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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蕪的天堂:民主的興衰

……這個時期,人們能夠聽到關于民主危機的各種言論,甚至有人稱之為民主的災難。

——漢斯·凱爾森漢斯·凱爾森(Hans Kelsen),奧地利著名的法理學家、政治哲學家,被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法學家之一。——譯者注,1932

自由?很多人對此一笑置之。民主?議會?幾乎所有人都在詬病議會制度……

——弗朗西斯科·尼蒂弗朗西斯科·尼蒂(Francesco Nitti),意大利激進主義經濟學家、政治家,1919年至1920年擔任意大利第36任首相。——譯者注,1927

20世紀20年代的某一年,一個旨在廢黜歐洲一切君主的會議在日內瓦召開,被剝奪王冠的君主們試圖重新尋求昔日支持者的幫助,他們宣稱只有君主制能讓歐洲文明在野蠻的布爾什維主義、缺乏信仰的美國工業化以及亞洲覺醒的民族主義的猛烈沖擊下,保持完整。歐洲需要在滅亡和君主制之間做出選擇。然而,君主們煽動性的言論并未激起波瀾。迫于時代趨勢,他們最終在印度洋的一個小島上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出乎君主們意料的是,他們很快就消失在曾經臣民的視線中。君主制的衰亡由此拉開了序幕。

這是波蘭作家亞歷山大·瓦特(Alexander Wat)在1927年出版的小說《被流放的君主們》(Kings in Exile)中的情節。然而,由“一戰”所造成的體制上的變化同樣充滿戲劇性。在這個“資產階級勝利”的時刻,舊制度被最終推翻——蘇丹(奧斯曼帝國君主的稱謂)、帕夏(奧斯曼帝國高級文武官的稱號)、君主和公爵的地位大大降低。在“一戰”之前,歐洲只有3個共和國,而到了1918年年末,已經有13個國家成立了共和政體。一位法國評論員寫道:“在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勞合·喬治(Lloyd George)、克里孟梭(Clemenceau)、馬薩里克(Masarky)、貝奈斯(Bene?)和韋尼澤洛斯(Venizelos)看來,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的下野和卡爾一世(Emperor Charles)的罷黜讓他們想起了路易十六(Louis XVI),在這種意義上,1918年的歐洲是1792年的翻版。”

伴隨著沙皇俄國、奧匈帝國、德意志帝國(霍亨索倫王朝)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始料未及的崩潰,在歐洲范圍內,議會制度對君主制的勝利已經在巴黎和會上顯現無疑。從波羅的海向下經過德國、波蘭,南至巴爾干半島的地帶都成了民主政治的版圖。這個范圍內的國家都按照最新式的民主自由思想,成立了新的政府組織。英國學者詹姆斯·布萊斯(James Bryce)在其1921年出版的《現代民主》(Modern Democracies)一書中寫道:“以民主為原則而建立的政府已經被廣泛接受。”

然而自由主義的勝利是短暫的。俄國革命和“共產主義顛覆”的幽靈,將它們的陰影投向歐洲大陸的西端。民主價值觀的逐漸消失、政治的兩極分化,將大多數歐洲國家推向內戰的邊緣。許多國家的統治階層首先把自己標榜為反共產主義者,而后才宣稱自己是民主的支持者。這一點在1919年匈牙利鎮壓貝拉·庫恩(Béla Kun)領導的革命政府,扶植海軍上將霍爾蒂·米克洛什霍爾蒂·米克洛什(Horthy Miklòs),1920年成為匈牙利的攝政王,開始了長達24年的統治,此時匈牙利是一個由政變產生、軍人執政的政府,并非按照民主原則建立起來的國家。——譯者注政權的事件上體現得尤為明顯。1922年,意大利自由主義的精英們選擇支持一個法西斯形式的政權;普里莫·德·里維拉(Primo de Rivera)在西班牙掌權;葡萄牙共和國則屈從于薩拉查教授薩拉查教授,安東尼奧·德·奧利維拉·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科英布拉大學教授,1932年成為葡萄牙總理。——譯者注的獨裁統治。波蘭在1926年迅速脫離了議會制政府,進而經歷了一段極度通貨膨脹和政治混亂時期。隨著1929年大蕭條的來襲,歐洲大陸的政府接連將政權交給右翼政府。這一趨勢似乎不可阻擋,正如一位西班牙的評論員寫道的:“審視當代歐洲大陸獨裁政府的弊端,獨裁者們如此輕易地取得權力,并平穩保有權力的狀況令人感到震驚。”

到了20世紀30年代,議會制似乎重蹈著君主制的覆轍。蘇聯以西歐洲國家的左翼政黨抑或被迫下野,抑或處于守勢,所有重要的政治爭論都圍繞著右翼政黨展開。議會制只殘存在歐洲北部的邊緣地帶。1934年一篇對歐洲反民主狀況的分析中這樣寫道:“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需要勇敢地面對最黑暗的時刻,從世界大戰的廢墟中獲得社會和國際的安寧是一種幻想。”早在1925年,德國法學家莫里茨·波恩(Moritz Bonn)就論述了“歐洲民主的危機”,尤斯塔斯·珀西(Eustace Percy)在1931年論述道“民主正在經歷著困境”,而H. G. 韋爾斯(H. G. Wells)則展望著“后民主”時代。西班牙外交官薩爾瓦多·德·馬達里亞加(Salvador de Madariaga)在西班牙內戰時期曾疑惑道:“這是自由的終結嗎?”威廉·拉培德(William Rappard)教授在日內瓦寫道:“民主在現代世界取得勝利之后,又在不知不覺中爆發了危機。”

1940年夏天,當德國不斷向歐洲進軍的時候,曾經在1918年“資產階級取得勝利之后”提議組建一個“大議會”的反自由主義者伯納德·德·茹弗內爾(Bertrand de Jouvenel)拋棄了流行的對議會制的法理學分析,他進一步指出,人們已經認識到1919—1920年間資產階級議會制的潮流已經衰退,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似乎不可阻擋的強力政權。在茹弗內爾看來,議會制政府在歐洲面臨著全面崩潰,總統制共和國、參議院這樣的憲法概念,僅僅像是法律系勾勒出來的幻象。

今天,我們很難考察,民主作為一種新生事物在戰爭年代是如何被實踐的,因此我們不能想當然地假定民主適用于歐洲。盡管冷戰的勝利可能會使我們認為民主深植于歐洲的土壤,但是歷史卻告訴了我們相反的事實。盡管民主在1918年取得勝利,但是在20多年后實際上已經滅亡,因為它數量有限的信仰者過于理想化,過于雄心勃勃,使得民主的失敗同這一時期的政治危機和經濟蕭條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民主重憲法權利而輕社會責任,民主似乎更適合19世紀的歐洲而非20世紀的。民主衰退這一趨勢在20世紀30年代表現為,大多數的歐洲國家不愿意再為了民主這一信條而奮斗,充滿生機的非民主的政治選擇,能夠更好地應對現代化所帶來的挑戰。歐洲各國發現獨裁統治——一種相較于民主更符合歐洲傳統的政治秩序——在整合社會、加速工業化、促進技術進步等方面更具效率。

制定憲法

1908年一位居住在奧斯曼帝國薩洛尼卡的居民這樣論述憲法:“憲法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物,它讓不懂它的人顯得像一頭驢一樣愚蠢。”19世紀時,立憲政體是中產階級對政治改革的核心訴求,這一訴求在“一戰”爆發前的時間內發展極快:其不僅在歐洲各帝國迅速蔓延,同時向沙皇俄國、奧斯曼帝國和巴爾干半島上的各君主國滲透。

隨著協約國和美國在1918年取得了“一戰”的勝利,要求立憲政體的呼聲席卷了中歐和東歐。在德國戰敗、重新承認了被占領土的主權后,波蘭和波羅的海各國立即進行了政治改革,并且借鑒了合乎本國國情的民主憲法。從奧匈帝國中獨立出來的領土也經歷了類似的變革。1918年11月,一部臨時憲法宣稱奧地利是一個“民主共和國”。1918年10月,捷克的民族主義領袖在巴黎宣布了捷克斯洛伐克的獨立,他們宣稱:“我們接受并將遵循現代民主的原則,因為民主是未來幾個世紀國家的目標。我們遵從威爾遜總統創造的美國式民主的準則,即人類自由的原則——國家間的平等,以及政府應建立在統治者們協商一致的前提下。”1920年年初,捷克斯洛伐克國民議會通過了民主共和國憲法。

當然,德國決定著民主在歐洲的未來,這個世紀指20世紀,本書首次出版于1998年。——編者注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這一點。在威廉二世被流放后,社會民主黨領袖弗里德里希·艾伯特(Friedrich Ebert)成為德國的領袖。其任期內,在立憲主義者馬克斯·巴登王子(Prince Max of Baden)的領導下,德國的政治體系迅速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民主化改革。1919年1月,德國國民議會在大選中產生;6個月后獲得通過的憲法即《魏瑪憲法》。——譯者注宣稱“德意志聯邦采用共和政體,共和國所有的權力源自人民”。受到布爾什維克案例的啟發,同時設立工人委員會和士兵委員會。這些委員會必須接受議會制的基本原則。

