騎。幾個等候在廣場邊上的小廝迎上前來，引著司夜使的馬車和侍從們前往郡守為“明大人”安排的住處。

“明大人，不瞞您說，主上他也和您一樣惜字如金。”在引著新任司夜使與他的書童一同登上石階，前去拜見清霄郡新任郡守的路上，那位盧家管事對始終面無表情的賀方堅調(diào)侃似地說道。

賀方堅的動作微微一頓，不知該怎么接話。明乘風卻扯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開口說道：“這么說，郡守大人也頗有京都之風啊。”隨即，她不著痕跡地扯了一下自家書童的衣袖。

賀方堅會意，沉聲開口：“阿賀，不得無禮。”

“哈哈，正是如此。”管事干笑了幾聲，然后意有所指地說道，“不過，芳於也有芳於的風俗，大人您過一段時間便會明白。”

明乘風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即將與他們會面的這位新郡守的家主之位顯然坐得還不太穩(wěn)固。

出乎明乘風意料的是，盧家的管事繞過了那座按規(guī)格來說應為郡守居處的宅邸，引著二人拾階而上，穿過了一條條風雨長廊，最終把他們帶進了一座由兩個身著松松垮垮的甲胄、頭發(fā)業(yè)已花白的兵士駐守的三進小院里。

跨過門檻后，明乘風不動聲色地握住了袖中的法器，靈力開始在指尖積聚。與此同時，不用明乘風提醒，賀方堅就冷冷地開口說道：“不是要去拜見郡守大人嗎？你把我?guī)У竭@種地方干什么？”

“大人見諒。”那管事低下了頭，伸手向堂屋做了個“請”的動作，“郡守大人正在屋內(nèi)等您。”接著，他朝堂屋的方向大聲說道：“稟主上，司夜使明大人求見。”

在明乘風與賀方堅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個約摸十一二歲的男孩在半刻之后推開了屋門，手中拎著一盞紙糊的燈籠。

男孩遠遠地打量了新任司夜使幾眼，然后用正處在變聲期的嘶啞嗓音開口說道：“少主……咳，主上讓你們進去。”

賀方堅被這么寒酸的陣仗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瞥了自家少主一眼。明乘風回了他一個“便宜行事”的眼神，輕輕點頭。二人隨即便登上了臺階，進入了屋內(nèi)。那名盧家管事?lián)u了搖頭，離開了這處院落。

進屋之后，拎著燈籠的男孩帶著二人穿過了堂屋，然后推開了一扇開向后院的偏門。之后，男孩就在門邊跪坐了下來，示意二人繼續(xù)前進。

明乘風跟著自家書童穿過了這道偏門，來到了后院的長廊上。在無邊的夜色的環(huán)抱之下，長廊上掛著的幾盞燈籠便有如汪洋中的幾葉孤舟，隨著晚風輕輕飄蕩。

一個戴著九旒冕的青年男子盤膝坐在燈籠的微光剛好能夠照亮的地方，腿上平放著一把長劍，脊背挺得筆直。此人身著白色上襦與朱色下裳，外罩黑色半袖長袍，領口繡著怒放的金色十二瓣花朵——這是盧氏的象征。

他一手按劍，一手垂在身側(cè)，抬眼望向了來人，目光在“明大人”發(fā)間展翅欲飛的碧色鳳凰上停頓了片刻，隨即望向了站在新任司夜使身邊、身著青色襦裙的女子，微微皺了皺眉頭。接著，他又再度看向了面無表情的新任司夜使。

就在清霄郡的新任郡守審視二人的同時，明乘風也在打量著對方。

單論樣貌，這位郡守可能不太符合京都女子的審美。盧景馳生著一雙黑黝黝的垂眼，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水潭。那雙眼睛直直地瞪向了使勁繃住表情的賀方堅，兩片厚重的、在燈籠的微光下略顯蒼白的嘴唇微微下撇，配上那只過于高聳的鼻子，整個表情便顯得有些瘆人了。

然而，此人身材高大，脊背挺拔，戴上冠冕、穿上華服之后卻是有著某種渾然天成的威勢。

在對上這位郡守的目光之后，本就心虛的賀方堅不由向后挪了半步。

站在他身后的明乘風不著痕跡地推了自家書童一把，才令他回過了神來。

“上京明翮拜見郡守。”賀方堅一揖到地，開口說道。他身后的明乘風則跟著行禮。

“起罷。”盧景馳開口說道，聲音低沉。接著，在賀方堅抬起頭來之后，他就隨意地抬手指了指地板，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說道：“坐。”

賀方堅差點就按照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郡守大人的吩咐坐了下去，明乘風及時地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令膽戰(zhàn)心驚的書童想起了自己現(xiàn)在正在扮演一名明氏縛靈師。

“多謝大人，但是——坐就不必了。”賀方堅干巴巴地開口說道，“您這是什么意思？為何在此處接見我？”按理說，清霄郡郡守應該為來自京都的新任司夜使舉辦接風宴才對。

“家父新喪，郡中諸事繁雜，若有接待不力之處，還請明卿見諒。”盧景馳生硬地說道，雙眼仍舊直直地瞪著賀方堅的臉龐。

聽起來跟背書似的。明乘風在心底嘀咕道，心中對這位寒磣的郡守的評價又降低了幾分。

“當然，當然。”賀方堅干笑著說道。接著，主仆二人便聽見面前的郡守大人這樣說道：“在明日的朝議之后，有人會帶你前往羊卿的官邸。明卿，你可以退下了。”

新任司夜使還沒來得及拿出自己的任命書，就莫名其妙地被郡守下了逐客令。另一位盧家管事已經(jīng)等在了小院門口，見二人出來，便引著新任司夜使和他的“書童”原路返回，從廣場處走向了為司夜使安排的院落。

直到走到了那間五進院落的門口，一路上都在思索著“羊卿”是誰的明乘風才反應了過來——“羊卿”就是那位即將卸任的司夜使。

注:女主本名是明翮，字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