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文版序“文明”是個漫長的過程
- 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大學譯叢)
- (德)諾貝特·埃利亞斯
- 3538字
- 2019-04-17 17:25:10
——讀埃利亞斯的《文明的進程》
鄧偉志
西方人吃飯用刀叉,刀切叉挑,從容將飯菜送入口中,細嚼慢咽,從不發出咂巴之聲;殘渣骨頭也不會直接吐放于飯桌之上。在歐洲你幾乎看不到有人隨地吐痰,吐痰擤鼻涕用手絹或紙巾,這做派給人以文明的印象。這文明在今天已成為自然而然之事。不過在埃利亞斯看來,這種“文明表現”絕非原本如此,天然如此,而是歷經數百年逐步演變的結果,是心理逐步積淀規范的結果。中世紀的歐洲,人對自己的行為較少調節,沖動和本能乃是人的主宰。那時就餐是用臟兮兮的手去抓,狼吞虎咽,吃相難看得很;啃過的骨頭亂扔一氣,赤手擤鼻涕,擤畢就在衣服上擦擦手。13世紀時,一位拜占庭的公主在威尼斯忽發奇想,用一枚小巧的兩股金叉將飯菜送入口中,竟引起軒然大波,被視為絕大的丑聞,不少神父跳將出來詛咒這一“犯罪”行為;甚至認為是對上帝的褻瀆,公主會為此遭到天譴。直至中世紀末期,歐洲的風俗才逐步雅致化;16世紀,首先是在意大利,繼而在法國,最后在英國、德國,上層貴族才開始用刀叉進餐。這些都是德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的名著《文明的進程》告訴我們的。現今世界上有一兩百個國家,當初并非如此。埃利亞斯探討了歐洲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這也是社會組織文明化的進程。個人行為的文明和社會組織的文明,在埃利亞斯看來,這是人類文明進程的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的兩個方面。《文明的進程》一書是埃利亞斯的成名之作,曾轟動西方世界,并一度成為暢銷書。
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 1897—1990)出生于原屬德國、戰后劃歸波蘭的布雷斯勞的一個猶太富商的家庭。他被譽為20世紀百科全書式的人物,21世紀的社會學家,這樣一個橫跨兩個世紀的學者,恐不多見。
有關“文明”和“文化”的定義不下千種,在埃氏那里,“文明”一詞是對現代西方社會發展水平的一種總結性的概念,它涵蓋如下內容:較高水準的科學技術、社會組織,以及某種生活方式。文明是過程,或者說是過程的結果。埃氏沒有進行價值評判,只試圖進行客觀描述。他說:“我們習慣把文明看成是一種財富,一種擺在我們面前的現成的財富,至于如何達到這一步的,則不加聞問。”
他認為,人群社會若要生存,社會分工不可避免。分工相互關聯,相互依存,單個的行動和整體過程愈益協調配合,這樣就會愈益提高人與人之間相互依賴和依存的水平。隨著分工的日益復雜,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鏈條也會越來越長。而這一鏈條需要一種可靠的、可調節的、可監控的行為加以配合,否則就會運轉不靈。埃氏在研究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后得出結論說,人的行為方式在社會發展中不斷變化,沖動、本能、情緒化的行動逐步為經過調控的、自我強制的習慣所取代。人的每一行動都處于相互依存的網絡之中;這一網絡要求人在采取行動時瞻前顧后;這種瞻前顧后慢慢形成自動化機制,亦即形成了自我調節的機制,從而成了人的個性結構的因子。而今習以為常之事,如開頭所說,并非天然如此,而是歷經數百年演變的結果。他以人的就餐、如廁、擤鼻涕、吐痰、房事和攻擊性等方面的行為舉止為例,來論述規范的過程,也就是人的文明進程。
《文明的進程》的下卷談的是國家的社會發生。在埃氏看來,歐洲中世紀早期那些分分合合的王國算不得國家。由于離心和集中、競爭和壟斷力量的運作,這些國家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何從這種怪圈中走出來呢?中央領主光是占有土地還不行,還要完成對暴力的獨占,而后者的前提則是對稅務的獨占,有了稅收,方能養活一支常備軍。軍隊是鎮壓臣下反抗、鞏固國內政權的必備手段。稅務和暴力的壟斷是相互依存的,沒有暴力的壟斷,捐稅也收不上來。隨著中央領主的統治日趨鞏固,便會出現“壟斷的社會化”,換言之,從王室家族中漸漸發展出一個分工明晰的管理機構來;也就是王室人員對行政機關的私人占有逐步社會化。先是轉變為社會階層獨占,進而公共獨占,最后變成國家的一個中央機關。埃氏將壟斷的社會化稱之為“固有法理”,是一種相互依存的功能,不僅被統治者受到統治者的制約,反之亦然。
