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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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江戶川亂步
- 9117字
- 2019-05-16 16:36:20
[日]松本清張
一
小冢貞一在秋末失蹤了。
他帶著簡單的旅行用具出了門,并沒有發生過什么異常。春天的時候,小冢從銀行營業部長的職位上退了休。他告訴家里人要離開東京到各地去周游一番。由于他過去就很喜歡出門旅行,所以家里人沒有多考慮什么,甚至沒有確定他要去什么地方與何時回來就啟程了。不過,這已是他的一貫作風了。
他家里只有妻子百合子和兩個兒子。長子是政府雇員,去年結了婚住在丈人家里。如今家里只剩下今年剛從大學畢業已在某家公司里做事的次子。
警署接到了關于小冢貞一失蹤并要求協助尋找的報告,這是百合子在丈夫出門后一個月提出來的。過去出門,雖然也從不說清楚什么時候回來,可是一般兩個星期以后就會在家里出現的。然而這回卻一反常態,竟毫無消息。
小冢在這家大銀行里足足干了25年,頗有能力,很受上峰的重視和提拔,以至在退休時,邀請他去擔任該銀行所轄某家子公司的名譽經理。這個職位,大家都認為是在職員退休時能夠得到的非常優厚的照顧。但是他卻拒絕了,理由是嫌麻煩,而他想到各地去游玩一番。
周圍的人們都覺得他在業務上干得很出色,是個質樸卻頗有些保守的人。據了解,他性格上有些孤僻,興趣也不太廣泛,只喜歡攝影、旅行和讀書。通常這樣的人很容易同異性發生不正當的關系,他卻一點異常也沒有過。就是偶爾參加什么宴會,也頂多奉陪兩次就徑直回家。從不陪著女郎兜風,甚至為了業務上的交際而打打高爾夫球的熱情也似乎沒有。
即便受到上司的垂青,和同僚們搞得也很融洽,銀行充滿了對他的好評。
他之所以升到這樣高的地位,大家都認為是靠了一股子頑強的干勁,加上巨大的努力。公認他的位置已經相當于在這家銀行占支配地位的學閥的高度。像他這樣一個只有在地方小城市的高等商業學校畢業學歷的人,一般來說,能干上個分行經理就算到頭了。所以,在退休前,特邀他擔任子公司的名譽經理這樣的高級職務,就足以說明他的努力是多么受到賞識了。青年時代的小冢貞一,被大家夸作“業務上的鬼才”;在這個世界上僅憑才能,未必就能出人頭地,所以終究還是他與眾不同的努力,才得到這般青睞。
他出走的理由很不清楚,家里從未發生過口角與糾紛。百合子是在他任地方分行經理時代通過別人的介紹同他結合的。即便如此,夫妻之間似乎相處得不錯,因為在節假日,人們經常能看到他們一起到銀座的飯店去進餐。
謝絕了擔任子公司名譽經理以后,小冢貞一對一個職員說:“在上司的照顧下我干了很長時間,有了家庭,也有了可以不受缺衣少食影響的些許資產。孩子們有的結了婚,有的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我做父親的責任也算盡到了。現在,我心里很疲倦,以后大概應該靜靜地養一養了。至于那個職務么,以后覺得好了些的話,我還是要干的。”
的確,他的身體并不結實,身材雖不太矮小但很消瘦。退休前后,他總令人覺得有些沉默寡言。可是這種沉默卻似乎和退休老人們通常表現的憂郁不太一樣,這是在長期奮斗終于得到圓滿結果時的清爽情緒。
他好像對銀行的同事說過:“我應該去個好地方,痛痛快快地玩玩。”
二
警署接到百合子的報告后,派了老練的警探呼野和年輕的北尾兩人到小冢家進行調查。
一所中等卻很瀟灑的住宅,會客室雖然狹窄,卻安排得使人感到洗練和沉著。小冢夫人百合子接待了兩位警探。她有四十六七歲的樣子,前額寬寬的,個子高高的,是個挺有氣派的婦人。警探們向她仔細詢問了小冢貞一出門時的情形,并請她在申請單上填寫了當時的穿著和隨身攜帶的物品。她說好像他臨走時只帶了一只僅裝一些必需品的旅行皮箱,其他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呼野覺得小冢太太很賢明,但是卻使人覺得有些冷冰冰的。丈夫失蹤了,家里卻還是那么安靜和有條不紊,絲毫沒有一般人會表現出來的混亂。她冷靜而有禮貌地一一回答了警探的詢問。
如果是自殺,就一定會在什么地方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譬如寫一封遺書,說些使親朋們若有所思的話。可是百合子卻相當平靜地否定了警探的這種猜測:家里既沒有找到遺書,也沒有看到丈夫出門時的態度有什么改變或露出過口風使人回味出一些異樣來。向親戚們打聽過,也沒有肯定的回答。
警探又問道:“打聽這樣的事情實在抱歉,請問在您的家庭里有沒有發生過什么使小冢先生煩惱的事情?”