在這個框架下,有民族主義傾向的準軍事人員、土匪、激進的農民以及布爾什維主義的支持者們希望恢復已經崩潰的舊秩序;中產階級的律師和政治家們希望在民主憲法的基礎上建立新的政治秩序,這樣的狀況在這個戰后歐洲中部的國家造成了混亂。瑞士籍法國學者米爾金-葛澤維奇(Mirkine-Guetzevitch)在其1929年出版的《新歐洲憲法》(Les Constitutions de l’Europe nouvelle)中,討論了包括但澤自由市以及梵蒂岡、普魯士和巴伐利亞等國憲法在內的20余個獨立的案例。“一戰”后的10年中,法理學家是方興未艾的民主世界的“統治者”。大學的法學教授,以及諸如德國的胡戈·普羅伊斯胡戈·普羅伊斯(Hugo Preuss),《魏瑪憲法》的起草者。——譯者注、奧地利的漢斯·凱爾森這樣知名的法學專家,運用他們不同尋常的影響力,在各自國家的憲法制定中實踐著自己的理論。

他們從法國、美國、英國和瑞士這些民主政治已經成形的國家中尋找靈感,甚至經常照搬這些國家的模式。他們對這些模式的熱衷程度,遠遠超過了對建立一個廣泛有代表性的民主模式的程度。法學家們的做法反映了公共法的最新準則以及公共法與政治、社會間的關系。用當時一位著名評論家的話說,法學家的根本目的是把政治變成法律的附庸,將權力合法化,并且剔除權力中與法律不一致的、舊秩序下殘存的不合理因素,將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每一個部分都從專業的憲法角度去考量。

除了法理學家,律師是另外一個需要對民主憲法崩潰負責的群體。他們曾經天真地、不切實際地追求“完美的法制”,而非政治的合理性。在戰后的1918年,中歐呈現出一種極端的政治氛圍。在這種氛圍下,用法律取代政治的做法,更像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幻想。批評言論指責這個宏大甚至有些烏托邦式的計劃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中運作。這些批評聲忽視了影響“一戰”和“二戰”之間的那段時間政治穩定的其他因素:經濟危機、社會動亂以及巴黎和會上不平等的政治安排。但是這些批評意識到了政治的重要性,以及戰后的憲法安排是作為新生事物而存在的。

新的憲法過于強調民主性、國民性及共和政體。因此,1920年奧地利的憲法宣布“奧地利是一個民主共和國,國家主權屬于人民”。立陶宛憲法在開篇就宣布“立陶宛是一個獨立的民主共和國,主權永駐于人民”。而諸如波蘭、愛爾蘭自由邦和希臘的憲法則宣稱主權屬于國家。塞爾維亞王國、克羅地亞王國和斯洛文尼亞王國1921年的憲法規定“王國內所有的臣民只能擁有一個國籍”,捷克斯洛伐克也采取了幾乎相同的措辭。魏瑪政府通過“國家的自我意識存在于自我組織的民眾”來宣揚類似的主張。

因為在19世紀,以貴族君主為代表的專制政體,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對象。資產階級的政治命運則在和這種政體的斗爭中循環往復。因此新憲法對行政權力表現出一種天然的不信任,權力都被集中在立法機構。新的憲法賦予新組建的議院委員會權力,來監督行政的運行;同時闡明政府需要在選舉中產生,這是政府執政的基礎。一些憲法明確規定,大臣的人選由議會提名,總理或總統沒有提名候選人的權力。議會的這種突出的地位,將會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成為反對者們批評的主要對象。這些反對者根據新的民主思想提出了新的主張。

要達到一個高度現代化和開放性民主的要求,采取比例代表制成為一種必然。這種選舉制度產生了立法機構,是表達民主現代性訴求的最貼切的方式;這種訴求也成為全民公投的重要依據。為了使龐雜的地方性法令和規約“合理化”,形成一個國家的法律主體,幾部憲法明確界定和制約了地方權力,并借此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力。波蘭和克羅地亞法學家們關于地方政府自治的提案草案被否決。然而,威爾遜留下的政治遺產,不僅僅圍繞著民主展開,也包括民族自決。民族自決使得權力高度集中于中央政府的捷克斯洛伐克,必須要面對國內強有力的德意志少數民族的自決訴求;波蘭境內的烏克蘭民族、前南斯拉夫境內的塞爾維亞民族也擁有同樣的政治訴求。只有德國和奧地利的新政府是建立在聯邦制,而非統一政治體的基礎上的。捷克斯洛伐克等地要求民族自治的地區,在不久之后都經歷了長期的斗爭。實際上在希特勒和恩格爾伯特·陶爾斐斯恩格爾伯特·陶爾斐斯(Engelbert Dollfuss),1932年起任奧地利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其在位時的奧地利被認為處于法西斯統治時期。——譯者注建立明確的集權政治范式之前,德國和奧地利的中央政府就開始運用它們在財政和社會福利立法方面的特殊權力了。

在新憲法迅速簽署實施后,新的法規在政治權力以及涉及公民自由的健康、福利、家庭和社會安全方面,與19世紀盛行的自由主義價值產生了矛盾。正如新憲法規劃和許諾的,新制定的社會政策,不僅要在德國、奧地利這類社會民主黨在“一戰”后掌權的國家施行,甚至要在宣稱“公民社會權利”的羅馬尼亞以及涉及土地改革和社會、經濟立法的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等王國實現。西班牙憲法宣稱本國是一個“代表所有階級利益的工人民主共和國”,并且規定為了“社會用途”,可以籍沒私人財產。

這些事例中,以及在其他的社會領域,新憲法顯示出其制定者不同的政治側重點。新憲法一方面體現著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的訴求,另一方面需要迎合“一戰”之后盛行的“真正社會民主”的政治訴求。這種社會民主的提法是應對蘇聯十月革命而提出的,并且體現了從布爾什維主義和議會制度的競爭中贏得大眾支持的愿望。起草《魏瑪憲法》的胡戈·普羅伊斯說,“要么是威爾遜,要么是列寧”,他將社會民主視為對抗德國布爾什維主義的堡壘。因此新憲法試圖調和舊式議會制度與由戰爭產生的當代大眾社會壓力之間的矛盾。這種混合著對前景樂觀和對現實憂慮的氛圍,體現著戰后民主的捍衛者——資產階級的模糊現狀。

歐洲內戰

1917年3月,俄國臨時政府總理利沃夫王子(Prince Lvov)宣布道:“俄國人民的靈魂,基于自身的天性,轉變成為普世的民主價值。它不僅將和全世界的民主相融合,并且將在自由、平等、友愛原則的指導下,引領全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并屹立于民主世界的頂峰。”

1917年俄國似乎成為歐洲民主革命勝利的第一個節點。由于米哈伊爾大公拒絕接受王位,所有推翻舊貴族的政黨都聯合致力于保護革命的成果:1917年年初,自由民主成為俄國社會的全部訴求,而全社會共同的敵人是羅曼諾夫王朝的擁護者們,而非布爾什維主義。包括列寧在內的左翼政黨,都呼吁召開立憲會議(Constituent Assembly),以此引領“資產階級執政”的時代,驗證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正確性。當布爾什維克黨人在10月末取得政權的時候,立憲會議已經無法定性由其引領的革命到底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還是“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

隨著沙俄帝國在此次革命中解體,1917—1918年烏克蘭的分裂以及芬蘭的獨立,為立憲會議二次掌權提供了可能。與之相比,更重要的是立憲會議的選舉結果,盡管它代表著左翼政黨的勝利,但是卻意味著布爾什維克黨的失敗。它只贏得了不到1/4的選票,其議席數量也不到社會革命黨的一半。面對選舉的失利,列寧改變了他的態度。正如他在《關于立憲會議的討論》(Theses on the Constituent Assembly)中所寫的那樣,“在一個資產階級共和國政權下,立憲會議是民主原則的最高表現形式”,而現在“隨著社會民主革命的發展,蘇維埃是民主原則的更高表現形式”。立憲會議成為反動的“資產階級反革命”行為的標志;立憲會議的成員們被詆毀為“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列寧并未阻止1918年1月立憲會議的召開,但是立憲會議在僅僅召開一天后,就被列寧動用武力強制解散。持溫和態度的社會民主黨認為,列寧的行為是一種惡劣的馬克思主義,顯然列寧并不介意這種論調。

像墨索里尼稍后從右翼政黨手中贏得勝利一樣,列寧的成功宣告著自由主義的失敗。俄國自由主義者的失敗,被證明僅僅是一個開端,而遠非終點;也同時證明了“在憲法上賦予人民自由,就可以解決根深蒂固的社會危機”這種假設的失敗。這種自由并不是人民需要的,尤其對于俄國1 500萬農民出身的士兵而言。他們更在意土地與和平,但是他們從自由中一無所獲;這種情況同樣適用于俄國城市中的工人階級。在工廠、鄉村和軍隊中,社會秩序已經崩塌,俄國政治的中間地帶已經消失了。早在托洛茨基的紅軍在彼得格勒取得勝利之前,克倫斯基的臨時政府就已經成為一具空殼。

然而俄國立憲主義者的希望一直在延續著,1918年6月,立憲主義者們在薩馬拉組建了一個短命的立憲會議成員委員會(Committeeof Members of the Constituent Assembly)。俄國內戰結束后,“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在巴黎成立了一個立憲會議成員委員會的殘缺會議,但是這個殘缺會議的宗旨并非制衡彼時稱為蘇聯的國家的政治力量;相較于在憲法中賦予人民自由,會議更關心通過國家的力量引領社會經濟改革、穩定國家秩序,以及為缺失法律的無序社會畫上一個句號。因此在俄國,自由主義在戰時取得的第一次勝利,以悲慘的結局而收尾。

