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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性與性格》(Geschlecht und Charakter)是奧地利猶太裔哲學家奧托·魏寧格(Otto Weininger)23歲時發表的著作,也是他生前發表的唯一著作。他的格言式隨筆集《關于終極事物》(über die Letzten Dinge),是他去世兩個月后其友人拉帕波特(Rappaport)整理發表的。這兩本書就是魏寧格留在世上的全部,也使他成了一個世紀以來最具爭議的思想家。

一百年來,《性與性格》一直在被研究和爭論。人們對它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或為它拍案喝彩,或對它口誅筆伐,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不同于一般的性心理學專著,更不是坊間常見的那種打著性學旗號的庸俗讀物。它不但提出了帶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兩性關系問題,而且從哲學、邏輯學、倫理學和心理學等多個角度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反傳統的探討。《性與性格》的思想如此深廣,卻出自一個如此年輕的哲學家,實屬罕見。誠如本書德文出版者所說:“也許整個歷史上還不曾有人像他那樣,不到21歲時就寫出了像《性與性格》這樣在科學上如此成熟、哲學上如此富于獨創精神的著作。”

1880年4月3日,魏寧格出生于維也納一個富裕的猶太手藝人家庭。自少年時代起,他就在自然科學、數學和人文科學方面顯示了早熟的才能。他的語言天才尤其突出,除了母語(德語)以外,他還精通西班牙語和挪威語,通曉法語、英語和意大利語,此外還掌握了拉丁語和希臘語,16歲時曾打算發表一篇詞源學論文,內容是研究荷馬史詩中的希臘語形容詞。1898年,魏寧格進入維也納大學研習哲學。

1901年秋,魏寧格將一篇題為《厄洛斯與普緒喀》(Eros und Psyche)的論文(即《性與性格》的草稿)拿給弗洛伊德看,請他推薦發表,但后者認為該書立論缺少實例,未予重視。半年后,魏寧格把《性與性格:生物學及心理學考察》(Geschlecht und CharakterEine Biologische und Psychologische Untersuchung)作為學位論文交給維也納大學,其第一部分使他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在獲得學位的同一天,魏寧格也成了基督教徒。1903年,《性與性格》擴充內容出版后不久,魏寧格曾說:“我面臨著三種可能:絞架、自殺,或者連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輝煌。”一語成讖,這年10月4日,23歲的魏寧格因苦悶絕望,開槍自殺于維也納的貝多芬故居。不久之后,這本書終于引起了空前的轟動,不但成了暢銷名著,而且被譯成了數十種語言。弗洛伊德也在1909年承認魏寧格“很有天才”。

《性與性格》被譽為不可多得的天才之作,一百多年來一直對西方文化產生著深遠影響。魏寧格的思想影響了西方現代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思潮:在維特根斯坦、克勞斯Karl Kraus(1874—1936):奧地利作家、社會批評家,1899年創辦文學雜志《火炬》(Die Fackel)。作品以諷刺浮華社會著稱。推崇魏寧格的思想,激烈批判當時的社會文化是“陰道時代”,認為它的文學藝術充滿了女人氣。(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注。)、卡內蒂Elias Canetti(1905—1994):英籍德語作家,于1981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政論《群眾與權力》和“自傳三部曲”(《獲救之舌》《耳中火炬》和《眼睛游戲》)。、弗洛伊德、布洛赫Hermann Broch(1886—1951):奧地利猶太裔作家,曾遭到納粹迫害,流亡英國,最后定居美國。代表作是《維吉爾之死》。、卡夫卡、勞倫斯和喬伊斯的著作中,全都可以看到魏寧格的影響;法國女作家西蒙娜·波伏瓦所著的《第二性》(1949年)被譽為現代女權主義運動的“圣經”,而其中的名言“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則能在《性與性格》中聽到其先聲。

西方知識界對魏寧格及其《性與性格》一向不乏高度評價,例如:“我們全都受到魏寧格的魅力的影響,即便是我們當中那些從未聽說過他的人,因為他是這樣的天才之一,其思想的回聲遠遠地超越了他的名聲。”又如:“在這本書里,一位悲劇性的、最不幸的思想家做了直言不諱的自我剖白。放下這本書之后,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都會對作者懷著深情和贊賞;并且,在合上這本書的時候,許多人心中一定會對作者產生一種近乎虔誠的崇敬。”