“不,并沒有過那樣的事情。聽說在別人家里,倒時常有些各種各樣的事情呢……”她微笑著回答。所謂“各種各樣的事情”,大概是那種亂搞男女關系而導致夫妻不和的事情吧。“在我家里,那一類事情是絕對不存在的。所以先生們請不必認為我丈夫是自發地失了蹤的。他一向出門都不告訴我去處,所以我擔心他會不會在旅行目的地出事。”
“那么,先生走時帶了多少錢?”
“那時我考慮到了旅行費用,查了一下才知道帶得似乎多了一些。”
“請告知具體數目。”
“大約80萬元左右。”
“哦?!這的確倒是帶得不少。請問過去也有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過。所以我也很擔心,但愿不要在這筆錢上面出事。”
“您是否也并不知道小冢先生帶走這筆錢?”
“是的。”
“那么這筆錢的用途呢?”
“也不清楚。”
小冢夫人搖著頭,呼野又問:“小冢先生退休之后,好像說過不再工作而要去靜養的話。不過,他是否有進行商業投資的興趣呢?”
“我覺得沒有。但是過去也有過幾次沒有跟我商量就買了股票的事情,所以……”
“但是旅行帶這么多錢,是不正常的。”
他們了解了小冢貞一的簡歷。他是個從銀行的地方分行里晉升起來的職員。在本行工作之前,曾先后出任廣島和名古屋兩地的分行經理。十年前在廣島分行,當經理之前先干了兩年一般職員。在名古屋分行做了兩年經理之后就一直在東京,由本行的調查部長升到營業部長。
他對攝影和旅行感興趣,而且喜歡獨自出游。當呼野問起小冢旅行都去過哪些地方時,夫人請他們略等片刻后,從里面搬出三大本攝影集。
打開攝影集,里面貼滿了各地的風景照片,都是小冢在旅行時攝下的。從業余愛好者的水平來看,構圖相當好,技術也不外行。北尾也是個喜歡搞攝影的年輕人,一眼就看出來些門道。
從這三本攝影集知道了小冢都去過哪些地方,包括福井縣的東尋坊到永平寺,岐阜縣的下呂溫家附近,長野縣的木曾福島,京都和奈良,和歌山縣的串本,愛知縣的蒲郡,犬山附近,都是些風景秀麗的著名旅游勝地。每個地方都拍了大約二十幾張,可以想象到他旅行時心情愉快,一個人走了許多名勝古跡。
小冢是個一絲不茍的人,他在每張照片下面都記著日期。呼野把這些一一記在手冊上。
三
沒有自殺的原因。
家庭那樣美滿;孩子們都成長起來,受完了大學教育,一個還結了婚;自己生活的道路已經大部分走完了。小冢貞一就處在這樣可以從此放下心來的境況中。
如果他突然厭世而自絕的話,動機是什么呢?呼野始終弄不明白,他快到48歲,在警棍和形形色色案件的伴隨下過了大半生,到這時候,也開始對退休以后的情況憂心忡忡了。在他看來,小冢貞一的生活道路真令人羨慕!