在布爾什維克手中,即便是立憲主義也成為對抗資產階級的工具:為什么他們(資產階級)制定的憲法被認為是最終范本?可能那是過時的,并且充斥著階級壓迫,是否需要一部更為現代的憲法取代它?列寧在1917年12月說道:“我們將會告訴人民,新憲法的利益高于民主憲法。”在解散了立憲會議之后,列寧很快就將“垂死的資產階級議會制”的立憲會議,與“盡管不十分完善,但是充滿生機的無產階級專政的蘇維埃政治組織”做出比照。在此基礎上,列寧發表了《被剝削的勞苦大眾權利宣言》(Declaration of Rights of the Toiling and Exploited People),并且在蘇維埃第五次代表大會上通過了俄羅斯聯邦共和國的憲法。該文件強調了沒有剝削壓迫,代表大會因此將其視為提出社會主義概念的綱領性文件,并像蘇維埃提出的那樣,“完全打倒”資產階級,賦予工人階級權力。

至少在理論上,這個國度的公民是不受限制的,無論他們的性別和籍貫,所以婦女和一部分外國人也被賦予了選舉權。但是,本著有利于“城市和農村的無產階級”以及“最貧苦的農民”的原則,根據社會背景而進行的限制是存在的:包括租賃者、修士和商人在內的至少7種人被剝奪了選舉權。不僅如此,所有的公民權利得到實現都是有前提條件的:如果人們的活動被斷定為不利于社會主義革命,那么他們將被政府驅逐出境。1919年12月,孟什維克的代表人物馬爾托夫(Martov)指責社會主義革命,批評其一再違背憲法所制定的內容。列寧回答,馬爾托夫的主張“無非是重走資產階級民主的舊路”,堅持“恐怖政策和契卡契卡(Cheka),“(全俄)肅清反革命及怠工特設委員會”縮寫的音譯,克格勃的前身。——譯者注是政權不可分割的部分”。一年之后,列寧的主張更加明晰。他寫道,“科學的專政,就意味著權力和法律平等,應直接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上,完全不受任何法律的限制”。因此,在斯大林執政以前,共產黨執政的絕對主義特點顯露無遺;就像在沙俄時代,沙皇也只是保持行政意義上的法律概念,而非允許資產階級分權。當然,蘇維埃政權既不同于沙俄時代,也不同于歐洲其他國家憲法上的革新。相較于古典的個人自由主義,它優先考慮民眾社會經濟上的利益:公共住房、醫療保障和教育方面的福利以及出臺法律保障婚姻自由。但是蘇維埃政權將內戰定義為政治革命,在國家范圍內,恐怖政策被當作處理階級斗爭的特殊工具。

然而,盡管蘇維埃政權體系在該國發展迅速,但是在1918年,它似乎對歐洲其他地區沒有直接影響。雖然西方國家介入了俄國的內戰,但是并未成功阻止共產黨政權的建立。與此同時,在歐洲其他地區,這種令人生畏的革命或從未實現,或被輕易鎮壓。除了共產主義的影響,這一時期,罷工、嘩變和暴動在1918—1919年間席卷了從蘇格蘭到亞得里亞海的地區,并引發了德國的巷戰以及芬蘭的內戰。這一時期只有匈牙利的布爾什維克黨取得了政權。像蘇聯的情況一樣,匈牙利也發生了內戰,但是結果卻大不相同。

1919年年初,米哈利·卡羅利伯爵(Count Mihály Károlyi)所領導的自由黨政權,被布爾什維主義的支持者貝拉·庫恩推翻,后者直接宣布匈牙利為一個蘇維埃共和國。但是庫恩僅僅在布達佩斯掌權數月。協約國的軍隊掉頭重回匈牙利,羅馬尼亞的部隊則直接入侵匈牙利領土,共產黨人被迫逃離。1919年秋,在霍爾蒂·米克洛什(Horthy Miklós)的攝政體制下,貴族階層重新掌權。他們建立了恐怖政權,來鎮壓可疑的激進主義者,并且很快贏得了盟國的贊譽。

霍爾蒂的右翼政黨,既反共產主義,也反民主,在民主迅速發展的時期,這個政權看上去像是一個怪胎,是封建主義在歐洲大陸最后的稻草。但是時間將會證明,這個政權形式不僅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文物”,也代表了一種未來的視角: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將會迅速擠壓民主的生存空間。凡爾賽體系所樹立的自由主義的優勢地位,將很快受到這些新權力模式強有力的挑戰。

資產階級的憂慮

農民和工人聯手奪取政權,當這個令統治精英階層生畏的場景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有效維持歐洲民主國家政治穩定的一個工具就是進行土地改革——在要求完全廢除私有制的布爾什維主義威脅下,犧牲貴族的利益,以保全資產階級社會。因此在東歐和中歐,大塊的土地被分割成小塊分配,從而出現了“小農”這一階層。資產階級總體上希望這個新興的階層展現出一種獨立、民主的特點,同時又趨于保守,能夠抵御共產主義的誘惑。

除非政府準備完全放棄地主階級,否則這個政治計劃便無法有效地施行。在大塊土地掌握在少數民族手中的情況下,政治家非常樂于進行土地改革,這種狀況在波羅的海諸國、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巴爾干半島的一些國家得到了印證;然而在匈牙利和意大利,情況卻截然相反:前者的土地改革萌芽被權貴階層扼殺在搖籃中;后者的政府與地主階級聯系緊密。在魏瑪共和國,易北河以東地區的容克容克,Junker的音譯,意為“地主之子”或“小主人”,泛指普魯士的貴族地主階級。“二戰”后,作為一個階級已基本消失。——編者注階層指責具有土地改革思想的總理布呂寧(Brüning)是“農業上的布爾什維主義者”。在西班牙,土地改革則成為激起內戰的主因。

1918—1919年的改革浪潮,實際上證明了擁有土地的農民階層在政治上的保守性。在柏林、慕尼黑、維也納和布達佩斯這些城市,支持布爾什維主義的團體試圖染指權力。在1920年的都靈,布爾什維主義的支持者則用罷工、占領工廠和示威游行表達他們對權力的訴求。但是他們潛在的局限,體現在對農村人口缺乏吸引力,這點和戰時的沙俄大不相同。沙俄農民的悲慘境遇,很難在歐洲其他國家得以印證。大多數農民對激進主義的政治興趣寥寥,只有保加利亞的土地平均論者對此抱有一定的期望。只有在像波河谷地(Po Valley)、安達盧西亞的大莊園或者匈牙利大平原這種農業勞動力缺少土地的地區,俄國式的革命才能引起他們的共鳴。與此同時,奧地利的小農階層公開指責紅色維也納紅色維也納,1918—1934年社會民主黨在奧地利執政時期的別稱。——譯者注,意大利的勞動者則結成了強大的社會主義聯盟。由于不愿意用土地改革這個唯一民主的方式平息農民的不滿,意大利的政治精英們決定訴諸武力。由土地引發的內戰為墨索里尼的上臺鋪平了道路。

一些批評家指出,在歐洲范圍內,新憲法是導致民主失敗的誘因,但是1920年年初法西斯在意大利的崛起,則為這種批評提供了一個反例。畢竟當墨索里尼成為意大利總理的時候,查理·阿爾貝特(Charles Albert)在1848年制定的憲章依舊是這個國家憲法的藍本。不確定性和脆弱性,是“一戰”后意大利自由黨的標簽,因此當其面對國內的不滿和政治動蕩時,在一定程度上,是其自愿將權力交到右翼政黨的手中。

1922年10月,當意大利國王邀請墨索里尼組建政府時,法西斯運動的影響力依舊相對弱小。而幫助法西斯迅速崛起的因素既不是彌漫在國內的悲觀情緒,也不是荒唐的向羅馬進軍行動,而是1919年意大利成年男子獲得普選權,從而引發國內對社會主義的恐懼。這種恐懼很好地詮釋了從警察到行政人員,從宮廷到議會,廣泛的社會階層對法西斯持支持態度的原因。墨索里尼組閣的第一屆政府,是法西斯黨和其他三個政黨的聯合政府。沒有這些政黨的支持,尤其是自由黨的支持,墨索里尼將無法組建政府。如果沒有包括社會黨在內的政黨的支持,墨索里尼也無法在1923年控制下議院,并推行選舉改革。

到了1925年,很多支持墨索里尼的激進主義者,對其對舊制度的妥協表達了失望之情。保守黨的多尼采蒂·塞萬提(Gaetano Serventi)在他的《歐洲民主的崛起與歷史性的應對》(The Ascent of European Democracy and the First Historical Reactions)一書中,不僅將“一戰”后的民主狀況視為“歐洲價值的迅速倒退”的癥狀,而且略帶預測性地批判墨索里尼所謂的“法西斯主義議會”的政體,即“自欺欺人地認為法西斯主義能夠在民主的體系下成長”。無獨有偶,西班牙評論家弗朗西斯科·坎博(Francisco Cambo)也警告說,墨索里尼對議會的妥協,意味著他放棄了同舊制度真正決裂的機會。法西斯運動本身也發出了類似批評的聲音,其呼吁的革命性重建,直接導致了1925—1926年間所謂的“第二次浪潮”。此時通過的法律在各省發生效力,剝奪公民的言論自由、鎮壓反對黨以及限制出版自由和公民權利。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動蕩的政治環境下,法西斯主義和民主一樣,按照其自身的特點發展。

在接下來的4年中,法西斯主義國家的雛形更加明顯。一些舊制度的特征依舊存在:國王依舊是國家的最高首腦(盡管其權力已經明顯減弱),議會繼續著無休止的爭論,而在自由黨領導下迅速發展的警察勢力,成為其在各省保持統治必不可少的部分。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法西斯主義與其自由黨前任實現了無縫對接。在貴族統治的歷史中,“一戰”后的大眾民主更像是一段插曲。

法西斯與自由黨的最大區別,就是前者要求在國家實行獨裁統治。墨索里尼將象征著羅馬帝國最高權力的束棒作為自己政治運動的標志,他宣稱“紀律必須被接受,當它不被接受的時候,就要強加”。在此信條的指導之下,個人和集體的權利遭到粗暴的剝奪。暴力的價值和作用受到贊美;議會則被貼上了無能、只會進行無意義的爭論的標簽,從而遭到解散。正如墨索里尼以其獨一無二的語氣宣布的那樣——

