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具有生命者，都不斷地在超越自己。而人類，你們又做了什么？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惡！好臭！”

如果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我想大概你也會這么說吧！

根據心理學研究，人的意識會影響自己的嗅覺，甚至憑空聞到奇怪的味道，指的大概就是我現在的狀況——

罩著我口鼻部的這組高效能頭盔，從脖子開始完全包覆住我的頭部，就連呼吸用的空氣，也都由我背上的小型鋼瓶提供；而我的身上，則穿著特殊聚合物分子所構成的隔絕服，雖然只有薄薄一層，卻能夠把我和周遭的環境完全隔絕。

然而，盡管是這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臭氣沖天。就像每次結束任務，沖洗完畢之后，我雖然換上了新衣服，卻總還是覺得身上殘留著一股怪味。

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感官失調，或許跟我現在所執行的這項任務，有很大的關系。

現在，我以近乎水平的方式，懸吊在一個比學校禮堂還要大上兩倍的空間之中。一條寬腰帶把我的腰部連接在一條充滿彈性的高分子聚合繩索上，繩索的頂端則有個滑輪，滑輪則又被固定在幾條軌道上。

我只需要在頭盔里小聲地下達指令，就可以借由主控室的電腦，控制上方的軌道和滑輪，來改變我在這個空間里的位置和高度，以便執行我的任務。

說到這里，相信你一定對我的工作場所更加好奇……這句話如果出現在純樸的二十年前，大概還可能引起某些人的興趣，問著：“什么地方？”不過，在我們現在這個信息發達的年代里，我想大概沒有人猜不到我現在到底在哪里！至少，我相信大家猜得大概都相去不遠……

不論你是否猜對，總之，我現在的確是位于一個充滿屎尿的地方，不過，那可不只是化糞池喲！這里可有個專屬的名詞，叫作“初級篩選池”。

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臺北市八里第二污水處理廠……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工作？拜托，這可是神圣無比的工作哇！你想想：光是咱們島上北部七百萬的人口，以最保守的每天每人一坨屎、五泡尿來計算好了，乘上人口之后，所產生的排泄物分量，究竟有多少？如果沒有一個盡責的單位專門來處理這么巨量的屎尿，那么我們的生活豈不是很快就被排泄物給淹沒了？不信的話，就讓咱們污水處理廠罷工三天，強制勒令這七百萬人三天不能沖馬桶，我們來看看臺北的市民們有沒有辦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而不去把市長的脖子扭斷、把他的烏紗帽從頭上摘下來！

我上面這段話雖然切合情理，不過呢，說穿了也只是意淫。正如你所想的，光憑神圣的使命感，是沒有辦法驅策我們這種心里有點小高傲的現代青年到污水處理廠工作的。

原因非常簡單，這里有優渥的超級高薪！每小時兩千五百元，比起我那些同學去做家教一晚才賺個五六百塊錢，或者去不見天日的在線商店打工，這份工作顯然好賺多了，不是嗎？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我逃掉了今天下午兩堂必修的人生哲學課，穿著特制的隔絕服，在壯觀的屎海上空滑行。

沒錯，你可以說這里藏污納垢，至于今天這兩小時的酬勞……嘿嘿，我早就規劃好了，要拿去買最新發售的《魔獸獵人XV代》，虛擬現實地體驗捕捉怪獸的感覺！剩下的錢，還可以買束玫瑰，跟蓓蕾共進晚餐……咦？不對！我都差點忘了，為了抗議即將在紐約進行表決的《人類量子數據數據庫法案》，她今晚要戴上南瓜頭套去參加那個沸騰南瓜夜的活動，所以她跟我改約在游行現場，雖然省了餐廳錢，某方面也是為了人們的隱私權而戰，不過這種場合的約會還真是怪里怪氣啊……

不過，不論是約會、游行，還是玩游戲，我必須得先完成今天的任務。

我的工作性質，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嗯，好像也不那么簡單。總之，在屎山尿海里工作有如武林高手，“眼疾手快，膽識過人”是最重要的條件。

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僅需要眼疾手快，還要膽識過人？其實，說穿了也就是一句話：清理雜物，也就是要把無法進行厭氧發酵的東西清除，以便污水處理場進行后續作業。