但是,假如小冢是自發地出走,根據以往的經驗,就不得不從男女關系的角度來考慮了。這樣的話,小冢的失蹤就肯定和某個犯罪行為有聯系。
警探們調查了小冢周圍。在他的環境里都是相當有地位的人,大部分是銀行的上層人物和一些社會知名人士。
自然這些人都為小冢的失蹤十分擔憂,所以對調查表示大力支持。然而,他們的一致評價是“一個正直安靜的人”,卻沒有什么新的材料。
那位給小冢安排新職位的老前輩說:“小冢君,怎么說好呢?好像丟了氣力,退休后倒顯得又安靜又沉著了。交接業務的時候,他說:從此,家庭和孩子們都有保障了。我們恭喜他,都說:努力這么多年,終于有了善果,大家都非常高興。我們如果有像小冢君這樣美滿的家庭,早就不干了。以后釣釣魚,拾掇拾掇花園,真是太舒服了。當時大家大笑一場。總之,他好像是退了休就放了心似的。”
這種心理狀態里,無論如何也無法看出自發失蹤的痕跡。
只是在警探再三追問小冢有沒有和女性來往過的時候,銀行的一個職員說:“我仿佛記得小冢先生接到過一個自稱為大村的女人打來的電話。”
銀行的營業對象里面有好幾位名叫大村的,但是小冢接電話時的口氣很親熱,所以估計不可能是這樣的顧客。據說,最近就沒有再打來過電話,那次電話是幾年以前的事。警探不厭其煩地追問下去也再沒有什么新鮮的材料了。誰也不知道小冢究竟有沒有非同一般的男女關系。一般銀行里的人誰都有點兒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但小冢卻似乎是一清二白的。
為了弄清這個電話的秘密,呼野特地再次拜訪小冢夫人百合子。
“大村?”
她想了半天以后說:“這樣的電話,以前好像有過兩三回。在最近,也就是我丈夫臨出門之前又打來過一次。以前有的時候他不在家,我請對方留下話,可是對方回答我沒有什么要緊事就掛上了。他回來的時候我告訴他,他只說是朋友的太太來告知托辦的事。”
“哦,您是說小冢先生臨行前,那個大村也打過一回電話嗎?”
“是的,那是我接的,他馬上拿過話筒回了話。倒也沒說什么,只是簡單答應了一句就掛上了,大村就打過這幾次電話。”百合子仍舊冷靜而彬彬有禮地回答了警探的問題。
呼野站起身來告辭。他的視線忽然落在會客間墻上掛著的三張油畫上,這是復制品,用強烈的色調描繪了南洋一帶的土著年輕女子。
“請問這是高更[7]的畫吧?”
“是的。我丈夫很喜歡他的畫。”
四
警方迅速向全國通告要求尋找小冢貞一的下落。這不是一個平平常常出門旅行的人,而是身上攜帶80萬元的一筆巨款,所以很有可能遭到飛來橫禍的人。福井、岐阜、愛知、長野、京都和奈良諸府縣特別接到指示,要求在屬下的溫泉和療養地附近,搜查有沒有死于非命的人。根據設想,小冢這次很可能舊地重游。另外,與此同時,當局也考慮到了:雖然小冢家庭內外一直很和諧,但從他本人在退休前后那種特別的情緒來判斷,小冢仍舊有可能出于異常性格去自絕。
然而,各地的答復卻都是一致的:“沒有發現那樣的人。”
很多刑警覺得根據小冢那種凡事一本正經的性格、那種把什么都看得太認真的脾氣,很可能陷落到厭世的情緒里。從拒絕了退休的優厚照顧這個事實分析,他可能認為自己已經得到正果而可以安靜地踏上走向終點的驛路,產生結束一生的心境。這樣的設想,固然有些離奇,然而按照小冢的性格,也不無可取之處。
但是呼野卻不這樣想。他堅持:“小冢一定還在什么地方活著。”向上司陳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在提出方案得到批準以后,就動身西下了。
他和北尾一起來到東京車站,乘上夜班火車前往廣島。在車廂里,北尾問呼野:“這次去廣島,是去調查小冢十年前當廣島分行經理的情況吧?”
他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又問:“為什么從那里著手呢?小冢以后不是又在名古屋當過經理嗎?如果案件和前任地有什么關系的話,名古屋是更理所當然一些的,不經名古屋而直接到廣島是為什么?”
呼野回答道:“北尾君,你在小冢家里不是看到過那幾本他一個人旅行時拍的攝影集嗎?那些地方,像東尋坊、永平、下占、蒲郡、城崎、諏訪、琵琶湖、犬山、木曾福、奈良、串本等地不都是很有名的地方嗎?那些照片拍得很美,附近好像都是設有溫泉或療養地的。這是為什么?”
年輕人似乎沒有弄明白。
“你要注意,根據小冢那種性格,單獨旅行是不會跑到那些熱鬧的名勝古跡去的。相反,到荒山僻壤去,才和他的孤僻性格相符。”
“對,對。”北尾這才點點頭。
“小冢既然一定很討厭這些地方,可是他出門偏偏又是一個人,可見同他一起,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北尾頗有些吃驚。
“這樣設想是很自然的。當然了,那個人不會是男的,而肯定是女的。”
“女的?!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覺得小冢沒有什么不正常的男女關系吧?但那是在東京,在名古屋和廣島如何,尚是個疑點。”
“可是為什么這次不首先去名古屋呢?”