法西斯主義拋棄了民主中政治平等這個約定俗成的謊言,拋棄了個人主義的思想,打破了民主關于實現幸福的神話……我們不能夸大自由主義在上個世紀的重要性,并把它作為人類現在和未來的信仰;實際上在上個世紀,民主只是眾多信條中的一個……現在自由主義就像一個即將廢棄的荒蕪天堂……這是當代一切政治實踐都在以反對自由主義為前提的原因,將這些政治實踐排除于歷史之外是極其荒謬的:好像歷史只是為自由主義所準備的一場狩獵,好像自由主義是人類文明的最高形式和無可比擬的概念……本世紀是權威的時代、權力的時代、法西斯的時代。

在攻擊個人自由主義的同時,法西斯主義提出了一個具有革命性意義的社會計劃:資產階級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區分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政治上的集權主義。這種集權主義將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融為一體:“一個人在政治上不能是一個法西斯主義者,但是在學校、家庭生活中以及工作場合,他不能是非法西斯主義者。”在墨索里尼漫長的執政時期,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之間相互交織、轉變,這些因素保持了法西斯主義的基本特征。

國外對此的反應則非常積極。外國觀察員們對意大利政府議會的執政沒有深刻的印象,他們對墨索里尼的支持,潛意識中就帶有一種對議會效率不滿的情感。像丘吉爾和奧斯汀·張伯倫這樣傲慢的政治家,一直在質疑議會這種政治傳統是否真正從英國傳入其他國家,因此他們祝賀意大利人民,把自己從一個明顯不適合自己的政府中解放出來。

對民主模式是否具有普遍性的相似質疑也廣泛存在。一些人質疑“是否因為古羅馬人的專制傳統,才讓民主顯得像一出‘喜劇’”?例如葡萄牙過去的15年中,在共和政體的思想指導下,這個國家經歷了8任總統、十幾任政府和數不清的未遂政變。也許存在于盎格魯-撒克遜世界的特定歷史傳統,能夠解釋民主憲法的堅固性——這種依附于自由的傳統,是在和君主長期的斗爭中緩慢積累下來的,并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最終取得了勝利。而在“一戰”后的希臘、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和意大利,議會卻很好地與腐敗、官僚主義和不斷的倒退相融合。

與此同時,“一戰”后政府本質和國家角色的變化,使得議會并不像它的支持者們所樂于承認的那樣,是一切決議的核心。現在它不得不和商業中心、貿易團體和其他利益集團分享權力。當我們近距離觀察20世紀20年代議會的實際運作狀況,會不禁發問:為什么要被它困擾?

對議會制的批判

一位法國批評家寫道:“自由民主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上的失敗,是法西斯主義形成的原因。”《誰的法西斯主義》(Fascism for Whom)的作者更加直白地寫道:“法西斯主義是民主腐爛的產物。”這種腐爛在議會本身的運行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對于大多數歐洲人而言,“一戰”后“議會內閣制的危機”滋生了“獨裁的盛行”。

正如一些批評指出的那樣:由于眾多政黨的存在,比例代表制從根源上造成了立法機構的碎片化。這個為了迎合現代化訴求而設立的特殊制度,顯露了其無法融合階級、民族和宗教差異的弊端。例如,在1930年有16個政黨在魏瑪共和國國民議會中獲得席位;1929年捷克斯洛伐克大選有19個政黨獲得了席位;而在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和波蘭,有時會有數量更多的政黨獲得席位。像坎博論述的那樣:“意大利議會的低效,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咎于采用比例代表制。”他進而描述道,“比例代表制是法西斯取得政權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新的選舉法能夠減緩這種碎片化的趨勢。法國和希臘分別在1924年和1928年,用多數表決取代了比例代表制的選舉制度。而針對這種改變的批評聲也不絕于耳,這些批評以英國的議會為例,提出多數表決不利于民主穩定的觀點。然而問題的癥結不在于選舉系統本身。這些高度組織化的政黨在教育、文化、福利和軍備等方面擁有自己的職能,通常被指責充當不同地區之間利益的調節者,而非代表整個國家的利益。一位德國的保守主義理論家分析了政黨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特性,并把其勢力看作“病癥”和“墮落”。比利時人對掌握權力的“政黨制度”嗤之以鼻。農黨、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代表工人階級的利益,在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有一個代表“中產階級、手工業者和商人的政黨”。政黨抑或按照地域組建,抑或根據階級劃分而成立。一個以宗教復興為宗旨的政黨,曾短暫出現在魏瑪政府中。議會就像一個放大鏡,只能無限放大社會、國家的陰暗面,放大緊張的經濟狀況,而不是解決這些弊端。代表們摔椅子、相互辱罵詆毀對方的場景并不罕見;一個更為極端的案例是,1928年貝爾格萊德聯盟議會上,一名塞爾維亞裔的議員從正面槍殺了克羅地亞農黨領袖,迫使國王亞歷山大一世暫停了議會的一切事務,并廢除憲法。聯盟議會上有一項極具意義的法令,將涵蓋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的廣袤土地統一為南斯拉夫王國。但是該法令收效甚微,1934年,亞歷山大一世本人也被克羅地亞極端民族主義者暗殺。

西格蒙德·紐曼(Sigmund Neumann)在對魏瑪政黨體系的分析中認為,德國的政黨之間是相互對抗而非相互交流合作的關系。這些不斷軍國主義化的政黨組織,動員其支持者利用橫幅和標語,以一種敵對的視角去審視社會的其他部分。政治對話和聯合政府這樣的舉措越來越難操作,因為“早在政治協商之前,各黨派的支持者們就已經確立了他們的立場,因此政治協商已經失去了意義。其結果就是,作為自由主義和議會制基礎的理性,已經動搖”。紐曼預測“議會的崩潰,將會使其他政治權力因素的重要性得到提升,也許是德意志總統,或者德意志政府”。紐曼的同事莫里茨·波恩(Moritz Bonn)認為立法機構的癱瘓將會“放大能夠貫徹國家意志的獨裁者的呼聲,但是獨裁者并不隸屬于任何經濟團體,也不代表大眾”。歐洲頂尖的法理學家漢斯·凱爾森討論了“議會制系統的危機”,并討論了相比于德國國民議會,政府所擁有的強化的權力。紐曼、波恩和凱爾森都是堅定的民主主義者,但是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政治、經濟都處于前所未有的極端狀況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社會被一分為二。民主通常被認為能夠整合一個國家,但是它似乎起到的是分化國家的作用。

代表不同利益的政黨之間的相互競爭,導致了組建政府愈發困難。1918年后的歐洲各國內閣,平均壽命不足一年;德國和奧地利的內閣平均壽命是8個月;意大利的是5個月;1913年后的西班牙內閣則不足4個月。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這個大多數東歐國家在制定憲法過程中所效仿的低效的典型,其內閣的平均壽命從1870—1914年的10個月,降為1914—1932年的8個月,直至1932—1940年的4個月。這反映出多黨制普遍缺乏兩黨制立法的穩定性,缺乏贏得大眾絕對支持的能力。保羅-邦庫爾保羅-邦庫爾(Paul-Boncour),1932—1933年任法國總理。——譯者注在1932年說道,“在民主中恢復國家的權威,將是我們組閣的首要以及最為重要的因素”;然而他所組閣的政府在一個月之后倒臺。這樣的政府,很難像其在憲法和黨章中承諾的那樣,進行社會經濟改革。

立法機構陷入絕境,政府的行政能力就需要提高。位于布魯塞爾的政府改革研究中心,致力于推進議會程序的改革;“國家改革”成為比利時政治的一條流行標語。捷克斯洛伐克首相貝奈斯準確地預測了在歐洲危機得到解決后,“和過去強調民主憲法的階段相比,新時期的行政權力將會得到鞏固和加強”。1945年之后,無論是在捷克斯洛伐克,還是在其他地方,這個論斷都不應該被忘記。

實際上,修正憲法來加強行政權力的情況在波蘭、立陶宛(1926年和1935年)、奧地利(1929年)和愛沙尼亞(1933年和1937年)皆發生過。1931年西班牙憲法賦予行政機構大量的立法權,這部憲法也被認為是戰時歐洲最為現代化的一部憲法。很多人擔心這樣的轉變將會促進獨裁的發展,而不是捍衛民主。這種擔心隨后得到了印證,例如畢蘇斯基(Pilsudski)正是依靠這樣的變化,在波蘭取得了獨裁的地位。法國自由黨領袖維克多·巴希(Victor Basch)在1934年警告右翼政黨聯盟,“我們必須捍衛民主,我們既不接受議會被遣散,也不接受那些違背民主原則的法令”。

一方面社會民主黨面對著“永遠不會被嚴重削弱的政敵”,另一方面奉行實用主義的立憲主義者強調,在危機中,應該賦予行政部門一切憲法中規定的權力,以此來保護民主的成果。這兩者之間的沖突在魏瑪共和國時期表現得尤為深刻。

20世紀20年代末期,德國右翼法理學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已經深化了他對“例外狀態”的分析:憲法中賦予政府處理緊急事務的權力,應該被用來捍衛憲法的權威,而不是助長獨裁統治。隨著德國議會的癱瘓,施密特進一步補充他的理論,他認為總統是憲法的捍衛者。1930年3月到1933年1月間,魏瑪共和國通過緊急法令,轉變為一個總統制的政府。在1930年9月那次災難性的選舉中,納粹黨和共產黨分別成為國會的第二和第三大黨,這使得組建聯合政府的想法成為泡影,這種狀況為施密特的論點提供了支撐。德國當時的狀況,使得《魏瑪憲法》第48條法令規定非常必要,即政府不能把權力移交給致力于完全摧毀民主的政黨。