“這種事情交給機器做不就行了？”我猜你心底現在一定這么嘀咕著。

的確，現代污水處理廠已經配備了許多自動化的設施，能夠完全不經由人類的手，光是靠著自動偵測的機械，完成一連串把排泄物轉化成燃料和有機肥料的過程。而在最前端的步驟，也就是分離雜物的程序里，百分之九十九點五的雜物都可以借由機械篩選，在我們這個初級分離池里，也的確有些機器人在從事這些單調而枯燥的工作；而在離開這座篩選池之后，還有好幾道的機械式攔污柵，可以把雜物減少到最低。

“那要你干嗎？”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么問，事實上，正是由于近年來排泄物收集的方式有所改變，我們這個部門才順應時代的需求而生——

十年前的人們，可能很難想象馬桶只需要一點點水就可以沖干凈的時代；然而，自從量子傳送環普及以來，人們現在每天用來沖馬桶的水，只需以前的十分之一不到。

當我在進行任務時，我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上總是不時閃爍著許多小小光點，每次閃爍之后，便有一堆排泄物從光點中快速落下，接著光點消失，整個過程僅僅耗費不到零點二五秒。

每一個光點，都代表某棟建筑里的某個人按下了馬桶的沖水鈕，由于這里的氣壓非常低，就像醫院里的負壓隔離病房一樣，人們的排泄物在瞬間就被吸了進來，然后從頂端落入池底，成為排泄物之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果你從我的角度仰望初級篩選池，你就會發現光點此起彼伏，從未停歇；更甚者，由于這個城市的人們上廁所的次數實在是又多又急，因此，不論你身在篩選池的哪個位置，都逃不過遭到屎尿雨醍醐灌頂（我好像用錯成語了？）的命運。

我想說到這里，你們大概可以稍微理解為什么這份工作可以享有高額時薪了，畢竟我們可是分分秒秒都在屎尿中工作的。那么，所謂的“眼疾手快”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就不得不讓我抱怨一下了：這座城市的民眾也未免粗心大意得過了頭了！或者，換句話說：你得親自來這里工作一趟，才能明白一個人可以糊涂或者不守規矩到什么程度！

就拿最常見的混進排泄物的雜物來說好了，大家都知道衛生紙是可分解的，因此可丟入馬桶，但是化石原料制造的面紙不可被微生物分解，因此不能丟入馬桶。我們篩選池里的那些機器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從排泄物海之中，撈出無法分解的面紙，這幾乎占了所有雜質的七八成之多。

然而，比面紙更有趣，或者說，更令人大開眼界的東西，可還多著呢！

唯有親眼所見，你才會知道人們到底把多少東西往馬桶里扔——牙刷、小肥皂、牙膏蓋、用過的安全套、沒用過的安全套（手滑？），這種比較能夠想象到的東西也就罷了。然而事實上，不論是有意還是不小心的，被扔進馬桶的東西，可還真是無奇不有呢！

光是在我打工的這段時間，我親手（當然是隔著高分子聚合手套）撿出來的，就包括了各種大大小小的錢幣、發夾、MP3（有時還連著耳機）、記憶卡、指甲剪、小香水瓶、別針、徽章、胸針、耳環、領帶夾、鉛筆、原子筆、粉筆（？）、白板筆（？）、橡皮擦、某些來路不明的藥丸、可替換的刮胡刀頭、揉成一小團的發票、酒瓶的軟木塞（？）、湯匙、螺絲起子、手槍子彈（？），更甚者，還有不知道從哪個場合被丟下來的蝦和小魚……林林總總地，幾乎所有你想象得到的小型物品，都曾在我眼前出現過。

馬桶掉落物的種類五花八門，雖然這些都在我的工作范圍內，然而，就像我們常常聽見長輩板起臉孔教誨的名言佳句“事有輕重緩急”，我們初級篩選池“緊急特勤隊”除了盡可能地清除這些有的沒有的雜物之外，還有著更緊急、更迫切的任務——

“呼叫阿達。”這時小美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新的緊急任務來了！序列等級是A。”

“A級的，那豈不就是……限時任務？”

“沒錯！限時任務，板橋的張先生不慎把他的結婚戒指掉落在馬桶里，他剛剛氣急敗壞地說，明天一大早就要求婚，所以，加油吧，老兄！”

“嘖嘖！又來了！我知道了！”

