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高考落第,開了咖啡屋。北大的兩個三年級女生到店里來打工,她倆是諸暨人,徑直闖進來。當我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倆還不相信我是老板哩,因為我們年齡一般大。有她倆在店里打工,獲益匪淺,外國客人也吸引進來了,其中也有記者。這也促使我開始學外語。
小小咖啡館,使我結識了許多朋友。在眾多朋友中,還有一位使館翻譯,他是搞小語種的,上海人,有個溫暖的小家庭,兒子上小學了,老婆是個小美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后來我才知道,每當他到店里來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時,就是他與美女老婆有點不愉快的時候。他不會說老婆不是,只是嘆息一聲,道:老婆不懂事。他老婆是不工作的,很瘦,年齡比他小多了,身體也不怎么好,脾氣水漲船高,相輔相成。
1988年的夏天,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
一到深夜,送走最后一批顧客,員工們在街道梧桐樹下坐了,一邊吃夜宵,一邊談笑風生。她倆文明大方,聰敏好學。娟娟較活潑,愛問健談,笑靨兒常開。我們天南海北,文史地理地縱橫暢談。
一天,娟娟洗澡出來,和我單獨坐著。她一邊甩著披散在肩后的秀發,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到底賺了多大錢。
我一向犯忌回答這類話,想不好如何回答一句合適的話兒。
她哈哈笑道:“不勉強你。請你放心,我是無心問問。”
我感覺出她無非是出自一種好奇,就滿足了她的心理。
她哇地一聲,愕然得張大了嘴:“我一輩子也賺不到你這么多錢。”她再問我今后如何計劃人生。
我沉思了良久,給了她一個俏皮茫然的回答,但不敢討她的便宜。
她惋惜道:“難道不想干一番大事業。”
我說:“怎可以與你們相提并論,你們倒應該有一番大事業的打算的,我可不敢如此想。”
“不對。”她見地分明地談論說:“干,就是事業。恰恰相反,你干著的已是的的確確的事業了,而我們讀書,還根本談不上是事業,今后也不會有你這樣的大成就,只能是永遠的打工,智力型打工。你不應該那么自卑的,我看你也很了不起了。”
我以與她們有共同語言而感到自豪。
有一天,偶爾聽說她家里在建房,缺錢。我馬上自告奮勇提出贊助二萬。這一下,使她啞然若失。我以為,她沒想到老板會如此重感情而不重錢。的確,錢是身外之物,而友誼則是金錢買不到的。我有的是錢,但缺少的正是高格調的友誼。
娟娟心中大約軋出與我相同又與我有些不同的苗頭來了。也許是我太高尚,自己也沒意識到潛意識里的目的,而她卻敏感地悟出來了。她非常溫柔而又調皮地笑道:“老板,你很大方,我由衷地感激。錢,我是不敢收的,因為我怕有后遺癥。”
這句話使我感到有些困窘,因為我已經感覺出她以為我是在獻殷勤,向她收買芳心呢。也許我的確有這種潛意識內的念頭,但的確更多的是意識到友誼的珍貴。我覺得自己有點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味道,的確太過火了。我的確不是個很善于說話的男人,尤其在這樣的才女小姑娘面前,不是很放得開思維,所以沒有多說解釋的話兒,她也沒接受我的盛情。
我淡淡地說:我只是把你視為朋友。
有點不一般的吧。
是有一點,不承認是不現實的。
她很懷疑地望著我。
我忍不住笑了,她也笑起來。