另一方面,豐富的現代思想(其中也包含著對柏拉圖、康德、叔本華和尼采哲學思想的借鑒、改造和發展),悖論警句式的言論,駭世驚俗的另類見解(例如對兩性心理、同性戀、猶太文化等),又使這本書自出版后就引起了眾多誤解和猛烈批判,被視為精神病患者的自白(例如,弗洛伊德就認為魏寧格雖然很有天賦,但性心理錯亂,其憎惡女性和猶太人是所謂“閹割情結”的表現),甚至被看作反對女性解放和排猶分子的謬論。

《性與性格》究竟是一部從哲學和倫理的高度剖析人類兩性關系的杰作,還是一部充滿了性別歧視和種族偏見的邪說?要弄清這個問題,應當從它的核心思想說起。

魏寧格生活在19世紀維也納“世紀末”(fin-de-siècle)頹廢文化的氛圍里。用王爾德的話說,那是一個充斥著“赤裸裸的金錢和赤裸裸的肉欲”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人性被金錢扭曲,性和愛情被異化成了商品;虛偽當道,物欲橫流,高尚人性的光輝正消失殆盡;除了金錢和肉欲,大多數人已經忘掉了更高精神(即魏寧格所說的靈魂)的存在,變成了只注重實利的市儈和目光短淺的庸人(即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國文學家,代表作是《文化與無政府狀態》。所痛斥的“非利士人”);世風淫靡,充滿脂粉氣和耽樂色彩;在那個自戀型的社會當中,人們的行為動機唯有自私和虛榮。所以,年輕的魏寧格寫作《性與性格》,絕不是在“為賦新詞強說愁”或者危言聳聽,因為那是一個需要叔本華那樣的哲人高喊“人生由痛苦和無聊兩種最后成分構成”的時代,一個需要尼采那樣的狂人挺身宣布“上帝已經死了”的時代,也是一個需要魏寧格那樣的天才指明“女人通過男人的過錯而獲罪”的時代。魏寧格就是當時維也納知識界的佼佼者和一個被誤解的中心人物。

從這個意義上說,《性與性格》不僅是一部涉及哲學、倫理學、兩性心理學和性格學的跨學科綜合論著,而且是對19世紀末歐洲社會價值觀的深刻反思,是對人類劣根性泛濫的無情批判,也是對高尚人性復歸的強烈呼喚。

在《性與性格》中,魏寧格從獨特的視角剖析了性別問題,闡明了男女性別的哲學、倫理學和社會學意義。他指出:認為世界上只有絕對意義上的“男人”和“女人”,這是庸人和學究的淺見,毫無意義;要獲得對現實世界的真知,就必須擺脫這種庸俗見識。他分別用“M”和“W”表示絕對意義上的男性素質和女性素質。他認為:現實中根本不存在這兩種純而又純的性格類型,每個人都是這兩種素質的混合體。一個人的基本性格取決于兩者的比例及其構成方式;男性素質占據主導地位時,便給他人以男人的感覺,反之則給他人以女人的感覺。最重要的是,魏寧格還認為男性素質代表著“有”,而女性素質代表著“無”,因此,每個人身上就同時包含著“有”和“無”兩種因素。這是《性與性格》的立論基點。

由此出發,魏寧格認為判斷一個人性格的基本依據是這兩種因素的多寡,男女當中都存在著與生理性別相反的性格(例如女氣十足的“男人”和陽剛強悍的“女人”);從這個意義上說,男女的性格無不反映了“性別的中間狀態”。這一點不但決定了兩性的社會關系和倫理關系,而且確定了兩性的哲學本體論意義。這就是被西方學術界稱為“人類雌雄同體論”(theory of human bisexuality)的獨特理論。