“根據方才的信號路徑分析，婚戒掉落位置應該在A9到B6這個區間范圍之內。”小美接著又偷偷補了一句，“嘻嘻！張先生還特別交代，這件事情本處理廠絕對不能說出去。”辛苦了，張先生未婚妻。

這下子你了解了吧！我們緊急特遣隊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要從這片排泄物之海里，依據臺北市民們的緊急需求，尋找他們不慎掉入馬桶里的私人貴重物品，排名前幾名的，要不是什么鉆戒、首飾之類的，就是含有重要數據的U盤。

而由于這座初級篩選池里，無時無刻都下著排泄物之雨，因此倘若不眼疾手快，往往很難在短期間內找到市民們委托的物品，如果就這個觀點看來，那么我這份工作可還真是不折不扣地神圣、偉大，不知挽救了多少原本可能破碎的人生呢！

很快，我就依照小美給的線索，來到了A9區，搜索片刻之后來到A8區，果然在一堆排泄物之海之中看到了那枚鉆戒。幸好，此刻這枚戒指是停留在一陀質地比較堅硬的排泄物之上，因此還沒有沉入屎海之中。

懸掛在天花板的滑輪立刻降低我的位置，我伸長右手，將這枚戒指拾起。這時遠處一具小型機器人快速接近，來到我的身邊，將它的頭部掀開來。我則把戒指放入機器人頭部的收納盒里，然后幫小型機器人把頭殼蓋回去，它旋即朝著出口方向急速遠離。

接著，機器人會回到清潔室。有另一只機械手臂會把這枚戒指取出來，先以大量清水沖洗，再放入超音波振蕩器里進一步清潔，再經過高溫高壓滅菌法徹底殺菌，最后再放在鏡頭前以紫外光和酒精做最后一次儀式性的處理（主要是給失主看的），之后廠區的送快遞兼職學生就會立即將其送到當事人手里。

“小美，目標已經尋獲，張先生明天可以安心結婚啦……但愿他心底不要有陰影啊！”

“收到了，阿達，這次手腳很快呀！”耳機那頭傳來小美甜甜的聲音。

“可惜這邊工作規定，不能依法拿三成酬謝，不然我早成百萬富翁了！”

“都時薪兩千五了，你還挑什么挑？而且你幫人家找到重要的東西，不知道積了多少陰德！”小美沒好氣地道，“真是貪心不足，我時薪才一百五呢！”

“什么話？只要你也愿意穿著隔離服，在這片屎海里搜索，你也可以做得到啊！”

“我才不要哩！惡心死了，我才不想下班之后什么都吃不下呢！”小美工作的地點是在行政大樓的客服部，通過數字監控屏幕來跟我們這些緊急特勤員聯絡，因此不用在這滿滿一池的污穢中打滾。不過這也合理，我也無法想象她這樣一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子在屎海上巡航的模樣……嗯，我們還是不要繼續往下想比較好。

這時，我赫然發現，隔壁的B8區有個什么東西，也在發出亮光，搞不好，又是一枚戒指或者項鏈什么的，反正，先過去確認看看，總是不會錯的。

“小美，這幾分鐘內還有其他市民通報遺失物品嗎？”

“沒有，怎么了？你又看到什么東西嗎？”

“對啊，閃閃發光的！該不會又是哪個陳先生還是王先生，把戒指遺失了吧？”我忍不住嘀咕，同時靠近B8區，果然看見一枚戒指落在那個地方。

“然后呢？你確認了嗎？我看仿真影像顯示，你已經到B8區了。”

“是這樣，沒錯，可是……”

“可是怎么啦？”小美急切地問。

“這……不只是戒指啊……我的老天哪！這次發現的不只是鉆戒啊……”那種異樣的感觸透過高分子聚合手套傳了過來，還是令我感到渾身一陣雞皮疙瘩。我現在總算可以體會某些人在打電話報案時那種既訝異又恐懼的感觸了……

“那鉆戒到底怎樣啊？”

“鉆戒，是套在一根斷掉的手指上啊！”

3.5厘米，是什么樣的尺度？

3.5厘米，可以是手表直徑、望遠鏡管徑、綠蓮燈魚（Paracheirodon simulans）的體長，以及陰莖的平均直徑。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尺度大于3.5厘米的事物比比皆是，豈料，為這個庸碌而繁忙的世界帶來劇烈變革的，卻也就是這小小的3.5厘米。

