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家之死:反智主義的盛行及其影響
- (美)托馬斯·M.尼科爾斯
- 16540字
- 2019-04-17 09:16:55
第一章
專家與平民
華盛頓電——美國各領域頂尖專家周一集體辭職,因為他們的建議多年來被誤讀、曲解,甚至視而不見,令他們備感挫折。
——《洋蔥新聞》
人人都是解讀者
這些人,我們都見過。他們是我們的同事、朋友、家人,有老有少,有貧有富,有些人受過教育,有些人則靠著一臺筆記本電腦或一張圖書證行走天下。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雖身為普通人,心里卻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知識寶庫。他們相信自己比專家更深刻,比教授更淵博,比輕信的大眾更有見地,他們是解讀者,非常樂意向其他人闡明一切事物,從帝國主義的歷史到疫苗的風險,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我們接受這樣的人,容忍他們,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們內心深處的出發點是好的。甚至,我們對這種人還有一點兒喜愛之情。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情景喜劇《歡喜酒吧》(Cheers)就成功塑造了這樣一個經典角色——克里夫·克萊文(Cliff Clavin),波士頓的一個郵遞員酒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死锓虺晒€原了現實中這一類人,他每次發表一番言論前,都會用“研究表明”或“眾所周知”作為開場白。觀眾喜歡克里夫,是因為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克里夫式人物:假日晚餐派對上的一個怪叔叔,讀大一放假回家的大學生。
我們會覺得這樣的人可愛,是因為在這個尊重和依賴專家意見的國家,他們是一群特立獨行的人。但是,幾十年過去,物是人非。各種各樣才疏學淺之輩占領了公共空間,日益魚龍混雜,他們當中很多人自學成才,對正統教育不屑一顧,對經驗嗤之以鼻?!叭绻涷炇钱斂偨y的必要條件,”漫畫家兼作家斯科特·亞當斯(Scott Adams)在2016年大選期間發推文說,“那隨便選一個話題,讓我接受頂尖專家一個小時的指導,我就不信我拿不下。”說的好像與專家交流多簡單,就像把數據從一臺電腦拷貝到另一臺電腦一樣。一種知識界的格萊欣法則(Gresham’s Law)方興未艾:曾經這個法則是“劣幣驅逐良幣”,現在卻是誤導信息把知識學問拍倒在沙灘上。
這是很糟糕的。沒有勞動分工,不依靠專家、專業人士和知識分子(我暫且會交替使用這三個詞),一個現代社會就無法運轉。沒有人樣樣都是行家。無論我們志向如何,我們不得不承認,每個人的時間和才能都是有限的,我們逃脫不了這個束縛。我們繁榮昌盛,是因為我們進行專業化,因為我們發展了正式與非正式的機制和實踐,讓我們信任彼此在各自專業領域的能力。
在20世紀70年代初,科幻小說家羅伯特·海因萊因(Robert Heinlein)寫了一句“只有昆蟲才搞專業化”,自此這成為名言,常被人引用。他寫道,真正有能力的人應該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從換尿布到指揮戰艦,都不在話下。贊美人類的適應力和彈性,是一種高尚的情懷,但這是錯的。曾經有一段時間,幾乎所有的宅地所有人都自己伐木建屋,低效不說,成屋也很是簡陋。
我們不再沿用這樣的模式,是有原因的。我們現在建摩天大樓,需要懂大梁熔鑄的冶金學家,會搞設計的建筑學家,能安裝玻璃的玻璃工,但我們不會寄望一個人身兼數職,而是大家各司其職。這樣,我們才能在百層高樓上眺望城市,將風景盡收眼底。每一個專家,就算彼此的知識偶有重疊,還是會尊重他人的專業能力,精耕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他們精誠合作下的作品,是單打獨斗之所得望塵莫及的。
事實上,如果我們不承認自身知識的局限性,不信任他人的專業素養,那一切都無從談起。我們有時候會抗拒這樣的結論,因為這會破壞我們獨立自主的感覺。我們唯愿自己有能力包攬所有的決定,如果有人跳出來糾正我們,或是指出我們是錯的,或在我們不懂的事情上予以指點,都會令人惱火。這是一些個人的本能反應,但如果這種反應演變成整個社會的共同性格,那就危險了。
這是個新問題嗎
相較半個世紀或一個世紀以前,知識是否面臨更多危險?對話和辯論是否更難開展?知識分子總是抱怨同胞的愚鈍,不滿普通民眾對知識階層和專家的不信任。這個問題有多新?我們該多重視這個問題?