“從小冢以往旅行的目的地來看,都是處于東京以西和廣島以東的。所以我判斷:這兩個人一定是每年兩次分別從東京向西,就是小冢,還有從廣島向東,就是那個我們還不知道是誰的女人,到這個中間地帶相會的。”
“哦,是這樣的嗎?”
“當然,從名古屋來看,諏訪和蒲郡還是能夠考慮到的。但是如果從名古屋來看,奈良和串本在名古屋以西就不好解釋了,而且蒲郡和下呂也離名古屋太近了一點。所以還是假設是從廣島考慮比較自然。”
“但小冢在廣島是十年以前的事了,這種關系居然能保持這么長時間嗎?”
“當然值得懷疑,可是從小冢在東京的那種似乎很干凈的情況來看,并非不可思議。不管怎么說,兩個人是一年見兩次面的。你還記得有個叫大村的女人給小冢打過電話嗎?這是東京都內電話,所以這個女人就不可能是那個同行者。可是是不是兩個人的聯絡員呢?你看,兩個人之間并未有過通信往來,大概就是為了不讓小冢家庭內外的他人知道吧。所以,我估計這個打電話的女人是給他交換信件的。”
“她是誰呢?”
“從獲得兩人如此信賴來看,不是那個同行者的最親密的女友,就是小冢親近的友人。”
“如此看來,小冢這次出門,就是投到情人的懷抱里去了?”
“我是這樣看的。他退休后那種放了心似的情緒,大概是為了日后該出走的時候的緣故。完成孩子的教育,出人頭地,有名氣和地位,留下一筆可觀的財產,就開始自己的夢想,這是小冢很早以前就籌備的計劃。”
“這么說,他一定是在廣島和那個女人跑到什么地方靜悄悄地生活嘍?”
“大概如此。你看見掛在小冢家會客間里高更的畫了嗎?這位法國大畫家就是為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跑到南洋去的。人在長期艱苦奮斗之后才終于踏上通向生活終點的驛路的時候,是不是都在尋找自己失去了的自由呢?小冢已經看到自己的成就,完成了對家庭的責任,一定是有種‘好了,以后的日子該真正讓我自己來支配了’的感想。我看過高更的傳記,畫家曾說過這樣的話,大意是:人總是為了后代而犧牲掉自己的一切,而后代們又為他們的后代而犧牲,這樣愚蠢的事情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如果人類都這樣盲目地犧牲的話,誰來創造嶄新的藝術和美好的生活呢?……原文我記不太清楚了,大致上就是這個意思吧。所以小冢搜集高更的畫,原意并不在畫,而在于畫家那種超然出世的思緒吧。高更的出走是為了他的藝術,為了他的畫;小冢沒有什么畫,卻有他的情人。”
五
清晨,到達廣島。兩位警探馬上來到銀行的分行所在地,會見了剛剛出差回來的經理,秘密地談出來意。
經理聽后取了一張紙說:“如果這樣的話,我寫下并按這個順序,把小冢前任十年前那個時代的熟人請來如何?”
這樣做當然是很穩妥的了。呼野二人就和這些人一一會了面。
他們了解到,那時小冢是單身在廣島工作的。由于食品和住房問題不好解決,他便把家眷留在東京。據說當時的經理夫人百合子聽說在廣島美國原子彈的影響還相當嚴重,曾拒絕和丈夫一起到廣島來。聽到這些敘述,呼野眼前好像出現了百合子那種冰冷而又高傲的表情。
他們也了解到,小冢單身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和在東京一樣,沒有發生什么不正當的關系。這里的小冢,曾是一位嚴謹的分行經理先生。
這家銀行很有影響,所以分行的門面也很可觀,工作人員為數眾多,其中自然也夾雜著女職員。呼野看到她們輕盈的身影,似乎想到了什么:“經理先生,小冢先生在任時期的女職員,眼下還有在這里繼續工作的嗎?”
“已經過了這樣長的時間——”經理回答,“所以一直留在這里的女職員已經沒有了。大多數是由于結婚才辭職的。”
“這些人現在還有消息嗎?”
“那就不太清楚了,人走了就一直沒有聯系過。對!我想起一年前,有位女職員也辭職了,她似乎就是從小冢先生時代一直留下來的,跟她打聽一下可能會知道一些其他人的情況吧。”
“她的年齡是……? ”
“三十五六歲吧。”
“也是由于結婚而辭職的嗎?”