網際量子實時傳送環（Internet-based Quantum Teleportation Ring），又稱網際量子實時傳送反應器（Internet-based Quantum Teleportation Reactor），別稱英特環（Inter-Ring）、奎特環（QuaTel-Ring），而最普及的簡稱，則是“傳送環”（Transfer-Ring）。這項鄭兆玄博士的得意發明，是由金屬線圈與半導體交織而成的直徑3.5厘米的空心環狀結構，通過網絡與遠方的另一個傳送環同步啟動，雙方進行聯機時，環狀結構內將產生一個直徑3.5厘米的量子傳送接口，任何直徑小于這個范圍的物體一旦接觸到量子傳送接口，便會被轉碼為數字信號，并且立即借著無遠弗屆的網絡傳輸到遠程，被另一個量子傳送接口從數字信號還原成先前的物品。

任何材質，不論是無機物或是生物活體——哪怕是一根試探的手指尖端與其表面壓覺受器的動作電位（也就是我們認知中的“觸覺”），都能沒有任何衰減、分毫不差地被實時傳輸過來。

在3.5厘米這個尺度上，科幻小說里常見而物理學家始終視為理論卻無法證實的“蟲洞”（Wormhole）概念，正在以傳送環作為框架，以網絡作為媒介，突如其來地降臨這個世界上。

小小3.5厘米的尺度，在過去八年來，帶給這個世界天翻地覆的劇烈變化！

傳送環守則：

★一、斷電、網絡斷訊、設施破壞，都將導致量子傳送界面無法維持。

★二、具備“唯一性”，一個傳送環只能同時與另一個傳送環彼此通聯，信息無法等量復制，進入量子傳送接口的單一物體僅會從另一個量子傳送接口出現，而不會同時出現在兩個量子傳送接口中。

★三、量子傳送界面兩側遵守一切物理定律。

八年前，就在《決戰周日大胃王》決賽頒獎現場，小靜發表《強迫升級宣言》的瞬間，傳送環的通用設計圖便突然被同步公布在全球網絡的數千萬個論壇網頁，乃至于APP軟件的更新信息上，并且在隨后風起云涌的“強迫升級運動”中，突破了傳統企業的壓制。

其結果，就是這個世界以相當于手機普及的三倍速度，全面應用傳送環，其應用方式不僅多元，更能處處看見人類的創意。

不論是經過實體網絡或者無線基地臺信號，只要帶寬大于每秒鐘2TB，就能夠以相當于維持手機通話所需的電量，成功開啟并維持量子傳送接口，在3.5厘米的尺度下，將物品傳送到行星上的任何角落。

而既然傳送環如此便捷、迅速，為何傳送環的直徑始終固定在3.5厘米以內？這或許是每個使用過傳送環的人都產生過的疑問。而事實上，嘗試過增加傳送環直徑尺寸的大有人在：不論是科學家還是企業家，昭然若揭或偷偷摸摸，全球至少有超過十萬人都曾做過類似的實驗。而關于實驗的結果，雖然在理論上并非不可行，卻在現實層面上令那些躍躍欲試的實驗家們全都只有搖頭興嘆的份兒。

經過至少十萬個妄想加大傳送環接口尺寸的（偽）創業者們的驗證之后，這個公式表明：當直徑超過3.5厘米時，量子傳送接口的直徑每增加1毫米，所需的能量就增加一百萬倍。換句話說：雖然維持一個直徑3.5厘米的標準傳送環運行一分鐘所需的電量，就跟我們使用手機撥電話一分鐘相當，但是當量子傳送接口的直徑增加到3.6厘米時，所需的電量便瞬間暴增為足夠一百萬人各用手機打一通電話，到了3.7厘米時，則足夠讓全球八十億人口各講兩小時電話。

沒有人會想要花費整個臺北市整晚的電力，去維持一個直徑4厘米的傳送環運作一秒鐘。

于是，從八年前的那天起到現在，傳送環始終維持著3.5厘米的最大直徑，沒再有任何改變。

然而，這八年來，因為傳送環的出現，整個世界出現了翻天覆地的劇烈改變！

3.5厘米，是什么樣的尺度？

3.5厘米，是改變世界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