隨著48號法令不斷被重申和強調,如何界定民主和獨裁變得愈發困難。在1925—1933年間,魏瑪政府只通過了16個緊急法令;1931年國民議會提出的42項法律,有35項獲得通過;而到了1932年,國民議會提出的59項法令,只有5項獲得通過。1932年7月20日,德國總理弗朗茨·馮·帕彭(Franz von Papen)運用緊急法令,在普魯士通過了一項軍事法令,并且解散了社會民主黨政府。法理學家們開始討論“德國總統的獨裁權力”,保守的反議會主義者提出以“民主獨裁”替代議會制政府。因此像施密特這樣的法學家,不出意料地被廣泛質疑,為一個新的獨裁國家提出理論基礎——也許施萊謝爾明白,支持這樣一個結果,就等于將希特勒排除于權力核心之外。1932年,一篇自由黨的文章以“憲政引領獨裁”為副標題,來討論施密特的觀點。

關于德國憲法的爭論,同時也在歐洲其他地方發生。這樣的狀況折射出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歐洲緊張氛圍中獨裁和民主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魏瑪政府早在20世紀20年代無疑是一個民主政府;在布呂寧出任總理期間,其民主的特征已經褪色;而在巴本和施萊謝爾(希特勒的前一任總理)當政期間,德國已經非常接近一個獨裁國家。很多人認為,自由主義框架下的民主議會需要改良。但問題是,首先,在多大程度上,把權力從立法機構讓渡給政府部門;其次,一旦當政府部門占據統治地位,議會應該擁有何種權力。但是議會幾乎從未被完全廢除,也未被徹底否定;它在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法西斯化的意大利以及其他獨裁國家茍延殘喘。議會存在的價值也僅限于證明這些國家依舊是代表民意的合法政府。

民主的危機

不僅議會成了爭論的焦點,自由民主也遭到了廣泛的攻擊。簡而言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歐洲,民主意識的狀況如何?對民主失去幻想的法學家們提出,問題的癥結不僅在于憲法中過多地強調民主主義,而且在于歐洲民眾普遍缺乏民主價值觀。莫里茨·波恩非常支持這種觀點,認為在議會危機的背后,是“歐洲生命的危機”。

在19世紀最后25年中,反自由主義和反民主主義的種子就已經種下。這些種子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而迅速傳播,通過法西斯運動“暴力的福音”向大眾傳播,這些人被后來的歷史學家稱為“1914一代”。相比于理由、行為和修辭,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極端主義者更喜歡暴力。從馬里內蒂(Marinetti)到恩斯特·榮格爾(Ernst Jünger),很多20世紀20年代的歐洲年輕人似乎準備證明甚至主張對抗政治。法國右翼青年德里厄·拉·羅歇爾(Drieu la Rochelle)在他的《年輕的歐洲》(Le Jeune Europeen)中寫道:“流血事件伴隨著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我希望看到一場大屠殺。”從表現主義藝術家,到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都對暴力癡迷。很多人在“內戰”的氛圍中,看到戰爭使歐洲各國變得極端化,從列寧的內部戰爭定義和納粹的“緊急狀態”中,政治對抗也以司法的形式表現出來。

在前線的老兵中,有像榮格爾這樣的思想家,也有包括納粹黨沖鋒隊的首領羅姆(Rohm)、奧斯瓦爾德·莫斯利(Oswald Mosley)、佛蘭德民族主義者約里斯·凡·澤維綸(Joris van Severen)、匈牙利的薩拉希·費倫茨薩拉希·費倫茨(Szálasi Ferenc),匈牙利極右組織“箭十字黨”主要領導人。——譯者注以及希特勒這樣的右翼政治家。他們指責民主是“資產階級”的:遲緩、貪圖享樂、乏味,無法獲得大眾的支持,它反映了穿罩衫、戴高帽那批政治家的抱負。伯德納·德·茹弗內爾宣稱民主無法吸引年輕人;亨利·德·蒙泰朗(Henri de Montherlant)對比了暮氣沉沉、“眼神憔悴”的資產階級和嚴于自律、身體強壯的年輕獨裁者,并強調受益于法西斯主義的“身體革命”。像蕭沆(Emil Cioran)、米恰爾·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這樣年輕的羅馬尼亞作家,對希特勒抨擊“民主理性主義”、救世主般的能量以及精神集權主義,表達了敬意。與自由主義強調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不同,他們宣揚自我犧牲、服從和公共責任這樣的精神。

認為民主已經衰落,并且走向末路的人,并不是唯一的反民主主義者。《沒有個性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的作者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斷言道:“我不反對法西斯主義,但是身處民主的我,為了民主的未來,我反對民主。”H. G. 韋爾斯要求牛津大學暑期學校的同學們以狂熱和自我犧牲來支持獨裁統治,并轉變成為“自由的法西斯主義者”和“開明的納粹主義者”。除非民主能夠將這些獨裁的擁護者動員起來,否則他將看不到民主的未來。在一個倡導集體主義的時代,強調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無法滿足時代的需求。

1930年,魏瑪政府的總理赫爾曼·穆勒(Hermann Muller)警告說:“沒有民主黨的民主,無論從內部還是外部來講,都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是“二戰”后立憲主義的奠基者們,并沒有對此言論進行足夠的思考。例如,凱爾森明確地提出了“法律理論能夠凈化一切政治觀念”,但是這個強調與政治分離,以此來體現其價值的理論,缺乏支持者。凱爾森批評奧地利的基督社會黨和社會民主黨奉行不同的法律傳統,他們已經被天主教政治和馬克思主義政治污染。但是這兩個黨至少擁有大量“信徒”,凱爾森卻沒有。凱爾森在理論上是無懈可擊的,但在政治上,他依舊生活在19世紀舒適的資產階級文化的幻影中。1918年之后,民主在歐洲大陸內外合力之下,獲得短暫的繁榮。但是這股不穩定的合力早已在歐洲大陸上分崩離析。忠實的民主主義者在歐洲大陸上日漸稀少。

首先,民主在國際上的支持者,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擁護民主。伍德羅·威爾遜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美國第28任總統。——編者注救世主般的自由主義遺產,被美國奉行的孤立主義政策不斷侵蝕;相比于獨裁,英國和法國這兩個“一戰”的勝利者,更加擔心共產主義的威脅;中東歐新興國家也在防止共產主義的滲透,只要能達此目標,它們就不會關注民主政治。它們致力于確保被流放的君主和國王不會再次在這片土地上掌權,從而忽視了其他方面的威脅。它們沒有意識到,如果民主被定義為是巴黎和會強加給它們的和平,那么民主的廢止則意味著這種和平的崩潰。20世紀30年代末期,因為意識形態斗爭失敗而被迫從加泰羅尼亞前線返回英國的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對“沉睡的英國”表達了憤慨。

在歐洲大陸上,明確擁護民主的力量非常薄弱。古列爾莫·費雷羅(Guglielmo Ferrero)在1925年評論道,缺少一個強有力的民主黨,是民主在意大利失敗的主因。但是這種狀況不僅發生在意大利。傳統的自由黨核心成員,是在反對君主和貴族的斗爭中成長起來的,然而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他們已經被邊緣化。根據凱恩斯在1925年的評論,“積極要求成為自由黨員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在英國,自由黨力量的衰退無礙于政治體系的穩定。但是魏瑪共和國民主黨,以及其他傳統民主黨力量的衰退,則會對政治穩定產生巨大的影響。大選中,在左翼政黨、保守黨、民主主義政黨甚至是天主教政黨的威脅下,自由黨在政治上已經被邊緣化。并且很多國家的自由黨,都采取了獨裁政府的形式,應對來自共產主義的威脅。包括社會工程師、商業經理、技術專家在內的新式精英階層聚集在一起,要求以科學的、非政治的方案解決社會矛盾,他們對既不穩定又不稱職的議會統治失去了信心。

歐洲的左翼政黨的勢力,在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分裂之后,被嚴重削弱,并且永遠無法恢復到1918—1919年那樣強大。在1934年之前,盡管共產黨力圖摧毀他們認為是“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民主議會,但是沒有成功。盡管在20世紀30年代的法國大選中,共產黨曾經看到過一絲曙光,但是總體而言,他們仍舊處于政治的邊緣,當代的歷史學家稱其為“在戰爭間歇年代大選的失敗者”。唐納德·薩松(Donald Sassoon)總結道:“無論從何種角度判斷,‘二戰’之前共產主義在歐洲范圍內的履歷都是失敗的。”社會民主黨并不想摧毀民主,只要民主最后能夠轉變成為社會主義。一首總結社會民主黨對魏瑪共和國態度的歌謠這樣唱道:“共和政體并不意味著太多,社會主義才是我們的目標。”但是《魏瑪憲法》第二部分中規定的許多社會權利,只是一紙空文;這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假定中,是一種暫時的倒退。敏銳的批評家赫爾曼·黑勒(Hermann Heller)預見到了結果,他警告說在大蕭條的背景下,魏瑪政府抑或像憲法中承諾的那樣,實現建立法治社會的目標,抑或滑入獨裁的深淵。想要民主得到保全,除非社會民主黨像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那樣,同農村人口結成同盟;或者像英國和比利時那樣,同保守黨結成聯盟。否則,憲法中許諾的社會經濟權利和福利,將會被大蕭條和高失業率侵蝕。左翼政黨企圖通過人民陣線來整合已經分化的力量,這一策略已經無法阻止德國和奧地利滑入獨裁的深淵;它同樣未能挽救西班牙共和國;最后在該策略的核心地帶——法國,也遭到了徹底的失敗。