“不,據她自己說是同家里人關系不太好。不過也說不定是結婚,只不過怕年齡大,提起結婚有些難為情吧。”
“此人的出勤記錄是否還在?我們希望查一查。”
經理覺得這兩個家伙可真會麻煩人,皺著眉頭喚來庶務科長,叫他去找一找。
庶務科長跑到檔案堆中,挽著袖子找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拖出來幾本發黃的大冊子。
“真麻煩你們了。”呼野一邊說,一邊接過出勤冊。這個女職員名叫福村慶子,冊子里“福村”一欄中端端正正地打著圖章。他們翻閱著。
“這是什么?”呼野忽然指著打在空格上的藍色圖章說。
“這是年假。我們銀行,有一個一年休假20天的制度。平時如果營業很忙,不能休息的話,也可以分為兩次,根據職員各自的方便,大致都是在春秋兩季休假的。”
呼野查看這些記錄,半年訂成一冊的話,6冊就是3年的記錄。他把福村休假的日期記了下來。
“這位福村慶子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不大清楚,仿佛是從可部來的吧?從這里乘上可部城的車大約一小時就可以到了。好,就讓庶務科長查查看,可能還有當時的住址記錄。”
他沒有說錯,福村來自可部鎮,警探記下來地址。如果沒有結婚的話,還住在當地的可能性相當大。
他們向經理告辭,登上了開往可部的列車。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呼野頗有些得意地對北尾說著。他拿出手冊又說:“這個福村慶子肯定就是小冢的情人。你看,福村的休假日期和我記的小冢寫在攝影冊上的日期不謀而合。那么,當福村休假的時候,小冢也出門了。因為小冢在廣島待過,到福村這里來對她的影響不好,所以兩個人就跑到了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名勝古跡安安靜靜地聚會。而這回,小冢一定把他最后的人生獻給了慶子。”
聽到這里,北尾欽佩地說:“您真是神機妙算。”
“現在,我們就去他們愛情的巢穴。”
六
火車奔馳了一小時。可部是個古老的城鎮,市街正中河水歡暢地奔流著。這條河名叫大田川,下游流向廣島。依山傍水的美麗城鎮,卻由于不少陳舊腐朽的建筑物而被籠罩在一種衰老的氣氛中。
站在福村慶子的那幢房舍前,可以望見架在大田川上的長橋。這幢房舍看樣子從前是用來安放織布機的,結構開闊,其中一間是慶子長期租用的。房東是一個50歲上下的主婦。
聽說這兩位操東京標準口音的先生想見見慶子,她吃了一驚,然后臉上露出來一副復雜的表情。
“可是慶子姑娘已經得病死了。”臉上一副挺遺憾的樣子。
這回該輪到兩位警探大吃一驚了。
“死了?!什么時候?! ”
“差不多三個月以前吧。”
兩個人對視良久。三個月以前,就是在小冢出門前一個月。一直堅信小冢和福村慶子現在在一起生活的呼野也發愣了。
小冢難道居然不知道福村的死訊就出門了嗎?這不可能嘛。他肯定從那個打電話的女人那里得來消息了。那么人已經死了,為什么還要出走呢?
呼野向房東描述了一番小冢貞一的相貌和穿著,問她在慶子生前死后有沒有諸如此類的人來過這里。
老太太坐在那里搖著腦袋:“沒有,沒有,那種樣子的先生,咱和慶子姑娘一直住在一塊兒,可一直也沒見過呀。”
呼野覺得,福村慶子一年前辭退了銀行的工作,正好也是小冢貞一行將退休的時候,所以肯定他們準備在這個時候結合。大概是正在忙碌地準備迎接情人的時候,她突然得了急病而不治了。
問題是她的死亡日期和小冢出門日期差距很大。小冢不會不知道女友的死,因為他出門前的確接到過“大村”打來的電話。而那“大村”……
“慶子有什么親人來往嗎?”
“嘿,那姑娘可一直是一個人過活,連個男人也沒找過哇。”
“父母和兄弟姊妹也沒有嗎?”
“那些人早都死了。”
“那是誰來給她辦的喪事呢?”
“是她的一位表姐呀,這位太太還特地從東京來,把整個喪事都給辦完了。”
“什么?!從東京——來的?! ”呼野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呀,慶子姑娘還一直給她表姐寫信呢。”
“您知道她這個表姐的地址和名字嗎?”