要說別有用心,我又何止于對她一人,要說出于對朋友的幫助,又何止于僅她一位,她的女同胞也是我暗暗幫助過的一個。就在一個月后,得知娟的女友家中,因要支付女兒的大學費用,把她哥準備結婚的彩禮錢都用光了。這次可沒像上次那樣直截了當的當面說白,干脆按地址寄了出去。幾天后學校就要開課,郵件還在路上走呢。
開學了,店里為她們餞行,頻頻舉杯,相互祝愿。
那時我醉了一點,膽子也大了,我對大家說了一句真真假假的笑話兒:“這二個月來,我覺悟到了戀愛的味道,愛上了女大學生中的其中一個。誰能猜出是哪一個,那我這個老板也要讓位給這個人了。”
眾人大笑。
我繼續說:“但在得不到有力的鼓舞前,我是不會冒失去求愛的。因為這是我的初戀,很害怕失戀,會讓我痛苦不堪,永遠不敢談戀愛了。現在,我要對這兩位姑娘說:如果不接受愛情,那么也請求我們從此成為永遠的好朋友。作為好朋友,我只有一句話,什么都不要見外,我的也就是你的。這是我對所有好朋友的態度,雖然我的好朋友不是多了,而到目前為止才只有五個。兩個在座,另三個今晚不在此。”
大家拍手歡呼。
這一晚成了狂歡夜,終身難忘。
那天夜,我一直送她倆到校園門口。
一轉眼,到了寒假,娟娟還是來到了店里打工,她說春節都不準備回家。我很驚訝,春節期間店里也放假三天,這三天她可沒地方去了。她自嘲地訕笑道:就為節省路費吧,以后有時間回家的,何必在乎朝朝夕夕。明白她家里窮,再次提出幫助,她仍然拒絕了:沒必要,我不愿欠你人情,沒法還。
“沒附加條件的啊。”
“也不愿意。”她堅持著搖頭。
除夕的年夜飯,她是在我家吃的。不過我首先對家人宣布如何如何,她只是店里的員工,放棄了回家過年,過意不去才請來一塊兒吃,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店里放假的三天里,我請客陪她游玩了。她還是第一次完整地認知了北京全城。
我們相處得不錯。不了解細節的人總以為我們是戀人,家里人也認同,鼓勵我追追看,只有那些知心的朋友才勸我要有自知之明,別到后來身不由己控制不住情感而無法自拔。
經驗老道的戀愛專家——一位道上的朋友,我們叫他戀愛專家,平時簡稱專家,給我擺的戰譜是:奇襲速勝。專家告誡道:除此之外不能動真情,否則,會敗得極慘。
我對男朋友們道:放心,我清醒得很呢,不會主動去找她的,除非她到我這兒來打工。
這點定力還是有的,我始終做到了這一點,就是最想與她見面,看到了她,與她幾乎是擦肩而過,都沒發過招呼。
當年那個春夏之交時節,哪個北京人沒去過TAM?我自然也去了,看到曾經的店里兩位美女員工也在這兒,有一次差不多是與娟娟近在尺許了。有次真想上前與之招呼,但看她倆忙得很,根本沒注意到我這個俗人,也有點自慚形穢。人家是大學生,我只是一個名落孫山的人,很有忌諱。似乎被人家盯著一樣,不自在,不敢貿然。
沒去過TAM的人自然有啊,那個翻譯朋友就是其中之一。他對我悄悄地說:我有個安全部的朋友,勸我多用腦子想一想,我們靠誰吃飯?朋友的忠告不能不聽啊,人家知道內幕。明人無須直言。
那段時間,常到我店里人的還有二位外國朋友,他們一邊休息一邊找人聊天。他倆也同樣認識娟娟。
翻譯朋友對我道:這兩個外國人要小心點,別跟他們太接近了。
我笑道:“來者都是客,沒必要這樣小心吧。”
他悄然道:“聽我的,小心沒大錯。”
有道理啊。背著翻譯朋友,我對約翰道:“以后你少來一次吧。工作這么空閑嗎?被你老板看到不好。”
他聳聳肩笑起來,拍拍我的胳膊:看來我沒給你帶來好財運。他留下了一疊禮物和囑托后,就很難見到他了。
這個外國人,在他那國家里也算白領中產階級吧,很有道義的,也有社會身份和地位。