魏寧格將女性進一步劃分為“母性型”和“妓女型”兩類,認為前者屬于最接近原生狀態的女人,處在人類生活的最低層面,只能作為庸人的朋友,因為她們身上的女性因素最多,最接近于“無”,對人類文化的進步沒有多少貢獻;而后者身上的女性因素則少于前者,是天才者的朋友,能夠參與促進文化進步的活動,因而生活在一個較高的層面上。當然,世上根本不存在這兩種類型的絕對形式,女人都是這兩種基本類型的混合體。魏寧格由此指出,既然絕對意義上的女人是“無”,她就根本無法具備本體意義上的存在;男人將自己的罪投射給女人,才使女人獲得了存在,而從倫理意義上說,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女人,這就是男人的罪。所以,魏寧格雖然歷數了女性的種種性格弱點,但還是一再指出:“女人受到的一切譴責都應當算在男人的賬上”(第二部分第十二章),“女人獲救的希望并不系于男人的不純潔,而是系于男人的純潔”(第二部分第十四章),“事實上,我的考察最終還是轉向了批評男人,盡管其意義比女權提倡者所期望的還要深刻,并且對男人提出了最沉重、最切實的譴責”(“作者序”)。這里不存在性別歧視,這是天才的魏寧格根據他的哲學理論對兩性關系所做的深刻分析。

在魏寧格看來,女人絕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個體,更是具體歷史條件下的社會性個體;因此,女人的性格特點勢必帶有男權社會所賦予的濃厚色彩。在這種前提下談論女性解放,只能是一種奢侈的幻想,因為唯有到男人不再把女人用作達到目的的工具、女人不再渴望通過男人獲得自己的價值(這其實也是女人把男人用作了達到目的的工具)的時候,才會出現真正的兩性平等。所以,魏寧格才深刻地指出:“女性解放的最終敵人,就是女人自己。”(第二部分第十四章)

將關于兩性性格的研究結論運用到對民族特性的分析上,這是魏寧格又一個大膽的理論創造。他以猶太民族作為分析對象,因為他自己就是猶太人。不少評論者認為這反映了魏寧格的“猶太自卑情結”,并從種族的角度上將他視為猶太人的叛逆。然而,凡是真正閱讀過《性與性格》第二部分第十三章“猶太主義”的人都會記得,作者預感到他的觀點會造成誤解,便反復強調:猶太主義(Judaism)的含義“既不是指一個種族、一群人,也不是一種被承認的宗教信條。我把這個字看作一種思想傾向,一種全人類都可能具有的心理特質,只是它唯獨在猶太人當中體現得最顯著而已”。(在另一種英譯文中,這個字被譯為“Jewishness”,即猶太性,因而進一步地表明了這個意義。見論文集《猶太人與性別》,1994年版,第3頁。)尼采在他的《道德的譜系》中,曾把猶太人分為“舊猶太人”和“新猶太人”,并認為后者將可能是“真正自由的靈魂”。魏寧格雖然借用了尼采的說法,卻并不肯定“新猶太人”,因為他認為當時維也納社會中的猶太人已經喪失了勇敢、追求理想和自我犧牲的英勇精神,那些正是《舊約》中猶太人的典型性格。魏寧格認為猶太人類似于性格學上的W型女性,具有消極的素質,因此,也像女性的解放一樣,猶太人必須克服自身的弱點,才有望獲得新生。正如偉大的魯迅剖析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樣,魏寧格對猶太性格的剖析也體現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文精神和清醒的自我批判。

正是在這一章里,魏寧格明確地指出:“我對猶太人的評價雖然很低,但如果由此認為我贊成從理論上和實踐上去對猶太人進行哪怕一丁點迫害,那就大錯特錯了。我討論的是猶太主義的純精神意義,即將它作為一種觀念。世上沒有絕對意義上的猶太人,也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基督徒。我說的不是作為個體的猶太人,而如果我針對的是作為個體的猶太人,那就的確是對他們嚴重的無端傷害。”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因為當今在這個問題上仍有嚴重分歧:不但仍有人將魏寧格的思想與納粹的反猶宣傳等同起來,也有人主張重新解讀《性與性格》的文本,以還其本來面目。前一種觀點見于《不列顛百科全書》,還有德國當代哲學家Udo Marquardt最近的一本書《與蘇格拉底散步》;后一種觀點見于美國當代學者Allen Janik發表的專著《魏寧格時代的維也納》。