發生在公共廣場上的沖突能制造出多大動靜,原本都是可預期的,但現在卻被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放大了。互聯網收集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和尚不成熟的想法,然后把所有不良信息和劣質推理在電子世界里大肆擴散。(想象一下,在20世紀20年代,如果所有小鎮的每一個怪人都有自己的電臺,世界會變成什么樣。)今時不同往日,或許不是因為今人比百年前的人愚蠢,或不像先人那樣聽取專家的話,而只是簡單地因為,今天的我們能聽到所有的聲音。
另外,普通人之間也會有沖突,大家所知領域不同,意見不合也是在所難免。想想看,第一批狩獵者和采集者也可能會因為晚餐吃什么而爭論。人類成就的各個領域都被專業人士把持著,分歧必然愈演愈烈。隨著專家和平民漸行漸遠,社會鴻溝不斷擴大,不信任持續加劇。各類社會,無論多先進,都潛藏著一股對精英不滿的暗流,以及一種割舍不掉的文化依戀:面對現代生活的錯綜復雜和撲朔迷離,人們還是會訴諸民間智慧和城市傳說,或是做出其他非理性但正常的反應。
尤其是在民主國家,公共空間嘈雜,人們喜歡挑戰現有的知識體系。實際上,他們喜歡挑戰一切既有的東西:這是“民主”的其中一個屬性。即使是在古代,民主體制也以迷戀改革和進步著稱。例如,修昔底德(Thucydides)描述公元前5世紀民主制度下的雅典人時,說他們是“沉迷創新”的躁動不安的人;幾個世紀后,圣保羅(St. Paul)發現,雅典人“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談論和打聽最新觀點”。這種孜孜不倦質疑正統的行為,在民主文化中備受推崇和保護。
美國是一個重視個性自由的國家,比其他民主國家更推崇抵制知識權威。當然,說起“美國人是怎么想的”,就一定要向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致敬,不然一切討論都是不全面的。這位法國觀察家在1835年指出,新美國的居民其實并不迷戀專家或他們的聰明才智。“在大多數思維活動中,”他寫道,“每個美國人都只會相信自己的理解和判斷。”托克維爾推理說,這種不信任知識權威的現象根植于美國民主的本質。當“人人平等,大眾可以密切注視彼此”,他寫道,他們“常常會回想起自己的推斷,還把這番推斷當作最顯著和直接的事實來源。消失殆盡的不只是大眾對某個人的信任,而是對任何權威人士的信任”。
這樣的觀察不只適用于早期的美國。自從蘇格拉底被逼飲下毒堇汁,各國的教師、專家和專業人士都在發泄不滿,說社會不尊重他們。近代時期,西班牙哲學家何塞·奧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在1930年批評了“大眾的反叛”以及這個現象的典型特征——在智識上無端的傲慢:
從本質上來說,智識生活的前提是要具備某種資質。因此,我們注意到,在智識生活中,“偽知識分子”的勢力正在抬頭,所謂偽知識分子就是指那些不合格的、低劣的以及照智力標準來看不具備此種資質的人。
或許我的看法是錯的,但是,當今天的作者準備就一個深入研究的課題提筆撰文時,他必須要考慮到一點:那些從不關心這個話題的普通讀者如果讀這篇文章,其目的并不是要從作者這里學到點兒什么,而是去評判作者的觀點與自己的一貫認知是否相符。
奧特加·伊·加塞特把公眾權勢日盛卻越發無知的現象歸咎于很多因素,包括物質富足、社會繁榮和科學成就。很顯然,這樣的結論就算放在當代也毫不違和。托克維爾筆下美國人對智識獨立的癡迷存續了將近一個世紀,最終在內外夾擊下謝幕。工業技術的發展、中學教育的普及、專業技能的擴散以及美國崛起成為20世紀中期的世界大國,所有要素合力動搖了一個觀念——或者更準確地說,神話——也就是普通美國人具備充分的資質來應付日常生活的挑戰和管理一個大國的事務。
半個世紀前,政治學者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寫道:“面對現代生活的復雜性,普通民眾能夠明智而得體地為自己履行的職能在逐漸流失”——
在美國人最初的民粹主義夢想中,普通人的全知全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根本條件。一個普通人會認為,就算不做大量的特別準備,他也有能力在各行各業大展拳腳以及管理政府。
現如今,他明白,如果不借助一些設備,他連早餐都做不了,這些對他來說多少還有些玄妙的設備就出自專家之手,他只是個使用者。當他坐下邊吃早餐邊看早報,他會讀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他坦誠以待,就會承認其實他無力判斷其中大部分的問題。
回溯到1963年,霍夫施塔特曾指出,這種難以應對的復雜性讓公民感到無助和憤怒,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只能任由更聰明的精英階層擺布,而且這情況會愈演愈烈?!拔羧眨蟊妼χR分子和正規培訓的嘲弄是玩笑式的,而且往往是和善的,現在,他們對知識分子的專家身份心懷敵意,滿腹怨恨,”霍夫施塔特警告說,“過去,知識分子遭遇溫柔的嘲笑,是因為人們不需要他,如今,他承受強烈的憤恨,是因為人們太需要他了?!?/p>
50年后,法學教授伊利亞·索明(Ilya Somin)尖銳地指出,這樣的局面幾乎沒有改觀。正如霍夫施塔特一樣,索明在2015年寫道,“政府的規模和復雜性”讓“知識有限的選民更難監督和評估政府的許多行為。這樣一來,人們通常無法負責任和有效地行使主權”。更令人憂心的是,幾十年間,在這個先進民主體制中,盡管自身知識與參政所需的信息水平相去甚遠,美國人卻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去彌合這一鴻溝?!懊绹x民的政治知識貧乏,”索明正確地指出,“仍然是社會科學最毋庸置疑的發現之一?!?img alt="Ilya Somin, “Political Ignorance in America,” in Mark Bauerlein and Adam Bellow, eds.,The State of the American Mind (Wes Conshohocken, PA: Templeton, 2015), 163-16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D903A/13483862705691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08287-qyHZfJCkGx5Qy2EF4HYZtek5NCbYXsxE-0-b57652c3960d09394e6173dd8a05ba60">
不是新問題,那這算是問題嗎
鉆研某些課題的人總是傾向于認為別人也會和他們一樣對這些課題感興趣。但是,說真的,誰需要無所不知呢?大多數國際事務專家可能都很難通過他們專業領域外的一個地圖測試,那么,普通人不知道怎么準確定位哈薩克斯坦,又有何妨?畢竟,當盧旺達在1994年爆發種族屠殺,之后的美國國務卿沃倫·克里斯托弗(Warren Christopher)就必須知悉盧旺達的位置。所以,我們這些普通人平時又何必勞神把這些瑣事裝在腦子里呢?