不由我想到了娟娟,想到她拒絕我的幫助。何苦呢,何必硬撐,如果我有那一天困難重重時,我是不會拒絕朋友好心幫助的,也許我是大男生,人家是小女生吧。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郵局,給娟娟家寄出了一張匯單。
我找到了娟娟,匆匆地聊了二句,沒有告訴她匯單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機會嘛,說起來會有許多話兒,不是幾分鐘可以說明白的。她離開后不久,我又遇到了她的同學,這是位男生。
一列列軍車停在通往城區的公路上的時,娟娟到我家來了,那是個深夜。我倆一晚沒睡,交流感慨和心靈。她專程來表示感激,一見面就緊緊地盯著我,好象剛剛認識我,欲把我看穿似的。我們緊緊地握著手,激動不已。
我們終于到達了敞開心扉地交流感情的時候。如果以下的描寫不會褻瀆愛情,那就直說了,愛情到達了顛峰。我不會放棄機會,本來就沒有太多的修養,沒有過分的忌諱,缺少克己復禮的自制。一發不可收。雖然她也是躲躲閃閃,推推委委,但她沒有反對,她只是有點害怕。也許我有些粗暴,或者說是太強烈,或者說是太大膽太勇敢了,她終于放開了。
人生最美麗的一夜。能夠擁抱著朝思暮想的美女,而且是裸體,與之做愛,無疑是人生最大的快事。
她說,人生總會面對這一刻。
我說:我要愛你一輩子。
如果我沒有這種態度呢,她說。
我明白,她指的是可能的變故,畢竟我們還年輕,日后還會有許多變數,初戀并不一定會白頭皆老。我說:等你畢業以后再說吧,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
她說:我沒有處過戀愛。
這一點我十分清楚:知道的,所以我特別地愛你,我尊重你的選擇。
以后再說吧。
總之,我都聽你的。
你應該是這樣的人,人生看得開。
這一晚的情景,到死都不會忘記的,想忘都不可能。
晨色微露,她起身走了。
這是我與娟娟的首次戀愛接觸,首次達到了高潮,也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面談。送她到門前,沒有再送出遠行,我們在門前進行了熱戀人的最后一個接吻。
驚心動魄的一個晚上,徹夜未眠,整個城市都同樣徹夜不眠。隆隆的車輛馬達,斷斷續續的激烈槍聲,聲嘶力竭的吶喊,黑暗、火光和人影、硝煙,濃濃的血腥味和骨肉模糊的尸體,都是難以忘記的場面。
第二天,店里只來過寥寥幾位顧客,其中兩位是外國人,也是店里的常客了。大家聊了一會,感慨萬千。有人端起攝影機,我立即嚴詞拒絕。雖然不比大街上的攝像頭更有厲害關系,但也不是可兒戲的。不照我,照我顧客也不行,我得保護我的顧客的肖像權,有些顧客未必懂得法律,在我這兒我就得顧及,離開本店我就不管了。本店有規矩:未經同意,不得照像。
我一直為娟娟擔憂著。心驚肉跳。
大事過后的某晚,翻譯朋友在我這兒呆久了一點,多聊了幾句吧。他回去時稍晚了一會,他是最怕老婆生疑的人,在路上被人請進了公安。在里面他要求打個電話給朋友,請他出面為自己作證。人家一聽這個電話號碼就允許了。安全部的朋友趕了來,對大家說:我保證,他是自己人。有安全部的朋友前來救駕擔保,面子真的夠大了。
那晚,我的女友,匆匆地不期而至。當她出現在眼前時,又一次引得我心驚肉跳,如果她與娟娟一起來到我這兒,我會更放心更興奮,好象她倆又來打工一樣。
我倆聊到很晚。怕她上街出事,就留住了她,不敢放她出門,她是第一次在別人家里留宿。不過,她只是我的其中一個朋友而已,還算不上真正的戀人,所以我們那時還是相互清白的。也算是金屋藏嬌了。
真的是金屋藏嬌。我沒有絲毫地威脅她,所以她也聽勸,沒有到處亂跑。
經濟不景氣,咖啡屋幾乎關閉,空閑得很。