很多保守主義者對休戰期間的民主并不熱衷,相反,他們希望回歸精英化、貴族化,甚至可以偶爾出現君主制的政府。他們對民主的詬病在于,民主把權力賦予大眾,在他們看來,民主和權力是不能共存的。他們還從道德的角度抨擊民主。民主過多地強調權利,卻很少規定相應的義務。20世紀20年代,很多天主教徒、東正教徒和民族主義者批評民主,認為它滋生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觀和利己主義;由于無法喚起公民意識和集體意識,才導致了自身的失敗。西班牙德馬達里亞加(de Madariaga)要求以“有機組織的民主”取代自由民主;法國的社會主義天主教徒穆尼埃(Mounier)以“反抗個人主義,恢復領導體系,樹立責任意識和集體意識,從精神和肉體上重塑人的觀念”來慶祝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失敗。穆尼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呼吁,摒除“自由主義和大眾民主”中消極的個人主義。

這些批評的聲音意味著,民主并沒有像其宣傳的那樣:代表整個國家,代表整個國家的心聲。1920年捷克斯洛伐克憲法的序言中寫道:“我們捷克斯洛伐克人,為了更好地實現民族團結…… ”這個宣言曾經聽起來如此有信心,然而沒有人能夠肯定,這個國家的斯洛伐克人、猶太人、匈牙利人和德國人是否把自己包含在“捷克斯洛伐克人”這個范疇內。普羅伊斯在起草《魏瑪憲法》時強調:“這里不存在普魯士王國或巴伐利亞王國,在德國范圍內,只存在一個名為德意志共和國的政治組織。”但是事實卻遠非如此:奧地利被禁止加入德意志共和國,而想要脫離魏瑪政府的巴伐利亞王國則被制止;《魏瑪憲法》本身就是在內戰的氣氛下起草的。自信的資產階級宣稱,這個到處都被少數民族和階級分化掩蓋的國家,將會承認這部憲法,并在這部憲法下成長。結果那些把民族團結作為最高目標的人,逐漸被更加完善的獨裁政府吸引。自由民主在這個國家遭到了失敗,只要國家能夠延續,民主是可以被犧牲的。1931年希特勒寫給布呂寧總理的信中寫道:“當一部憲法被證明無用時,并不代表著國家的死亡——我們只需要修改憲法。”

因此當20世紀30年代很多人質疑為何人們要期待歐洲民主繁榮的時候,并沒有太多人感到意外。這種態度非常符合英國的綏靖政策。《泰晤士報》在支持政府不介入西班牙內戰的評論中,以略帶鄙夷的口吻寫道:“適合英國的議會制政府體系,并不適用于其他國家。最近西班牙政府想要迎合這種議會制的共和民主,卻只取得有限的成功。”從這個角度講,民主在歐洲的危機,僅僅證明了英國的優越性。

但是不僅只有英國持這種觀點。當時很多人認為,只有少數歐洲國家擁有一脈相承的民主傳統。卡爾·魯文斯坦(Karl Loewenstein)指出,只有少數幾個國家有為爭取大眾自由而斗爭的傳統。東歐的歷史能夠證明民主是一種自發的大眾運動,而非巴黎和會的勝利者們所強加給他們的禮物嗎?民眾默許失去他們從未爭取過的東西,我們需要為此感到驚訝嗎?民主在歐洲政治傳統中膚淺的根基,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反對自由主義的政權能夠如此順利無阻地建立。

右翼的形成

貝奈戴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曾經把法西斯主義描寫成“意大利歷史上的一段插曲”,這種描述暗示著自由民主才是這個國家的天然形態。很多對于法西斯主義的批評,都樂于將歐洲的右傾化,視為集體精神失常的集中爆發。這種觀點非常流行。時至今日,很多人更容易把休戰期歐洲的狀況,歸咎為被瘋狂的獨裁者們引入歧途,而未意識到是因為獨裁者們廢止了民主。我們已經習慣性地將墨索里尼塑造成為一個小丑,將希特勒塑造成一個沒有章法的瘋子,將斯大林視為一個偏執的精神病患者。但是墨索里尼的經歷是否能夠告訴我們法西斯主義的真正訴求?邁克爾·奧克肖特(Micheal Oakeshott)在1940年注意到,如果僅僅把自由的敵人視為“一個暴君,一個專制者”——無論是君主,還是獨裁者——而忽視了民主真正的威脅源自哪里,那么這就是自由主義的典型失敗。

奧克肖特強調,我們需要謹慎對待左翼和右翼這樣的政治概念和政治實踐,因為“這兩種趨勢的傳統,都源自我們的文明”。自由主義沒能像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泛政治天主教主義(Political Catholicism)和國家社會主義那樣,“把握現今世界的走勢”,并且沒能從這些意識形態中汲取經驗。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的一位擁護者說道:“民主應該學習法西斯主義如何統一個人自由和規章,學習其如何控制和大眾福利相關的社會事務。從法西斯主義的實踐中,我們將會發現,利用19世紀的標準來衡量當今世界,是根本無效的。”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總結道,“相比民主,仁慈的專制主義更有可能利于國家的發展”,他進而建議,美國應該“從遵循憲政指導的發展道路上,轉向一個獨裁國家”。

考慮到右翼明顯的非理性主義特征,以及他們更喜歡以行動和直覺取代理由和邏輯的特點,因此對獨裁國家下一個嚴格的理論上的定義顯得很奇怪。像卡爾·施密特、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gger)這樣的右翼學者,總是對右翼的現狀感到失望;他們的觀點先是被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這樣的人采納,進而又被毫不猶豫地拋棄。相反,右翼的非理性主義特征,很容易被夸大。右翼也擁有自己的政治理論和法律體系,這種政治理論和法律體系不僅被百萬計的人接受,而且比自由主義更有說服力,更有前瞻性。1934年,葡萄牙的獨裁者薩拉查說道,“在當今世界這個大實驗室中”——

在19世紀的政治體系普遍失敗的狀況下,要求調整憲法,以適應新的社會、經濟狀況需求的訴求,變得愈發迫切。我們應該為此感到自豪,因為我們的思想和成就,幫助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困擾各國的困難和難題。我斷言在20年之內,如果沒有政治倒退發生,那么議院在歐洲將不復存在。

實際上,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很多歐洲國家自由黨都顯得很疲軟,左翼受到猛烈的抨擊,并且獨自和右翼——獨裁主義者、傳統保守主義者、技術統治論者和激進的極端右翼分子——在意識形態和統治方式上抗爭。在20世紀30年代,只有法國還在延續左翼和右翼的爭論,直到維希終結了這種斗爭。但是奧地利的內戰在1934年突然爆發,西班牙的內戰也在右翼政黨取得勝利之前延續了很長時間。右翼還統治著意大利、中歐和巴爾干半島。右翼政權的形式也不盡相同,從羅馬尼亞卡羅國王(King Carol)的皇權專政,到西班牙、希臘和匈牙利的軍人統治,再到德國和意大利的一黨制政府。這些并非都是法西斯主義政權,實際上,一些政權甚至將法西斯主義政權當成最具威脅的敵人。

舊式的右翼政權希望將時間回撥到民主之前的貴族時代,而新右翼希望以大眾政治為工具,來攫取并維持政權。前者包括佛朗哥將軍(General Franco)和希臘的獨裁者梅塔克薩斯(Metaxas),這些人懼怕大眾政治,并且和君主、教會這種固有的政治勢力結成聯盟。在巴爾干半島,右翼政黨恢復了19世紀的政治形勢。一個強勢的貴族君主,伙同大臣和由君主管理的政黨,嚴格地控制大選。

與之相反,德國和意大利出現新的激進的右翼,是從大選和議會中產生的。新的右翼以政黨為工具,在一個全民普選的時代,政黨不僅賦予了他們合法地位和政治權利,而且允許他們不斷削弱保守主義的舊勢力,盡管不如大眾政治行之有效,但是一樣成為新右翼的重要工具。當希特勒成為國會第一大黨的黨魁后,他對布呂寧總理說:“民主最根本的論點,就是一切權利源自人民。”像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NSDAP)這樣的全民運動,實際上是20世紀20年代民粹主義運動的繼承者。這種全民運動被認為是推動代議制政府的主要力量。新舊右翼之間的沖突在奧地利、匈牙利和羅馬尼亞表現得尤為明顯。20世紀30年代,在羅馬尼亞的保守黨和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之間,爆發了殘酷的政治沖突。

當然,除了使大眾政治成為自身行使權力的工具,新右翼還堅持放棄議會體系。為了迎合1918年之后參與性政治的需求,新右翼提出了議會體系的替代方案。第一個,也是最被過分吹捧的一個方案,就是墨索里尼在20世紀20年代在國內外注視和吹捧下設計出來的合作主義國家。意大利的社團主義是一種典型的法西斯主義形式團體,因為它只通過和生產者的合作,而不是同階級的聯合,來體現其對社會的代表性。《財富》雜志在1934年宣稱:“墨索里尼設計的合作主義國家,就像羅斯福在美國施行的新政。”

實際上,合作主義只是一個幌子,用以掩蓋法西斯主義聯合精英統治階層,共同壓制工人階級的行為。但是其從現實中衍生出來的政治訴求,為這個國家指明了一種更加有組織的政治代表形式。合作主義的階級特性甚至證明了它必要的現代性。20世紀30年代,一位研究法西斯主義政策的學生寫道:“意大利的狀況告訴我們,這個中央政權本身就是工會組織的源泉——被自由選擇的精英們,受到社會權利和社會公平新觀念的啟發,隨時準備在附屬的機構中,為了個人利益限制大眾的自由。”