沒有人能掌握那么多信息。我們盡力而為,當我們需要一些信息的時候,我們會把目光投向觸手可及的最佳信息源,向他們請教。我還記得我曾當面問過我的高中化學老師(當時我認為他什么都懂)一個元素的原子序數,一方面是想挑戰他,但主要還是因為我太懶了,不愿意自己查。他抬了抬眉毛,說他不知道。然后,他轉過頭指了指掛在墻上的元素周期表說:“所以科學家要用圖表,湯姆?!?/p>
毫無疑問,有些專家對普通民眾的抱怨是不公平的。即使是最周到的父母,消息最靈通的店主,最有公民責任心的選民,也無法緊跟從兒童營養到產品安全再到貿易政策的海量信息。如果普通公民都能吸收一切信息,那么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會需要專家。
然而,相較于普通人信息貧乏這一歷史事實,專家之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問題的本質不在于大眾對現有知識體系的漠不關心,而是掀起了一種敵意。專家的觀點或現有知識日薄西山,一股進擊的力量取而代之,主張關于任何問題的一切觀點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下之分,這在美國文化中是前所未有的。在我們的公共話語空間,這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變化不僅是空前的,也是危險的。對專家的不信任以及更為普遍的反智態度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進一步惡化。當索明教授和其他人提到公眾的無知莫過于半個世紀前的水平,這樣的話就算不帶來恐慌,至少也應該敲響警鐘。守住這條線還不夠。事實上,這條線可能根本沒守?。簩<抑缹嶋H上威脅到了那些高估自身知識水平的人,讓他們多年積累的知識成果面臨倒退的危險。而民主社會中的物質財富和公民福祉也岌岌可危。
如果把大眾對現有知識的懷疑看作是鄉民的本性作祟,從而不加以理會,倒也很容易,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鄉民多疑且沒受過教育,抵制大城市里的知識分子,認為他們神神叨叨、故弄玄虛。但現實卻嚴重得多:帶頭抵制現有知識體系的是那些本應有些見識的人。
比如疫苗,實際上,文化水平低的小鎮母親中并不存在兒童疫苗項目參與率低的問題。由于公立學校有要求,她們不得不讓孩子打疫苗。結果反而是圣弗朗西斯科郊區馬林縣(Marine County)那些受過更多教育的家長抵制疫苗的概率更高。這些父母不是醫生,他們的教育水平不見得多高明,但剛好足夠讓他們有底氣去挑戰現已確立的醫藥科學。所以,違背常理的現象出現了:受過教育的父母做的決定比那些沒上過什么學的父母更糟,還把所有人的孩子置于危險境地,真是諷刺。
事實上,無知已經成了一種潮流,一些美國人現在把抵制專家意見當作是文化多層次的徽章。比如美食家中興起的生乳運動,他們提倡人們有權攝入未經加工的乳制品。2012年,《紐約客》(New Yorker)對此做過報道,提到“生乳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激發了美食愛好者的享樂主義”:
因為生乳未經加熱或均質化,而且通常取自牧場畜養的動物,所以會更醇厚香甜,而且有時候還保留著農場的氣息——些微讓人不舒服的味道,行家稱之為“牛屁股”?!鞍褪蠝缇▌儕Z了豐富的口感和芳香的層次。”主廚丹尼爾·帕特森說。帕特森在舊金山有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廳,他曾經在那里用生乳制作歐式卡仕達和美式費城冰激凌。
主廚帕特森是料理的專家,和他或任何主廚爭論口感是沒有意義的。就算巴氏滅菌法可能影響了牛奶的味道,但同時也殺死了會致命的病菌。
生乳運動不是一場由少數外來主廚鼓動起來的邊緣運動。生乳擁躉者不僅認為未經處理的乳制品味道好,還主張生乳更健康,更有益于人類。既然生鮮蔬菜對我們更有益,那不是應該一切生鮮食物都這樣嗎?為什么不以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方式進食呢?為什么不回歸更單純、更簡單的時代呢?
那個時代可能是更簡單,但那個時代,人們也會時不時死于食源性疾病。不過說到底,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度,美食家們都是耳聰目明的成年人,如果他們不惜冒著進醫院的風險,也要品嘗一下咖啡里面牛下部的味道,那是他們的選擇。而我也不宜對他們做出太尖刻的評價,因為我最愛的美食包括貝類海鮮和韃靼牛排,這些菜品所附的免責聲明總讓我覺得我在點一個違禁品。不過,就算生肉和貝類海鮮有風險,這也不算主食,尤其是孩子不會拿它們當主食,而生乳對孩子會造成直接的危險。
很快,疾控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的醫生試圖介入,但徒勞無功。疾控中心在2012年發布了一份報告指出,生乳制品導致食源性疾病的風險是滅菌乳制品的150倍。一名食品藥品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的專家更是毫不客氣地把飲用生乳制品比作食品界的俄羅斯輪盤賭。但生乳擁躉者絲毫沒有動搖,他們不僅自己繼續攝入未經處理的乳制品,還堅持要把這種產品拿給那些沒有選擇或沒有能力理解這場論戰的消費者——他們的孩子。
為什么要聽醫生關于生乳的建議?要知道,他們在其他一些事情上出過錯的。比如食品,幾十年來,美國人被告知要限制雞蛋和某些脂肪的攝入。政府專家告訴民眾要減少紅肉的食用,增加谷物在飲食中的配比,大體上而言,就是要遠離任何口味好的東西。(我承認,最后一點是我對官方建議的個人解讀。)幾年后,研究發現,雞蛋不僅無害,可能還對身體有益;人造黃油反而比黃油更不利于健康;每天喝幾杯紅酒可能比滴酒不沾更有好處。
所以說,醫生是錯的。是時候從儲藏室取出培根芝士漢堡,再添上一杯馬提尼了嗎?