壟斷社會化后,競爭又轉至另一個層面,即為獨占內部的機遇而展開競爭。國王處于競爭的中心地位,因而能進行調控,發揮所謂“國王機制”的作用。國王利用分配權挑動各個社會集團相互爭斗,“分而治之”,使各方實力保持平衡,而自己“穩坐釣魚臺”。“國王機制”不僅顯露出中央政權一步步邁向穩定的軌跡,也使人認識到各個社會集團相互交織的關系。各派力量平衡,說明各派相互依存達到了很高的程度。與此相應的是,宮廷社會高雅的風范,對感情的調控也達到了高水準。翩翩的風度,瀟灑的舉止,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外在,而是取得成功的必備條件。重大機遇只有通過賞賜、拉幫結派、溜須拍馬和行賄收買才能得到。
然而這種“國王機制”并不能千秋萬代,隨著社會的進一步分化,專制主義社會必然瓦解。法國大革命一聲炮響,不但第一、第二等級歸于滅亡,而且第三等級中有貴族頭銜與特權的市民階層也被剝奪了權力,可是國家對暴力和稅務的獨占反而加強了。埃氏認為,在西方國家,這種獨占抑或壟斷不僅社會化了,而且在法律上也社會化了。
埃利亞斯克服了各個學科之間的人為的藩籬,使其相互貫通,精心打造出這部著作,為21世紀的社會學指明了方向,為此有人稱他為“革新者和克服者”;埃氏把歷史研究推向一個嶄新的階段:不僅研究社會經濟,而且考察了人的情緒氣質和思維方式的變遷;不僅重視重大事件,而且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探討行為舉止,日常生活,以小見大。他以其《文明的進程》成了日常生活史研究的開拓者,從而在西方掀起研究宮廷和近代初期的衣食住行的熱潮。傳統社會學把個人和社會看成是兩個各自獨立的實體,而埃氏推翻了這種兩分法,提出兩者不可分割,“同是人的兩個不同的、相互聯系的方面”。它們的關系不是部分和整體的關系,抑或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個人不可能在社會之外,人的個性化不僅不能脫離社會,相反,有了人群的高度多元化,才會有人的高度個性化。在埃氏看來,人是一個統一體:生物的人、社會的人、歷史的人、形而上的人綜合在一起,聯結在一起,才始而為人。所以對人不可單方面去看,而是要綜合分析。《文明的進程》表明,人類社會處于不斷發展之中,人類歷史應看作是人際關系不斷分化和整合的過程。埃氏以不同于西方傳統的眼光來看待人和自然的關系,使人愈益增長一種地球上所有人都密切聯系的意識。他認為,歷史的過程,是偶然和系統有序相互交織的結果,其長期的能動性是有跡可尋的,他反對兩種極端的歷史觀:要么把歷史看成是無法調控、無法把握的一團混亂;要么把歷史看成是有目的、有計劃的進程。他將19世紀的進化論和20世紀社會變革論綜合于這部著作之中,他的整個社會長期的結構變遷的進程模式也為21世紀社會學研究奠定了基礎。《文明的進程》主要以法國為例展開他的論述,兼及其他國家。有人說,從來沒有哪一位社會學家像埃氏那樣為國際社會學作出那么大的貢獻,“埃利亞斯和他的《文明的進程》屬于世界社會學”。
《文明的進程》于1937年試印出版以來,也是歷經坎坷。試印本曾分發給有關學者,反響并不熱烈。1939年正式出版,托馬斯·曼收到埃氏贈書后曾寫下這樣的話:“埃利亞斯這部書比我想象的有價值得多,特別是對中世紀的表述,以及對走向沒落的騎士時代的論述。”這幾句話大概是對該書最早的評論。先后還有幾篇正式評論,但二戰烽火連天,沒有引起大家注意。直至20世紀50年代,荷蘭社會學家古德斯布洛姆發現了它,立即有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一口氣讀完了它,由他倡導,該書甚至成了荷蘭教師的必備參考書。埃氏離國時尚未成名,在國內沒有知名度,這也影響了該書的傳布。五六十年代德國風行的是由北美傳來的系統論,六七十年代時興的是新馬(克思主義)或者說西(方)馬(克思主義),他的文明理論難以插足其間。舉凡天時、地利、人和,均不得其一。1969年在瑞士再版,每部70馬克,這是令人望而卻步的價格。
1976年由祖爾坎普出版社出了簡裝本之后,才算取得了真正的突破。當時出版社擔心出書容易賣書難,沒料到,當年就銷售了二萬部,繼而突破了八萬部!以后又被譯成世界上的各主要語言。
這是一部攻讀社會學,特別是歷史社會學的必備參考書。埃利亞斯將歷史學、政治學、心理學、經濟學、種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熔為一爐,試圖對人類的過去進行總結,對未來有所啟示,所以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著作,21世紀的社會學。作為一名社會學的教師,我鄭重地推薦這部書,相信它一定會為讀者增添精神營養,開闊視野,拓寬胸懷。
我和袁志英教授相識于三十多年前,他曾翻譯多種自然哲學和社會科學名著,對其專業領域的德語文學也有所建樹。他的翻譯準確流暢,曾有人以“極其準確、極其精彩、極其生動”來評價由他主譯并審校的長達七十萬字的《智謀》下冊的翻譯,在我閱讀了《文明的進程》的中譯本后也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