《性與性格》的思想激烈而極端,帶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和個人局限性,對于這一點,當今的讀者大可不必“為天才者諱”。當今的讀者不可能完全接受魏寧格的某些結論,但這不會影響這部著作的文化價值和在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性與性格》雖然出自一個青年,但其思想絕不幼稚膚淺,因此被西方評論界認為是來自最成熟智慧的巨著。推崇魏寧格的人說它如同一個思想家畢生心血的結晶,例如斯特林堡認為它“令人震驚”“解決了最根本的難題”,深受魏寧格思想影響的維特根斯坦也說:“不錯,魏寧格是乖僻的,但他是偉大的乖僻。”而反對魏寧格的人甚至認為它是抄襲來的(這不免使人想起了《靜靜的頓河》,當年也曾有人認為它是肖洛霍夫的抄襲之作)。盡管眾說不一,贊成者和反對者在一點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全都誠心地認為《性與性格》是一本“最值得閱讀、最富于獨創性的”書籍。相信今天的讀者完全能對這本書做出自己的獨立判斷。

1903年10月4日,奧托·魏寧格(Otto Weininger)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時年23歲半。也許整個歷史上還不曾有人像他那樣,不到21歲時就寫出了像《性與性格》(Geschlecht und Charakter)這樣在科學上如此成熟、哲學上如此富于獨創精神的著作。他不是在一生的過程中去逐漸發展自己的智力,而是將智力集中用于成就一項偉業,然后毅然擺脫疲憊的軀殼,或者說擺脫不幸的青春;他再也無法承受自己那種驚人學識的重負,我們不想去判定這是否就是天才的一種表現。

《性與性格》無疑屬于那種罕見的著作之一,它們在自己的時代過去很久后依然在被人研究,其影響不但沒有減退,反而越來越深遠,其讀者范圍不斷擴大,使讀者不禁發出贊嘆,掩卷深思。我們會滿意地注意到:這本著作無疑與當代思想毫不一致。這本書的出版,使當今有關女性解放、性、女人與文化的關系等熱門話題的討論失去了價值,因為這本書包含了這位訓練有素的邏輯學家的全部精辟見解,描述了性的類型,即“M”型(理想的男性)和“W”型(理想的女性),將所有眾說紛紜的心理現象追溯到了一個最終的源頭,這其實等于為女性問題提供了一種明確的結論,它完全不同于迄今為止這個考察領域里的探索。本書第一次闡明了性格學(characterology,或稱性格分析學)這門學科,使我們看到了它最重大的學術成果。此前的心理學著作都是由男人寫出的男性心理學,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僅僅適用于描述帶有明顯個性特征的男人。“女人卻并不泄露自己的秘密”見康德《人類學》第二部分“論性別的特性”,其中提到“男人是容易被考察的,女人卻并不泄露自己的秘密”。,康德的這句話至今依然是正確的。不過,女人的秘密現在還是泄露了——是通過一個男人的聲音泄露的。男人的著作里包含了女人想說的有關她們自己的話,于是,男人便不斷重復由此得出的一些見解,其中也多少包含著真實的東西。運用一種極具獨創性的分析方法,一個男人第一次對這些問題成功地做出了科學的抽象闡述,而迄今為止,只有為數不多的藝術家用具體的形象暗示過這些問題。魏寧格設計了一種獨創性的性格學(心理類型學)體系,它蘊涵著豐富多樣的發展前景,建立了一門全面的女性心理學,其理論深入到了心理的最底層,其基礎不僅是對各種科學知識的系統掌握,而且(可以說)是對女性心靈最深處的驚人理解。這種新創造的方法針對人類意識的全部領域,指出必須遵循大自然所規定的思路進行研究——它分為三個層次,從三個不同的視角入手,即生物生理學的視角、描述心理學的視角和哲學評價的視角。關于完成這項任務所要求的基本素質,我們這里不打算作過多的說明。這些基本素質必定綜合了多種知識,既包括對自然史的全面理解,也包括對心理學和哲學的深入透徹的把握。事實也許會證明:這種綜合知識是獨一無二的。

在本書中,作者首先從性格學角度對理想的女性“W”做了一般性的描述,然后闡述了各種不同的性個體類型,最后歸納出了兩種基本模式(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都是柏拉圖式的概念):高級妓女型和母親型。對前一種女性,這種分類的依據是其性活動中那種前定性的東西,即“W”女性最主要的和(從最終意義上看)獨一無二的興趣;而對后一種女性,這種分類的依據是那種導致其生育活動的過程。歇斯底里型女人屬于反常類型,對這種女性的研究,則為歇斯底里心理學(而不是哲學)精妙理論的產生做了準備,而這種癥狀被準確而令人信服地定義為“女人機能性的撒謊癖”(the organic mendacity of woman)。