并不盡然。關于雞蛋的論戰已經結束,但只關注美國人飲食的一個方面,就是本末倒置了。關于雞蛋的具體影響,醫生可能搞錯了,但他們也有對的地方,比如經常吃快餐、猛灌含糖蘇打水或六罐裝啤酒對身體不好。一些人就是抓住雞蛋的新聞(就像之前,他們抓住一個關于巧克力是健康零食的假故事大做文章一樣)替自己辯解,把從不聽醫生的話說得多么合理,但很顯然,就幫助人們擁有健康飲食和健康體魄而言,醫生比超重的普通美國人更有發言權。
追根溯源,就是因為普通民眾沒法認識到,專家偶爾會在一些問題上犯錯和專家始終在所有問題上犯錯是兩碼事。事實上,專家正確的概率要大得多,尤其是在一些重要的事實問題上。但是公眾不斷地尋找專家在知識上的漏洞,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無視所有自己不喜歡的專家意見。
人的本性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后面我們會看到——人們就是喜歡尋找一切事物的漏洞。另外還有一個同等重要的原因——如果算不上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當專家和專業人士犯錯的時候,后果是災難性的。比如,一旦提到醫學建議的問題,你會發現,幾乎一定會有人拋出“沙利度胺”這個詞,好像只要說出這個詞,都不用詳加解釋,就已經是最有力的反駁了。幾十年前,醫學界引入沙利度胺當作鎮靜劑,并且一度歸為孕婦可以服用的安全藥物。當時沒有人意識到沙利度胺會造成那么可怕的先天缺陷,但此后多年,那些四肢缺失或畸形的兒童照片就一直像陰云一樣籠罩在公眾的心頭,揮之不去。時至今日,這個藥品的名字已經成了專家失靈的同義詞。
不過,并沒有人說專家不會出錯(我們在后面會討論這個話題)。準確地說,專家犯錯的概率比非專家低,這才是關鍵所在。那些人,一邊急不可耐地從歷史中翻出沙利度胺的災難,一邊習以為常地把幾十片藥塞進嘴里,從阿司匹林到抗組胺劑,有成千上萬種藥物經過專家幾十年的臨床試驗和測試證明是安全的。懷疑論者只看得到那一次嚴重的錯誤,卻想不到有無數的成功案例在延長他們的生命。
有時候,事后怪罪專業人士可能會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還會帶來悲劇性的結果。2015年,馬薩諸塞州的一個會計斯蒂芬·帕塞里(Stephen Pasceri)的母親因為心血管病去世,終年78歲。帕塞里太太長年受到疾病困擾,包括肺氣腫,最終在一場修復心臟瓣膜的手術后去世。而帕塞里就堅信是醫治他母親的其中一位醫生邁克爾·戴維森(Michael Davidson)忽視了有關某種藥物的警告而把這種藥物用在了他母親身上。戴維森是波士頓一家頂尖醫院的心臟血管外科主任和哈佛醫學院的教授。這名會計跑去醫院,開槍打死了戴維森醫生,還原了專家之死的字面意思。帕塞里在犯案后飲彈自盡,留下一個優盤,里面存著他關于這種藥物的“研究”。
顯然,斯蒂芬·帕塞里本來就精神失常,他母親的病故更是讓他錯亂了。其實和任何領域的專業人士聊幾分鐘,都會聽到類似的故事,只是情節上可能沒那么戲劇化而已。醫生和病人因為藥物發生齟齬是家常便飯。律師會描述一些客戶怎么不聽勸而損失金錢,甚至有時候鋃鐺入獄的事。老師會講一些家長怎么固執,明明孩子的考試答案是錯的,還堅持說是對的。房地產經紀人會說一些客戶買房子的時候罔顧他們的忠告結果掉入金錢陷阱。
專家之死已經浸染到美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由于美國大眾的科學和數學能力不斷下滑,給了從肥胖癥到兒童期疾病的多種公共健康危機滋長的溫床。同時,在政治和公共政策的世界里——要想在這些話題上進行有理有據的辯論,至少要熟悉歷史、公民學和地理,這是很關鍵的——對現有知識的攻擊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低信息選民的崛起
政治辯論和公共政策制定不是科學。兩者都植根于沖突,有時候是有禮有節的爭論,但更多時候像一場沒有裁判的冰球賽,觀眾手中握有長期有效的邀請函,隨時可以沖上冰場。在當今的美國,政治辯論日益演變成低信息群體間的爭吵,他們苦心孤詣,卻不謀而合地站到錯的一面。而終于修煉到才智過人的政治領袖們(后來這樣的領袖越來越少)則會猛然介入大混戰,甘冒自食苦果的風險與他們的選民對壘。
在被專家學者和分析師婉約地稱為“低信息選民”的這群人之間,爭吵的例子比比皆是。然而,無論是關于科學的還是政策的,他們身上都有一個令人不安的特點:沉浸在自我幻想中,敏感而堅決地主張每種觀點都應被視為正確的。美國人已經分不清“你錯了”和“你很蠢”這兩句話。表達異議就等于表示不敬。糾正別人就是在侮辱別人。不承認所有觀點都應受到同等重視就是思想封閉,無論這些觀點多么不切實際和愚蠢空洞。
無知在公共政策辯論中的盛行已經對所有美國人的生活質量和福祉產生了實質的影響。比如,2009年,美國掀起一場針對《平價醫保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的論戰,前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薩拉·佩林(Sarah Palin)稱這個法案包含一個“死亡委員會”,委員會將決定誰可以獲得醫保,而判斷的依據是政府認為一個病人值不值得活下去。(4年后,依然還有差不多1/3的外科醫生相信這番言論。)近乎一半的美國人還認為《平價醫保法案》建立了一套統一的政府醫保計劃。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這些都不是事實。在法案通過的兩年后,至少40%的美國人不能確定這個計劃是不是現行有效的法律。
