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機將姚旦請進去，開始烹茶。

姚旦吩咐慧立給她尋一套《大唐西域記》來，明顯要支走慧立，惹得慧立很不開心。辯機讓慧立去他的凈室拿，慧立只能去了。

“殿下怎么想起了貧僧的拙作？”辯機狀似不經意地問。

“可不是突然想起的。我一與人提起你，總要說到這本書。難得我在會昌寺住了這么久，總要近水樓臺先得月。”

辯機聽了，笑了笑，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安靜地對坐著，只余辯機碾茶發出的細微聲響。

姚旦這才發現，似乎每次與辯機見面，都是她在說，辯機在聽，偶爾安慰兩句。一旦姚旦沒什么傾訴欲的時候，場面便如現在這般，異常尷尬。也或許只有姚旦自己一人尷尬罷了，辯機看起來還是一派從容自得的樣子。

姚旦不自在地咳了兩下，找了個話題：“法師去過西域嗎？”

“不曾。”

“那法師想去嗎？”

辯機終于將目光從茶碾轉移到姚旦身上：“有緣自然是能去的。”

“如果……”姚旦覺得不妥，及時收了聲。雖然這辯機很合姚旦的心意，但也只是一個和尚罷了，朝中之事，還不值得與他說。

這個話題沒了下文，場面又安靜起來。

姚旦開始覺得不舒服。這種努力找話題的煩悶感，姚旦長這么大，只在母親生氣的時候體會過。旁的人從來都是上趕著找姚旦說話，還沒有人敢冷落這位公主。

就在姚旦生出一絲煩躁的時候，辯機開口了：“殿下不開心。”用的是肯定的語氣，直接下了判語。

“沒有。”

“殿下是不是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

姚旦一愣，那一點煩躁悉數散去，只覺得神奇。與辯機相識時間不長，見面的次數也有限，論情誼還比不上慧立。可他似乎總能看穿姚旦的情緒，仿佛兩人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辯機下一句話直接將姚旦驚得立了起來。

“殿下是不是要去安西了？”

姚旦幾乎在失態的瞬間就恢復了冷靜，腦中思緒百轉，反復確認自己有沒有無意中透露什么。

姚旦緩緩坐好，審視的目光直逼辯機：“辯機法師何出此言？”

“只是貧僧的猜測。”似乎怕姚旦不信，辯機又補充道，“殿下突然來喝茶，言語間還反復提及西域，貧僧便斗膽一猜。”

姚旦將這話在心里翻來覆去分析了一通，雖不全信，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解釋。去安西是臨時起意，昨日才開始安排，紫微城里都沒幾個人知曉，沒道理遠在會昌寺的辯機反而知道了。

“那法師再猜一猜，我此去安西是做什么呢？”

辯機恰好分了茶，遞了一碗給姚旦，目光迎著姚旦的審視，平靜無波：“無論殿下是去做什么，貧僧都只會猜測殿下是去散心了。”

姚旦接過茶水，對辯機的回答很滿意，又為他的機敏贊嘆不已。出身不錯，又頗有才華，容貌也好，再加上這一顆七竅玲瓏心，若能入朝為官，必是一方人物。姚旦現在也完全相信了王嘯說的那個故事。否則，這樣的芝蘭玉樹，崔家怎么可能放任他出家呢？真是可惜了。

為辯機惋惜的同時，姚旦又深深反省了一番自己。這辯機再機敏，也不過二十多歲，還是個青年人，與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狐貍們比還差得遠。可今天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姚旦就將自己的底泄了個干凈。他日對上狄相公那群人，真的是半句話也不能說了。難怪母親總說自己太稚嫩，一眼就能看穿。

胡思亂想了一番，再看辯機，姚旦對辯機的好感更上一層。姚旦邊喝茶邊笑道：“我去安西，看看你書里寫的是不是真的。若不是真的，這書就算是玄奘法師親口敘述而成，也要燒了。”

“有道是時移而世異。若真有什么差別，也不代表書里的內容就是假的，殿下可不能拿書撒氣。”

說話間，慧立回來了，果然捧了一套書來，看裝楨倒不是十分精美，也不新，像是有人時常翻閱。

姚旦與辯機默契地沒再說西域的事。茶喝完，姚旦便要回宮。

臨走前，姚旦左思右想，雖然覺得辯機聰穎至此，必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但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言多必失，法師可不要犯口舌之業。”

不知是不是覺得姚旦的擔心多余，辯機笑著應了。

回宮趕上用午膳，姚旦自然要去陪姚曌。

姚曌問姚旦去哪兒了，姚旦如實回答，倒叫姚曌看了她好幾眼：“這么喜歡那個會昌寺？”

“兒這新鮮勁還沒過呢。”姚旦解釋道。

李女史已經將給姚旦的制書擬好了，姚旦與姚曌一起看了一遍，又商議一番，定在后日出發。

姚旦退出飛香殿的時候，正巧碰到了上官昭容和張易之在門口說話。上官昭容笑意盈盈，倒是張易之顯得很拘束。姚旦這才覺得張易之與張昌宗確實不是同一個人。

上官昭容名婉兒，原是內庭的奴婢，因聰慧善文被姚曌挑中，成了姚曌的女官。因為是在姚曌身邊長大，又沒有親眷，姚曌待她多了一份情誼，與旁的女官不同。章懷太子當皇帝的時候，封了上官婉兒昭容之位。后來章懷太子被廢，太子妃房氏自盡，上官婉兒的昭容卻當得穩穩當當，正兒八緊是這紫微城中除了姚曌和姚旦位分最高的人。

先前上官昭容與張昌宗的關系非常好，宮里都傳兩人有些首尾。姚旦也時常看到兩人親親熱熱地說話。不過圣上都沒說什么，姚旦也就無所謂了。畢竟真論起來，控鶴監的侍從，昭容也是有資格享用的。

上官昭容與張易之看到姚旦，都行了禮，沒再閑話，一齊進殿去了。

姚旦覺得有意思。不知上官昭容與陛下的審美出奇得一致，是不是圣上格外厚愛她的原因。而反觀姚旦，就對張昌宗張易之兄弟倆沒什么感覺。可一想又不對，辯機與二張的長相也頗為相似，姚旦卻很喜歡。難不成自己就是喜歡和尚？

姚旦越想越發散，心思都要飄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