魏寧格本人最重視本書結尾有關倫理學和哲學的幾章。在其中,他將論述從性別特定問題延伸到了個人才能、天才、審美、記憶、自我(ego)、猶太民族等其他很多問題上。他站在最具普遍性的立場,對作為人類組成部分的女性成功地做出了評價,而最重要的是,它們都是他的主觀評價。魏寧格有意讓自己的理論與當時盛行的不科學的一元論及其伴隨現象(即泛性論和物種倫理說)形成尖銳的對立,并十分中肯地剖析了不從事哲學研究的現代理論家們許多膚淺的傳統理論,其中韋爾海姆·波契(Wilhelm B?lsche)和艾倫·凱伊(Ellen Kay)大概最具代表性。魏寧格反對一切占據主流的時風,提出了一種自成體系的二元論,它與柏拉圖、基督教和康德的不朽思想體系之間存在著密切聯系,這些思想體系在對宇宙的悲劇性認識當中發現了一種獨特的要素。理查德·瓦格納(他被魏寧格稱為僅次于耶穌的偉人)在他的歌劇《帕西法爾》Parsifal:瓦格納的最后一部歌劇,作于1882年,取材于歐洲中世紀的圣杯傳說。劇情大致為:圣杯騎士國王安佛塔斯(Amfortas)被妖法師克林沙(Klingsor)刺傷并被奪去了圣矛,而唯有天真無邪的傻子帕西法爾才能完成奪回圣物的使命。帕西法爾戰勝了克林沙指派的女巫康德里(Kundry)的誘惑。多年后,帕西法爾成了騎士,在圣杯前禱告,圣杯放光,國王傷愈,康德里也得到了赦免,死于帕西法爾腳下。里,藝術地表現了魏寧格從科學角度闡明的那個見解。它其實就是宗教生活的那個古老信條,即關于救贖的信條。這本書一直集中詳細地闡述這個信條。在康德里身上,魏寧格找到了全部文學中有關女性的最深刻概念。品行無可挑剔的帕西法爾赦免了康德里;年輕哲學家魏寧格從這個情節中看到了人類注定要走的道路。他用這條道路去對照現代女權主義運動的那套主張,去對照其中的膚淺見解和謊言,并由此又在全書結論部分回到了最初那個問題上,它雖然完全值得去仔細斟酌,卻依然是一種主導性的觀念。那個問題就是兩性以及兩性間可能存在的道德關系——當然,這種道德關系與人們對“道德關系”這個術語的通常理解截然不同。在本書的“女人的天性及女性在宇宙中的意義”和“女性與人類”這兩章中,我們品嘗到了來自最成熟智慧的泉水。在這本書里,一位悲劇性的、最不幸的思想家做了直言不諱的自我剖白。放下這本書之后,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都會對作者懷著深情和贊賞;并且,在合上這本書的時候,許多人心中一定會對作者產生一種近乎虔誠的崇敬。

本書是一個嘗試,即用一種明確的新見解觀察兩性關系。這個嘗試既不想盡量收集有關性格的顯著資料,也不想系統地整理科學測評和實驗的全部結果,而僅僅是闡釋能夠說明男女間全部差異的一條原理。在這個方面,本書不同于有關這個題目的其他所有著作。本書并不糾纏于這個或那個細節,而是緊緊圍繞其最高宗旨。本書沒有羅列大量的調查結果,而是把兩性在精神方面的差異歸納成一個體系。本書討論的并不是作為復數的女人,而是作為單數的女人。本書其實是從最普通、最常見的事實入手的,但目的卻在于闡明一條具體的原理。本書的方法不是“形而上學的歸納法”,而是要去逐步地接近心理學的核心。

本書的考察并非針對細節,而是針對各種法則。在更深層次的問題上,與內省分析所獲得的結果相比,心理實驗的幫助較為有限;盡管如此,本書依然并不輕視實驗室獲得的結果。藝術家并不輕視體驗的結果,恰恰相反,他把獲取體驗的成功視為己任。不過,對他來說,收集來自經驗的知識,這僅僅是探索自我的起點,而在藝術當中,探索自我就是探索世界。