立法是復雜的,要求普通美國人去掌握連他們的代表都不得要領的法案細節,可能有點兒強人所難了。2011年,時任眾議院議長的南?!づ迓逦鳎∟ancy Pelosi)面對各種合情合理的問題輪番轟炸,她顯然也不知道《平價醫保法案》有哪些內容,招架不住之下,佩洛西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此后被廣為引用的一番話,她說國會應該通過這個法案,來搞清楚法案的內容。其他復雜的倡議也造成過類似的困惑。
稅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能說明公眾的無知是如何影響全國論戰的。稅是人民公敵。人人都對納稅頗有微詞。美國稅法復雜得令人發指,每年春天都會讓那些誠實的公民相當焦慮,但他們平時并不會去探究,也就是在努力償付各項稅款的時候,會去猜測一下稅法里的條款。
但悲哀的是,普通美國人還是搞不清楚政府怎么花納稅人的錢。民調再三顯示,美國人普遍認為政府開支太大,征稅太高,不僅如此,對于誰繳稅、繳多少以及稅款流向哪里,他們的認知也是一貫錯誤的。時代是變了,放在以前,政府需要郵遞一個厚如煤渣磚的文件給少數想了解預算的選民;現在,美國人了解政府預算信息的方式便捷多了??杉幢闳绱?,大眾對此還是一無所知。
再來看看對外援助。對于一些美國人而言,這是個敏感話題,他們譏諷對外援助就是浪費金錢。美國人通常認為,平均算起來,超過25%的國家預算都以對外援助的方式慷慨贈予了其他國家。事實上,這樣的猜測不僅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對外援助只占預算的一小部分,不足美國全部開支的0.75%。
只有5%的美國人知道這一點。同時,1/10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每年會拿出一半以上的預算來援助其他國家,也就是幾萬億美元的金額。而大部分人則認為,無論對外援助的金額是多少,都是以現金的方式贈予其他國家的。這也錯了。事實上,對外援助還算得上是一個創造就業的項目,因為大多數對外援助給的是產品,從食品到戰斗機,由美國政府購買后贈予其他國家。
有些人說對外援助是浪費金錢,這是他們的一種政治立場,可以理解。在我和其他專家看來,就這樣一棍子打死雖不明智,但還算不上事實性錯誤,最多只是由政治理念生發出的一種個人立場。但是,如果人們反對對外援助是因為他們認為這筆開支占了美國預算的1/4,這就是個錯誤認知了,那么任何理性探討都無從談起了。
無知到如此地步,有可能會付出高昂代價。比如,美國人普遍支持利用導彈防御系統來抵抗核武攻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很多人相信美國已經擁有導彈防御系統了(倒回到幾十年前,美國還沒有在阿拉斯加部署少量攔截導彈之前,這就是公眾的一個誤解。)。導彈防御體系是否會發揮作用,美國是否應該部署這樣的系統,時至今日,這些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印刻在人們腦海里的是20世紀80年代旨在針對蘇聯的計劃,這個計劃得到了共和黨和民主黨兩黨的支持,耗資數十億美元。
總體來看,問題并不在那些真正關心疫苗可能產生副作用的人身上,也不在那些爭論要不要構筑防御體系來抵抗核武攻擊的人身上,合理的懷疑對科學和健全的民主都至關重要。問題在于,專家之死更像是一段壞脾氣發作的時期,人們幼稚地抵制一切形式的權威,心中還有一股執念,以為強烈堅持的觀點就等同于事實。
專家本應消除這樣的困頓,或者至少承擔起向導的角色,帶領大家走出困頓的叢林。但誰是真正的“專家”?接下來,我們會探討抵制專業知識運動的源頭,以及在這樣一個本應民智更開化的年代,我們卻為何陷入困境。但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先思考一下,我們是如何把“專家”或“知識分子”與其他人區分開的。
毋庸置疑,“專家”是一個被濫用的標簽:專家遍地都是,什么“庭院護理專家”“地毯清潔專家”,但其實這里面大有文章,外科醫生和地毯清潔工不是同一種專家。而且,現在在美國,“知識分子”和“學者”成了嘲諷的字眼,而且更甚以往任何時候。所以,我們先來理清“專家”這個概念,再往前推進。
專家和平民
那么什么人算是專家?“專家”應該具備哪些條件?
很多人聲稱自己是專家或知識分子,有時候的確是。但是,這種自我認定不只誤導他人,結果可能更糟。有些聲稱自己是專家的人,就像一些認為自己吻技一流的人一樣,不過是自以為是。
字典并不能給我們太多幫助。在大多數字典里,專家被定義為掌握了“全面”和“權威”知識的人,這樣的定義其實可以顛來倒去地理解,按照字典的定義,掌握了某個學科的人,提供給他人的信息是真實可信賴的。(我們怎么知道這些信息值得信賴?因為這是專家告訴我們的。)這里套用大法官波特·斯圖爾特(Porter Stewart)描述色情作品的話再合適不過:專家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是你一看就知道是。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專家。有些很容易辨識:醫生、工程師和飛行員是專家,電影導演和鋼琴演奏家也是專家。運動員和他們的教練是專家。但水管工、警察和木匠也是專家。這樣一來,你們當地的郵差也算是專家,至少是郵遞領域的專家。如果你需要有人幫你解釋驗血結果,那你需要詢問醫生或者護士;如果你想知道一封信究竟是怎樣從你巴西的朋友那里郵遞到你密歇根的家里,你可能就要問問多年來負責郵遞的人了。