“請先生們等一會兒,以前給咱們還寄來過一張賀年片呢,就請二位看看那個吧。”她一會兒從里面拿出一張散發著霉氣的賀年片。
“東京都大田區××町××番地,福樹有西子”,呼野馬上記下來。接著,“再請問,有沒有人從東京給慶子寄錢的時候?”
“唉,那可是從頭到尾都有哇,封皮上是她表姐的名兒。”
呼野匆匆忙忙地告了辭,離開了這幢房舍。
“北尾,事情不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跑向當地的警察署。
“到底怎么回事。”
北尾跟在后面卻摸不著頭腦。“馬上和東京警視廳聯系,迅速逮捕福村有西子!”
“……? ”
“小冢貞一已經不在人間了。”七
在東京逮捕了福村有西子和她的情夫山崎后,根據犯人的招供,在長野縣的荒山里發現了被絞殺致死的小冢貞一的尸體,已經是其死后大約兩個月了。
事情是這樣的:
福村有西子受到住在廣島的表妹慶子的委托,給她傳遞信件。這樣,慶子和小冢的來往信件就一定要通過她,用她的名字投遞。除此之外,小冢每月寄給慶子一筆錢也是用她的名字。
不僅如此,小冢和慶子休假期間在外地會面,也是通過有西子聯系的。當慶子的信寄到的時候,有西子就掛個電話給小冢,由他自己來取。
這樣有西子自然早就了解到小冢有退休后出走的決心。而慶子在小冢出走前一個月暴病去世,這個消息,有西子卻向小冢貞一隱瞞下來了。
因為,獨身的慶子死后遺留下來一筆數目很可觀的錢。除了她積攢的薪水和獎金之外,還有小冢每月匯來的一筆款。這些錢是慶子準備將來和小冢同居時使用的。而小冢每月匯款自然也出于同樣的目的。
福村有西子得知慶子之死后,馬上奔赴廣島,料理表妹后事的同時,把存在銀行里的那筆錢取了出來。
慶子名下的錢在她死后的歸屬是個懸案。道理上應當歸還給小冢貞一,但這個利欲熏心的女人卻不擇手段地吞為己有了。
有西子的情夫山崎也知道這件事。他還不滿足,猜到小冢出走還會帶上一筆巨款,于是陰險地和情婦謀劃了殺害小冢而掠奪這筆錢的計劃。這就是有西子隱瞞了表妹死訊的原因。
兩人精心策劃后,有西子便打電話告訴小冢說慶子某天在長野縣某地同他見面。小冢當然深信不疑,欣然于當天動身了。
在約定的地方,有西子等待著小冢。她告訴他,慶子已經到了,狡猾地把他騙到荒無人煙的大山里。在那里,代替情人慶子等待著小冢的,卻是陰險的山崎。
殺害了小冢之后,兩人從他身上搶走了80萬元。
這就是犯人的自供。
案件結束了。呼野拉上他那位年輕的同伴來到一家咖啡店。
“我好像還不太明白。”啜著啤酒,北尾說。
“你大概一定覺得,小冢這個人,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那么安靜的家庭,退休后得到一個舒服的地位,該快快活活地度過晚年。怎么會有那種離奇古怪的念頭,對吧?”
“你還是個單身漢哪——”年近半百的老警探深有感觸地說:“所以會懷疑這個,高更不是說過如果大家都為了后代而犧牲,那嶄新的藝術和富于人類創造性的美好生活從何而來的話嗎?我告訴你,不僅是藝術家,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也是這樣的。在又長又平凡的人生道路上辛辛苦苦幾十年,好不容易望到了幸福的終點,誰不想把一直忍耐到今天的個性統統解放出來,到那廣闊的世界去自由自在地旅行呢?小冢這種想法,我也是有同感的。”
“您也這樣想?”北尾很有些驚愕。
“是的,我也這么想。”呼野把杯子里冒著泡的褐色液體倒進嘴里以后,苦笑一下又接著說下去:“不過,虧得我還沒有那么多錢,只好沿著自己這條路一步步走向死了。你看,我還挺羨慕小冢的。但是,不正像我說的那樣?高更熱愛他的畫;對小冢來說,代替畫的是他愛慕的女人。可是我呢?北尾,什么也沒有。那就只好忍耐下去吧。”
其實,呼野凄涼的微笑里所包含的,年輕人并不是一點也不明白,只是還沒有那樣深切地體會到罷了。
(傅明望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