相似的體系也在其他地方被采用。1933年,薩拉查在葡萄牙引入了一部新的憲法,該憲法宣稱葡萄牙是一個社團主義共和國。“為了共同的利益”,政府的權力高于個人權利。在納粹德國,盡管殘存議會依舊存在,但是政黨已經被禁止,總理也只能按照法令行使權力。上院成為社團的內廷,根據國家勞動法規,工業和企業之間的關系,按照天主教的整體思想進行重塑,規定罷工和停工是違法的。該法令摧毀了獨立的工會,以新成立的國家行會加以取代。這種方式至少在理論上,以和諧和合作,取代了階級斗爭與資本家之間的斗爭。而在意大利,這種理論是單邊的——由于基督教更加懼怕共產主義,使得他們對資產階級的敵視減輕,這讓意大利的商人們依舊保有自治權。

在被大蕭條嚴重破壞的奧地利,凱爾森的民主憲法受到了奧地利馬克思主義者的質疑,被大德意志人民黨敵視;基督社會黨對其也并不熱心,它對基督教社團更感興趣。陶爾斐斯總理首先通過暫停議會(1933年3月4日,8天之后希特勒在德國也如法炮制),化解了馬克思主義者掌權的維也納和天主教控制的省份之間的矛盾;接下來的一年,陶爾斐斯命令軍隊攻擊社會黨在首都的房產。隨著紅色維也納的倒臺,陶爾斐斯建立了一個天主教的獨裁政權,以“基督教——德國社團國家”取代了自由主義和民主,紅色維也納的倒臺也標志著左翼勢力在歐洲的進一步削弱。

奧地利由此緊跟葡萄牙的步伐,開辟了一條基督教民族主義的道路。這種模式的政權隨后遍布斯洛文尼亞、西班牙、希臘、克羅地亞和維希政府治下的法國,以及右翼政黨掌權的波蘭、匈牙利和羅馬尼亞。由此,反猶太主義暴力成為一種必然的結果。當哲學家莫里茨·施利克(Moritz Schlick)在維也納大學的大廳被一名狂熱的學生暗殺后,一家基督教民族主義報紙回應如下:

我們想要提醒所有人,我們是居住在基督教德國的基督徒。由我們決定什么樣的哲學是好的,是合適的。應該允許猶太人在猶太文化盛行的機構中,教授猶太人的哲學。但是在基督教德國的奧地利,維也納大學的哲學系屬于基督教的哲學家們。最近反復被強調的,以和平的方式解決奧地利境內的猶太人問題的論調,也是從猶太人利益出發的。因此暴力的解決方案不可避免。令人欣慰的是,發生在維也納大學的謀殺案,能夠給解決猶太人問題提供一個真正滿意的解決方案。

實際上施利克并不是猶太人,但是與他研究當代哲學的猶太化運動相比,這個身份并不重要。在納粹入侵之前,奧地利的法西斯主義分子就以建立一個去猶太化的共同體為目標。1938年,奧地利被吞并,盡管破壞了奧地利的獨立,但是并沒有嚴重破壞民主,因為早在德國入侵之前,民主就已經崩潰了。

盡管奧地利的法西斯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非常相似,但是也存在著差異。奧地利的法西斯主義,在陶爾斐斯和繼任的許士尼格(Schuschnigg)的領導下,旨在建立一個基督教的獨裁政權。盡管它和納粹一樣,敵視民主和議會,但是它認同基督教在社會中的領導角色。很快在政權的支持者和激進主義的支持者之間出現了分裂,在左翼政黨不斷被削弱,主要矛盾集中在右翼政黨內部的前提下,這種分裂就需要嚴肅對待。

休戰時期,將德意志民族主義和基督教結合起來的奧地利保守主義的思想家們,依舊困惑于社團主義國家是否有廣泛的基礎,或者這種形式的政權是否符合天主教的意志。相反,國家社會主義政黨不僅反宗教,而且是明確的民族主義者。奧地利哲學家斐迪南·魏因漢德(Ferdinand Weinhandl)在1940年說道:“根據國際通行的自由主義準則,所有的人類都是平等的。但是國家社會主義卻以種族為標準,來反對這種準則。”

所有的右翼政黨都攻擊自由主義框架下的議會,其中,國家社會主義政黨是最極端、最強硬的一個:議會和教會不再具有合法的地位,當然還包括君主。這就是陶爾斐斯的奧地利、佛朗哥的西班牙、安東尼斯庫(Antonescu)的羅馬尼亞和德意志第三帝國不同的地方。一種右翼是保衛舊秩序,來對抗大眾政治;另一種則希望借助大眾政治的力量,革命性地重塑社會。甚至在法西斯當政的意大利,也允許國王和教會的存在。在納粹德國,合法性只存在于民意中,就像在元首法令中表現出來的那樣。

法律和國家社會主義國家

如果說20世紀20年代的自由主義憲法旨在把政治變為法律的附庸,那么對希特勒而言,法律則是政治的附屬品。當然第三帝國不是一個缺少法度的國家。相反,納粹政權堅持宣稱自己捍衛法律和秩序,以對抗無政府的混亂狀態。這對納粹的名望和形象極為重要。在第三帝國建立的前3年,僅政府官方頒布的法令、法規和條例就超過4 000條。在1934年的“長劍之夜”長劍之夜,Night the Long Knives,1934年6月30日,希特勒飛抵慕尼黑,以沖鋒隊頭目企圖政變為由,將恩斯特·羅姆等人逮捕并處決。此次事件被稱為“長劍之夜”。——編者注,希特勒處決了他的同僚羅姆,進而頒布一條反動的法令,宣布“6月30日、7月1日和2日鎮壓叛亂的流血事件是合法的”。第三帝國擁有豐富的法律規定,但是法律的施行,以及和政治之間的關系,與民主框架下的模式完全不同。

德國的法律傳統是高度保守的。威廉二世時期的獨裁行政體系是以實證主義為根基的。在這種司法體系下,法律被視為保護國家的工具,而非為保衛個人而存在。在魏瑪時期,法律的保守性和對民族主義的支持,表現在其對極右翼政黨的寬容。1933年之后,為了適應新形勢,魏瑪政府宣布社會民主黨是之前合法政權的延續。但是在合法性的背后,這個政權所隱藏的革命性的野心愈發明顯。

納粹政權從一開始就明確地否認《魏瑪憲法》中所體現的自由主義法學的價值。例如,漢堡的一個地方法庭宣布,“摧毀這部憲法,是國家社會主義這些年來最杰出的目標之一”,因為“德國人的觀念討厭這種資產階級立憲主義的墮落形式”。納粹政權并沒有像布爾什維克黨那樣重新制定一部憲法,它的法律基于領導原則——即按照希特勒的意愿,成為建立“健康的種族共同體”的工具。領導原則使“正式的法律準則”從屬于希特勒政權下的專制行為。“保護全民團體,意味著法律不再保護猶太人和吉卜賽人的權利,也不保護‘墮落的’雅利安種族:自私的、同性戀的、生理和精神有殘疾的人。警察鎮壓愈演愈烈,醫療暴力則取代了體現魏瑪政府國家福利的醫療方案。臭名昭著的羅蘭·弗賴斯勒(Roland Freisler)強調‘國家無權干涉個人基本權利的訴求,與新國家的集權主義原則是無法調和的’。”

對于那些被定義為保守的民族主義者而非納粹主義者的人而言,這些言論的含義對他們來說具有爭議性。他們堅持虛構出來的“國家社會主義憲法秩序”,或者徒勞地宣稱暫停議會只是暫時的。在納粹政權元年,法庭試圖以法律訴訟程序來對抗蓋世太保的劫掠行徑。但是,例如沒有連貫的法律保障,商業應該如何運作?馬克斯·韋伯提出,資本主義經濟的順利運行,需要以合理的法律體系作為保障。納粹的做法證明了韋伯的觀點:個人和商業方面的法律大都未做修改,只是附加了條款——德裔猶太人被迅速排除在這些條款之外。

總體而言,激進的國家社會主義,完全壓倒了法制的一致性和獨立性。從法律角度講,德國呈現出一種“雙重狀態”,源源不斷的專制法令,經政治領袖簽署加以施行,這種行為不斷地侵蝕著習慣法。對警察勢力的限制已經被廢除,蓋世太保經常抓捕被法庭宣布無罪的人,并把他們直接投入集中營。一些法官對這種行徑感到憤慨,因為它褻瀆了法庭的尊嚴;法官們同蓋世太保達成了一系列的約定,法官們將會注意審判那些蓋世太保想要逮捕但卻無罪的人;作為回報,蓋世太保同意更加謹慎地逮捕那些無罪的被告。

法學家們經常能夠預見到領袖的政治意圖。在禁止同猶太人通婚的《德意志血統和榮耀保護法》頒布前一年,很多法官和公職人員都拒絕同猶太人通婚。1934年1月,第三帝國內政部長弗里克被迫向公職人員宣布,根據當時存在的法律,他們可以同猶太人通婚,并且婚姻生效,這是他們“沒有完全理解國家社會主義的觀點”的地方。

然而,納粹的觀點是,“健康的種族觀念”應該凌駕于“正式的法律規范”之上。根據柏林地方法院一位法官的觀點:“每一條反對猶太人的法令,都應該由政府單獨加以施行的觀點是不正確的。如果是這樣,法律將不被允許闡述猶太人的缺點,猶太人也應該享受法律的保護。顯然這毫無意義。”