每個行業都有固有的專門知識,本書中,我會交替使用“專業人士”“知識分子”和“專家”這幾個詞,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指代那些掌握了特定技能或知識體系的人,并且在自己的人生中踐行這一技能或把這一學科的知識當作終身職業的人。這就能幫助我們區分開“職業飛行員”和周末去開一下飛機的人,甚至能把“職業賭徒”和那些偶爾送錢給賭場的倒霉蛋區分開。
換句話說,專家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對某一學科所掌握的知識遠超我們普通人,當我們在人類知識的某一領域需要尋求建議、教育或解決方案的時候,我們會把目光投向他們。注意一下,這里并不是說專家對某一領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事實上,專家是為數不多的一群人,他們只是對某一學科的觀點可能比其他人更“權威”,也就是準確或精確。
即使在專家當中,也還是有專家的。要說診斷和治療疾病,一個剛拿到博士學位的醫生比任何外行都更有資格,可是一旦面臨疑難雜癥,他/她可能就要聽從??漆t生的意見了。一名執業律師和一名最高法院法官都是律師,但就憲法問題而言,在華盛頓身穿黑色法袍的律師就比為小社區打遺囑和離婚官司的律師可能更專業。當然,經驗也很重要。2009年,全美航空的一架航班在紐約市起飛時撞上一群鳥而嚴重受損,駕駛艙里有兩名飛行員,但是機長飛行時間更長,更為專業,他說著“我的飛機”,并操作飛機在哈得孫河上迫降。機上人員全數生還。
在一個民主國度自稱專家是令人惱火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專業化必然是排他的。當我們學習某個領域的知識,或者終生從事某個職業,我們不僅要放棄其他工作或學科的專業知識,還要相信這個社會上的其他人對自己的領域也是熟諳于心,就像我們在自己的領域一樣專業。當飛機的引擎突然熄火,盡管我們可能很想去駕駛艙給飛行員一些有用的小建議,我們還是會假定——當然我們也不得不這樣——飛行員比我們更懂得如何應對這個問題。否則,我們這個高速運轉的社會就會分崩離析成支離破碎的小島,我們不再彼此信任,只能把時間花費在信息不足的胡亂猜測上。
所以,我們如何區分人群里的專家,如何辨識他們?真正的專業知識,也就是其他人所信賴的那種知識,是教育、才能、經驗和同行肯定的綜合體,雖然無形,但可辨認。這里面的每一項其實單拿出來都是專業知識的標志,只是大多數在決定要聽從誰的建議時,還是要看所有這些因素是如何在某個學科或專業領域集合的。
正式的培訓和教育是專家身份的最明顯標志,也是最容易辨識的,但這只是個開始。對于很多職業來說,證書只是進入這個領域的敲門磚:教師、護士和水管工都需要證書才能從業,證書就像一個信號,告訴其他人,他們的能力得到了同行的檢視,并且達到勝任這一職業的基本標準。盡管有些堅決反對專業知識的人會譏諷這是一種“文憑主義”,但這些學位和資質證書卻是對過往成就的有形證明和重要標簽,能幫助其他人區分開業余愛好者(假充內行的騙子)和真正的專家。
說句良心話,有些資質證書是新產物,有些可能根本就不重要。有一些資質證書就是州和地方鼓搗出來騙錢的玩意兒,還有一些只是讓人通過一次考試,并不能認定這些人有相關技能,并且考一次終身有效。在當今的美國,律師需要獲得法律學位,但在早些時候,年輕人只需要“讀讀法律書”,然后就獲準進入這個行業,拿到律師執照。這個不那么正式的系統造就了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這樣的偉人——綜合各方面來說,他算不上一個出色的律師——也造就了亨利·比林斯·布朗這樣名氣稍遜的人,他是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在普萊西訴弗格森(Plessy v. Ferguson)“隔離但平等”裁決一案中,他做出了主流判決意見(布朗在哈佛和耶魯都讀過法律課程,但都沒有畢業。)
但是,證書還是個敲門磚。證書承載了學習機構授予獲得者的認可,是品質的象征,就像消費者品牌想要提升(并且可望保護)產品的質量一樣。仔細看看大學文憑上的字眼,你們會發現,大多數文憑上都寫著:證書持有者經學院考核,準予授予學位;反過來,這個學位證書也得到了本地區學校聯合委員會或是這個行業機構的支持。認可證書持有者學習課程的學院和協會事實上在證明畢業生對某個學科所掌握的知識。學?;驒C構的名字,和證書持有者一樣,至少都算是對能力的初步肯定。
不可否認,好學校也會培養出庸才,差學校也同樣會培養出人才。正如一句老話所說,跑得快未必就能贏得賽跑,但你還是必須盡全力去跑才有希望。麻省理工學院或佐治亞理工大學培養的人才明顯比那些競爭力弱的學校或自學成才的發明家要多。但是,麻省理工學院也有一些畢業生不僅無法平衡收支,甚至連好的工程師都算不上。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專家,尤其是那些行業里的翹楚,是如何在一群持有類似證書的人當中脫穎而出的呢?