想起那兩個來打工過的女學生,她們也是到了畢業分配的時候了,于是去了這所大學。試探著打聽她倆的消息去向。
得知她倆去了不知方位的很遠很遠地方。
我極想找到她們,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們的去處。
問了許多人,沒有人告訴我真相。
有希望總比噩耗讓人寬慰。
也許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也許她身不由己了,沒有了自由。
不明白吧,她們連畢業證書也不要了,學業已經完成,只要來拿畢業證學位證就可以了,可就是不來啊。
也許,娟真的走遠了,很遠,很遠,很遠……
那時,真有點失魂落魄,不知以后可以干什么。與女友多次商量后,我決定放棄咖啡屋。
我完全地關閉了咖啡屋,帶著我的女友,開始了流浪。我們兩人深夜離開老家,走向了南方,去尋找新的發展機會。
我帶著女友,開始了流浪生涯。
我作了一首自由詩,女友看了就發笑,大笑完畢,說:多讀點書吧。以后她一直拿這做我的笑柄:
《流浪公告》
到處流浪,
流浪人生,
大千世界就是我的家鄉。
為什么流浪,
還要流浪,
為的是追尋到我的自由理想。
可以不流浪,
放棄尋夢想,
但我的心靈因此會痛苦悲傷。
流浪呀流浪,
也許一生流浪,
流浪者的自由天地不知在何方。
定居成家,
生兒育女,
我的心靈還會去四處流浪。
繼續流浪,
還在流浪,
為的是追尋到我的自由夢想。
輾轉幾個城市后,選擇了一處落腳,開始了新的打拼。此時兩人同心協力,很快站穩了腳跟。
多年來,女友一直與我相伴在一起,沒有離開過我身邊,哪怕只是一天24小時的離開都沒有。
我們流浪著,忘了家鄉在哪里,根本就沒有回家過一趟。
在女友的鼓勵幫助下,我也拿出了本科學歷。文憑雖然對我沒什么用處,只是談問起學歷時,響亮一點吧:學歷本科。
我們有了孩子。
最遺憾的是,一直掛念的娟娟,卻一直未見音訊。
我與娟娟的交往關系一直沒與妻子說,只有等到下輩子才可以告訴她,如果我們還會相聚一起的話。
孩子會走后,我們利用商業機會轉道去了一次娟娟家,當然不會希望在家里遇到她,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實,理智上已經明白,再見娟娟只是一種奢望,我們只是生活在幻想中時才會相信娟娟還活著。我不相信娟不存在了,潛意識里堅信她還在身邊,但是,連老婆都不信任我的潛感覺。有時候,一提起老婆的這個女伴,老婆總會詫異地長久地望著我。
“為什么這樣看我。”我怕老婆知道娟與我的關系,害她吃醋。
老婆笑道:“你不會因此精神出毛病吧。”
我也怕精神恍惚的感覺滯留不走,收回回憶,笑開來道:“你怕會有情敵吧。”
老婆搖著頭閉起了眼睛說:“如果她回來,我會成全你。但是她不會愛你的。”
“那你怎么會愛我的呢。”我不由好笑。
“我是被你騙的,上了當,沒辦法了。只得認命。”
在娟娟家里,我們放下了一些錢。她家真的很窮啊,比我想象中還要窮。她哥結婚了,孩子也已上學。那天剛下過雨,孩子穿著一雙露出腳丫的破球鞋,破爛的成人衣服,在泥濘的操場上跑著笑著投籃球。這樣的窮孩子還不止一個。我都流淚了,二十年沒流淚,這一次真的情不自禁。
回來后,與妻子商量著怎么幫助那些孩子。正巧也看到網絡上一個相關的貼子,就郵寄了一箱新衣鞋。后來,寫貼子的老師在收到郵件后,又上了新貼子表示感謝。前后兩組小孩子的照片,看了讓人五味俱全。照片里的孩子中,也有娟娟的侄兒。
希望娟娟還活著。相信她活著的,只是不知在哪個角落。
我們一定會有機會見面。
我愛她們。
很想對她說這句話:你是我倆永恒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