通過建立一個健康的種族共同體來取代自由主義的意圖,不僅體現在觀念高于法律上,也體現在政治延伸到生活的各個領域之中。納粹的法律,甚至高于法西斯國家的法律,要求每一個人都服從于這個專制國家,就像希特勒強調的那樣,“這種權力具有廣泛性,它將摧毀所有自由主義形式的自治”。舊式資產階級對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劃分,被納粹的做法挑戰,他們宣稱“在爭取自衛權的斗爭中,德國人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具有政治性”。一位納粹的法理學家說道:“所謂的‘私人領域’只是相對私人的,同時它具有潛在的政治性。”

一方面,納粹繼承了20世紀20年代社會民主黨提出的干涉主義福利政策,在這個激進的國家提供公共住房、為兒童撫養提出建議、發行食譜、提供自由假期,并提供現代化的醫療,使得民族共同體的成員們得到了利益,并且強化了公民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集體的健康意味著種族隔離;對國家內患有精神、肉體、種族疾病的人采取絕育,甚至是處死的措施;控制結婚和生育并嚴厲制裁對這些政策提出異議的人。傳統的家庭單位因此得到了強化,并且被賦予更高的權力。

對譴責和監視的恐懼,不僅滲透到家庭,甚至出現在潛意識中。一位45歲的德國醫生在1934年寫道——

現在大概是晚上9點,我的出診已經結束,我躺在沙發上閱讀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Matthias Grunewald)的書放松。忽然間,我房間的墻消失了,然后是我公寓的墻。我四處張望,令我高興的是,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所有的公寓的墻都不復存在了。然后我聽到揚聲器在喊“根據本月17日的拆墻法令……”

在寫下了他的夢想后,這個醫生夢見,他們指控寫下夢想。睡眠也不再屬于個人了。

由于自由和良知不被認可,一名耶和華見證人僅因為將“希特勒萬歲”簡化為“萬歲”(因為對他們而言,這種尊稱應該是對上帝講的),就被依法從工作崗位上解雇。如果對兒童的教育,不符合希特勒青年團認為正確的標準,那么孩子將會被寄養到其他家庭。例如,在1938年,一位父親因為拒絕讓他的兒子加入希特勒青年團,而導致這個家庭被強制拆散。根據地方法庭的判決,這位父親“濫用自己的監護權”。

這種消除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做法,對于大眾對納粹黨的評價非常重要。在民主的體系下,市民可以選擇自己支持哪個政黨,并在何種程度上支持這個政黨。而在第三帝國,不對政權付諸全部熱情的人,都會被視為有潛在顛覆政權的傾向,并因此遭到懲處。由于沒有表達的途徑,公共輿論不復存在;那么接下來,該如何衡量這個政權的支持度呢?

例如,在討論公民是否有在節日升起納粹標志的義務時,一位評論員認為,盡管沒有法律義務,但沒有升起納粹黨旗暗示著缺乏對國家社會主義的熱情:其結局很可能是被投入集中營。在另外一個案例中,一位公職人員因為拒絕向“冬季救助基金”捐款而被提起訴訟。被告辯解說,自己慷慨地向其他基金會捐款,自己應該有權決定支持哪種慈善事業,尤其是向“冬季救助基金”的捐獻是“自愿的”。然而,他的言論未能說服法官們,法庭宣布“被告的自由觀念是一種極端的特征…… 對他而言,自由就是忽視法律要求的一切義務”;這導致了他“卑鄙地濫用了領袖賦予的、其他德國人絕對不會濫用的自由權利”。

在這種環境下,由于個人不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判斷,觀察者們很難評價公眾對政權的態度,即便是秘密警察,抑或地下反抗勢力,也都無法做到。在特殊問題上——食品價格、對猶太人的態度、外交政策以及宗教事務,民眾可以較為真實地表達觀點;但是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對政權本身的評價幾乎看不到。

然而我們能夠發現一些總體趨勢。在納粹德國這個一黨制的國家,人們通常將領袖和政黨組織區分開來,就像在意大利和蘇聯一樣。在對領袖表達尊敬甚至是崇拜的時候,同時也充斥著對地方政府行為公開的不滿和抱怨。意大利史學家埃米利奧·金泰爾(Emilio Gentile)討論了墨索里尼統治下的“神圣化政治”。領袖崇拜有利于整合人群,調和民眾對其他不受歡迎政黨的不滿情緒,無論領袖是墨索里尼、希特勒還是斯大林,情況都是如此。“神圣化政治”需要花費大量的金錢建造紀念性建筑物、廣場,進行宣傳展覽以及發行宣傳性的出版物。大規模的游行、慶典和閱兵不僅是制度化的儀式,更體現著領袖的權力,以及領袖個人的重要性。在“充滿敵人”的世界中,領袖鼓舞著大眾,并保證大眾的安全。而且領袖崇拜也在現代化的日常生活中傳播——大致包括廣播宣傳、文學作品塑造和學校教育,以及軍事化的公共生活。

但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政權并不是通過審查和操縱來蒙蔽群眾。相反,這是一個在領袖和人民之間相互認同、共享價值觀的過程。在蘇聯建立社會主義、在德國建立一個民族共同體以及建立一個意大利帝國——這種烏托邦式的設想投射出一種新的形象,一個統一的國家,因此在民眾中大受歡迎。關于政策問題的爭論,已經不存在于政黨之間,而存在于唯一合法的政黨內部、大臣之間,以及公共和私人機構之間。反對意見只能針對政權的一些方面,而不能全盤否定這個體系:在黨內斗爭中,抑或和“普通人”一起反對狂熱分子,抑或和黨內的“理想主義者”反對那些舊制度的衛道士。

在和平時期對第三帝國的高度支持,也是從其他方面獲得的。納粹政權以法律和警察力量,作為獲得民眾服從的主要工具。在1939年之前,數以千計的犯人被處以死刑,而意大利只有29名罪犯被判死刑,日本也僅有少量的死刑審判;相比之下德國法律的嚴厲程度可見一斑。另一方面,和平時期納粹運用國家強制力量的程度,遠不如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20世紀30年代,納粹的集中營關押了25 000~50 000名犯人,而蘇聯在古拉格集中營就關押了上百萬人。20世紀50年代的集權主義理論,把國家事務看成是一小部分精英階層以恐怖手段控制廣大群眾。這種理論在今天看來,更像是一種幻想,在理解休戰期存在于歐洲的這種穩定的、不民主政權的時候,這些理論足以蒙蔽我們。大部分德國人并沒有投票支持希特勒,但是也沒有反對他。人們接受了這種新形式的國家,這個政權也成為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納粹德國和蘇聯這兩個歐洲最大的一黨制國家之間的差別,遠大于他們之間的相似處。納粹黨通過選舉上臺,而布爾什維克則通過武裝斗爭取得政權。第三帝國是由一個大的政黨執政,其領袖不僅在黨內,甚至在國內都擁有絕對的權威。蘇聯的人口兩倍于德國,居住在廣袤的土地上;蘇聯共產黨的黨員數量是納粹的兩倍,在內部和外部不安的局勢下執政,尤其是在列寧死后,由誰繼續擔任領袖導致了危機;最后由一位始終對自己同儕之首身份感到緊張的人擔任領袖。希特勒非常重視追隨他的舊部,這些舊部則尊稱希特勒為領袖;而斯大林則為了樹立個人的權威而瘋狂清洗曾經的戰友。長劍之夜盡管非常血腥,但是大部分納粹黨員并未涉及其中;相反,20世紀30年代的蘇聯共產黨,已經和列寧創立的布爾什維克黨大不相同。

這種差異反映出,兩個政黨的指導思想是不同的。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是歐洲最大的工業力量,擁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勞動力;納粹黨在國內的目的是創造一個種族福利的國家——民族共同體,這種體系無論是架構還是核心方面,都建立在之前福利傳統的基礎上。在納粹德國受到迫害的是一小部分人,而在蘇聯,數以百萬計的農民都是受害者。蘇聯共產黨的目的已經不能用激進來形容:他們企圖消滅私有財產,以蘇聯的身份來同化所有加盟共和國的人民,并企圖以大量落后的農民為基礎,在10年內完成工業革命,而19世紀末的歐洲國家完成這一目標花費了數十年。因此蘇聯共產黨推行這個計劃,面臨著超乎尋常的限制和困難。這種差別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在20世紀30年代兩國國內的暴力程度為何會如此懸殊。納粹的國內政策推行順利,激進的納粹黨支持者們一直擔心自己會被傳統的行業、銀行家、中產階級和保守的民族主義者取代,這些傳統勢力希望恢復秩序和穩定。納粹黨對革命的恐懼已經成為一種常態,因為這將拖累他們烏托邦式的構想,同時德國民眾易于接受新政權的特征,也使得希特勒擔心自己會被新的革命顛覆。有兩件事非常突出地反映了這種特性:一是1934年清除了羅姆的沖鋒隊,并將其納入納粹黨的管轄之下;二是向資產階級妥協。“政治冷漠”令元首感到驚愕,尤其是1935—1936年持續蔓延的公眾冷漠。

激進的納粹分子看到了意大利法西斯黨并不輝煌的命運,尤其是當法西斯黨攫取政權之后,他們不得不放棄發動一場激進的法西斯主義革命的想法。而希特勒則擁有不同的想法。當墨索里尼在意大利被神化后,希特勒強調需要以政黨的活力來抑制這種趨勢。他在1934年納粹黨代表大會上強調“不是國家需要我們,而是我們需要國家”;納粹黨的政治使命“必須滲透到廣大群眾的心中,因為他們是我們最堅定和強有力的信仰載體”。那么結局是什么呢?20世紀30年代,納粹德國龐大的重整軍備計劃提供了線索。對希特勒而言,答案只有一個,他的目光關注著第三帝國邊界外數以百萬計的德意志民族群眾。只有通過戰爭,才能使納粹的德意志民族拯救計劃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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