一個區別就是天資或天賦。要成為一名專家,天賦是不可或缺的。[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曾經這樣談道:“認真嚴肅地對待寫作是作家必須具備的兩個品質之一。而第二個品質,很遺憾,是天賦?!保菰诖髮W學習喬叟(Chaucer)的人會比大多數人更了解英國文學,但也只是知道更多事實性的知識。而真正有中世紀文學天賦的人不僅知道得更多,還能融會貫通地講清楚中世紀文學,甚至很可能會創造出關于這一學科的新知識。
天賦能把那些對某個領域的專業知識有更深層的感覺和理解的人從一眾有相關文憑證書的人當中區分開來。每個領域都有一些成績出色、敏于解題的人,結果在工作中卻表現平平。有一些杰出的法律系學生在陪審團面前就像凍住了一樣。一些高分學霸在警察測試中完全沒有街頭生存智慧,也永遠獲取不到這些實戰經驗。相當一部分頂尖大學的博士應屆畢業生除了費力通過的畢業論文,就不會寫其他邏輯推論的文章了。這些人也許是拿到了一個行業的入場券,但他們其實并不擅長這個領域,其專業知識也不太可能突破自身能力的局限。
這時候就該經驗上場了。經驗能幫我們區分開專業人士和不稱職的人。有時候,市場本身也會淘汰掉奢望成為專家但天賦不足或缺乏技能的人。比如,雖然職業股票經紀人也會犯錯誤,但大多數都能維持生計。反觀那些業余的日內短線交易員幾乎都不賺錢。美國網站《商業內幕》(Business Insider)首席執行官兼前華爾街分析師亨利·布洛杰特(Henry Blodgett)曾經說業余的日內短線交易員是“最愚蠢的工作”,絕大多數從事這個工作的人“去漢堡王打工會賺得更多”。他們最終會窮困潦倒。同樣,在時間的考驗下,糟糕的老師會拿到差評,差勁的律師會失去客戶,天資不足的運動員會無法達標。
每個領域都有自己的試煉,不是每個人都經得住考驗,這就是為什么長期待在某個領域或行業并積攢下來的經驗都是成就專家的合理要素。的確,問一個人“經驗”,就等于在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你最近做了什么?”專家浸泡在自己的領域里,持續提高自身的技術,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并且取得了看得見的成績。在他們的職業生涯中,他們日漸精進,或者至少維持著高水準,并與時間賦予他們的智慧——又一個無形的要素——相結合。
要舉例說明經驗對于成就一個專家起到什么作用,可以說不勝枚舉。經驗豐富的執法人員憑直覺就能嗅出的問題,年輕的同事就會忽略掉,要怎么解釋這種直覺呢?他們也只能說感覺到有些東西“不對勁”。在手術室遇到各種復雜問題并成功渡過危機的醫生,或是在駕駛艙陷入各種困境并渡過劫難的飛行員,在遭遇逆境的時候,會比他們的后輩更加鎮定和沉著。資深教師不會被故意挑戰或刁難的學生嚇退。做過很多巡演的脫口秀演員不會害怕質問的人,甚至還懂得如何利用質問者作為素材制造更多的笑點。
還有一些技能是無法量化的。從我自己接受教育的經歷和研究的領域就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
大學畢業后,我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哈里曼研究所深造,學習蘇聯政治。我自己想追求更高的文憑,因為我想從事蘇聯事務的教學和研究,而哥倫比亞大學當時是這個領域的翹楚。研究所所長是馬歇爾·舒爾曼教授,知名的蘇聯問題專家,曾經在吉米·卡特總統手下擔任白宮蘇聯問題顧問。
就像所有的蘇聯問題專家一樣,舒爾曼非常仔細地研究了蘇聯媒體,從中洞悉克里姆林宮內部的政策立場。這個過程就像對猶太教法典《塔木德》進行文本分析一樣,對于我們這些從未接觸過的人來說,唯神秘二字可言。我們這些學生就會問他,究竟是如何弄懂蘇聯報紙上的生硬文章,怎樣從這些晦澀的段落中解讀出一二?蘇聯是當時地球上最封閉的體制之一,這些千篇一律的文章,清一色描寫集體農場英勇抗爭的故事,而且套話連篇,怎么揭示出這個體制的秘密?舒爾曼聳聳肩說:“說真的,我也無法解釋。我就是讀《真理報》(Pravda),讀著讀著,直到我的鼻子開始抽搐?!?/p>
那時候,我覺得這是我聽過的最蠢的事情了。我甚至開始懷疑,投入大量精力去深造是不是一個糟糕的人生決定。但是,舒爾曼的意思是,他多年來一直在閱讀蘇聯的報刊,所以他已經非常習慣蘇聯人的傳播方式,當這些文章擺在他眼前,任何的變動或不尋常的地方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
雖然滿腹懷疑,但我在上學期間和職業生涯的早些年也都是這樣做的。我幾乎每天都會讀蘇聯的材料,試圖去發現以前對我而言不存在的模式。終于,我懂了舒爾曼的話。我不敢說,我的鼻子抽搐過,或者我的耳朵蠕動過,但我意識到,用外語閱讀外國的東西是一門專業技能。這種技能很難被提煉成一門課程或一項測試。沒有什么捷徑可以培養出這種技能,這需要時間、實踐和同領域資深專家的傾情指導。
真正的專家身上還有另一個標志,那就是樂意接受其他專家的評價和指正。每個行業組別和專家群體都有監察人員、委員會、認證機構和證書頒發機構,他們的職責就是監督其成員,不僅要確保成員達到專業標準,還要保證專業技藝不會被不懂行的人濫用。
自我監督是專業主義概念的核心,同時也為我們辨別專家提供了另一個線索。每個專業群體都會設置行業門檻。這些門檻參差不齊,有些相對更合理實在,但通常出發點都是為了維護這個職業的名聲,防止一些不稱職或欺詐的行為有損聲譽。我也能聚集少數幾個同事到我家,在家門口掛一個小招牌,上面寫著“托馬斯·尼科爾斯高能物理研究所”,但事實上我對高能物理一竅不通。所以,真正的物理學家永遠不會認可我這個不切實際的研究所,他們也不會仁慈到給我印一個假的學位證書,反之,他們會立即查封我,來保護“物理學家”這個詞的神圣含義。
專家群體依賴同行運作的機構來維持標準和提升社會信任度。像同行評審、委員會認證、行業協會和其他組織等機制都有助于保障質量,并向社會保證,也就是向專家的客戶保證,專家的能力是值得信賴的。當你乘搭電梯去一棟高樓的頂層,電梯證書背后的含義并不是“電梯上行,祝你好運”,而是表示有一個民間機構已經檢查過這個電梯間,并且盡最大可能地了解到,你乘搭這個電梯是安全的。這個民間機構也是依托高素質工程師的,并且受到其他工程師的審查。
經驗和行業認證很重要,但有一句中國古話也蘊含了豐富的智慧,這句話是說,一個手藝人號稱有20年的經驗,實際上他就是把一年的經驗重復了20次。有一些糟糕的牙醫,剛從牙醫學校畢業的時候拔牙不行,到了退休的時候還是沒什么長進。有些老師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讓學生聽了犯困,到最后一堂課還是這樣。但是,關于專家,哪怕是那些不拔尖的專家,我們也應該記住兩個重要的事情。
其一,就算我們這個笨拙的牙醫可能不是鎮上最出色的牙醫,他或她也比你強。我們不是都需要牙醫學院院長來幫我們處理齒冠或者一個簡單的蛀牙洞。你可能某一次比較幸運,自己拔掉了一顆牙齒,但你沒有接受過相關教育,也沒有足夠的經驗,所以這樣做的時候還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大多數人甚至都不會給自己理發。(畢竟美容美發師才是負責這些化學制劑和尖利物品的,他們是另外一群需要培訓和執照才上崗的人。)我們很少有人會冒險給自己或至親至愛的人拔牙。
其二,還是和相關專業技能有關的,專家可能會犯錯,但他們犯錯的概率比外行要低得多。這是專家和其他普通人之間的關鍵區別,對于本行業內的陷阱,專家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如知名物理學家維爾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所說的,所謂專家,“就是知道在自己的學科中可能犯下的最嚴重的一些錯誤并且知道如何避免這些錯誤”。[他的同事、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有不同的看法:“所謂專家,就是把一個狹小領域內能犯的錯誤都犯了個遍。”]
這兩種觀點都應當能幫我們理解為什么“人人皆可成專家”這樣的有害思想是非常危險的。的確,相對來說,幾乎任何有特定技能的人都能拓展專業知識,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其他人都要聽從這個人的意見。但是,當人們開始相信,懂一點點就等于“專業知識”,危險就開始抬頭了。有些軍事愛好者通過讀《簡式戰艦大全》(Jane’s Fighting Ships)了解了戰艦的大量知識,但在業余愛好者與真正研究世界海軍艦艇能力的專家之間還是有一條細線,雖然細,但無論如何都是存在的。
知道并不等于理解,理解也不等于分析。專業知識不是消遣的游戲。
雖然世上有一些自學成才的專家,但這些人是極少數特例。更多情況下,一些想要迅速進入一個復雜領域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多么的蒼白。他們就像一些在KTV里唱得還不賴的人,以為自己有機會成為下一屆《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的冠軍,或是無須讓桿優待的高爾夫球愛好者就以為自己可以打出職業水準一樣。把一件事情做好,并不代表就有能力提供這方面的可靠建議或學習指導。(注意一下,就算一些人認為自己可以成為歌手,但從來沒想過能成為聲樂導師。)
缺乏自知之明和智識上的局限會給專家和普通人之間的互動制造尷尬。例如,幾年前,我接到一位先生的電話,他執意說自己有一些重要的研究,可能會對我們美國海戰學院的課程有幫助。他是我在另一所學校的前學生引薦的,他非常希望我能讀一讀關于中東的一篇重要文章。我問他這篇文章是誰寫的,他說是他寫的。他是一名商人,“讀了很多相關資料”。我問他是否接受過這個學科的培訓,到訪過這個地區,或是讀過以中東某種語言撰寫的文章。他承認自己沒有這方面的背景,但他接著說:“但不管怎么說,只要每個月讀一本書,你就能成為一名專家,對吧?”
錯!
美國文化就是這樣,很容易讓人對普通人的智慧或自學天才的頭腦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并且推波助瀾。緊接著,一種令大眾感到滿足的社會幻想就應運而生,在這個幻想里,普通人靠著堅韌毅力和才思敏捷就能超越古板的教授或書呆子科學家。
在美國的通俗文化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尤其是一些電影,刻畫天賦異稟的年輕人用頭腦去戰勝商人、大學甚至政府。比如,1997年,本·阿弗萊克(Ben Af f leck)和馬特·達蒙(Matt Damon)共同創作的電影劇本《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講的就是學校的一個清潔工其實是一個隱藏的天才。電影里有一幕至今已成經典:達蒙操著一口濃重的波士頓工人口音朝著一個扎著馬尾、軟弱的常春藤畢業生怒吼,常春藤畢業生敗下陣來——
你是一年級學生,你剛讀完一些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的書,也許是皮特·加里森(Pete Garrison),所以不奇怪,這就是你信的。到下個月你讀到詹姆斯·萊蒙(James Lemon)的著作時,你就會開始談論弗吉尼亞和賓夕法尼亞在17世紀40年代已經有強大的企業化規模和資本的積累。
到第三學年,你會反復思考戈登·伍德(Gordon Wood)對革命前烏托邦和軍事動員對資本的形成所產生的作用,然后開始大談特談……你準是在維克斯(Vickers)的《在埃塞克斯縣的調查里》( Work in Essex County)看到這些的,98頁,對吧?沒錯,我也讀過。你是要為我們背誦整本書嗎?你對這個問題有沒有自己的見解?
你花15萬美元學費得來的東西,其實可以在公共圖書館為過期還書補交的1.5美元中得到。
之后,這個年輕人又用霍華德·津恩(Howard Zinn)和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著作來搪塞他的心理治療師。這些對話其實很生硬愚蠢,但在當時很能抓住電影觀眾的心。達蒙和阿弗萊克把奧斯卡原創劇本獎捧回家了,毋庸置疑,他們至少讓一些觀眾相信,博覽群書就跟上學的效果一樣。
最后,專業知識是很難定義的,有時候,專家和業余愛好者也是很難區分的。但是,我們還是應當能夠分清對某學科略知一二的人和掌握了權威知識的人。沒有誰的知識是完備的,對于這一點,專家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教育、培訓、實踐、經驗和同行的肯定應該至少給我們指出了一個大概的方向,幫助我們區分專家和其他人。
專家和普通人常常會把彼此逼瘋,其中一個最基本的原因就是——大家都是人。生而為人,他們在吸收和解讀信息的時候,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即使是受過最好教育的人也會在推理的時候犯低級錯誤,而沒那么聰明的人則容易忽略自身能力的局限。無論是專家還是普通人,我們大腦的工作原理是相似的(有時候也不):我們只聽自己想聽的話,拒絕相信我們不喜歡的事實。這些問題將是下一章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