本書采用了性格分析學的方法,本書的主題要求采用這種方法。盡管如此,本書運用的心理學還是具有形而上學的性質。本書的心理學研究從最平凡瑣碎的細節經驗入手。哲學家與藝術家的任務,其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兩者的形式:哲學家訴諸抽象觀念,藝術家則訴諸象征。藝術與哲學之間的關系是表達方式與內容的關系。藝術家把世界吸入心中,再把它呼出來;而對哲學家來說,要把握身外的世界,則必須先將世界納入心中。

理論當中總帶有某種虛夸矯飾的東西,而“真實”的意義(在藝術作品里,真實的意義就是自然本身;在哲學體系里,真實的意義則是一種更凝練的概括,是一種深及事物根本并能自圓其說的命題)卻似乎會給我們嚴厲的打擊,幾乎會使我們感到受了冒犯。在這本書里,我幾乎處處都在反對女性,男性讀者如果讀到我這些反女性的言論,大概會感到幾分心領神會或者完全信服。男人在性問題上的自我中心主義,使他們樂于把女人看作符合男人心思的那種女人,看作男人希望看到的那種女人。

對于我對女性所做的判斷,女人們勢必要提出質疑,而我也準備回答她們,這自不必說。事實上,我的考察最終還是轉向了批評男人,但其意義比女權提倡者所期望的還要深刻,并且對男人提出了最沉重、最切實的譴責。不過,譴責男人對我并沒有多少幫助,從本質上看,這么做絲毫不能使我的名譽在女人心中得到恢復。

然而,我的分析卻并沒有僅僅停留在發出譴責上,而是超越了簡單的表面現象,達到了某種高度。站在那個高度上,你不但能觀察到女人的天性及其在宇宙中的意義,而且能看到女人與人類、與一些最根本和最崇高的問題的關系。我將闡明女人與文化問題的明確關系。我們將看到女人在理想目標的領域里將要發揮的作用。同樣,在文化問題和人性問題互相重合的領域中,我不僅要做出解釋,而且要做出價值判斷,因為在那個領域里,解釋說明和價值判斷其實是一回事。

實際上,我的考察從一開始就擴大到了如此廣闊的領域,而這并不是有意為之。經驗心理哲學的發展并不充分,這是經驗心理學自身造成的直接后果。我們正是從現象入手的,但只要我們能從現象中找到任何要素,它們能證明現象背后存在的東西,只要我們能窺見一些標志,它們能表明存在著某種高于現象和造成現象的東西,那么,經驗性知識(empirical knowledge)就不但不會被輕視,反而會顯示出更深刻的意義。我們可以相信,的確存在這樣一條根本原理,盡管任何活人都無法真正達到它。本書力圖朝這條原理不斷邁進。

女人問題和女權問題所包括的范圍很有限。在這個有限范圍內,不可能去達到一個這么高的目標。盡管如此,這個問題還是必定與“存在”(existence)的最深刻奧秘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只有把這些奧秘與解釋宇宙聯系起來,才能從實際的或理論的角度、從倫理學或形而上學的角度,對這些奧秘做出解釋。

領悟宇宙(或者說,領悟那種被看作宇宙的東西)與掌握細節知識并不矛盾。另一方面,所有的專門知識都要求具備一種更深刻的意義,而這恰恰是因為它們都是專門的知識。領悟宇宙是一個自我創造的過程;即使綜合數量再多的經驗性知識,也無法使這個過程出現,盡管各個時代的經驗性知識都在期盼它的出現。

在本書中,我僅僅提出了一些有關世界總體格局的萌芽思想。從性質上看,這些萌芽思想最接近柏拉圖、康德和基督教的理論概念。我一直在強迫自己把本書的大部分論述建立在科學、心理學、哲學、邏輯學和倫理學的基礎上。我想,我至少為許多事情奠定了一些基礎,而我不可能把那些事情全部做完。我尤其關注我這部分工作當中的缺點,因為我更注重對已經試圖說出的話做出評價,它們涉及一些最深刻、最普遍的問題,而不大看重我對女人問題的個別見解必定會喚起什么興趣。

喜歡哲學的讀者大概會誤以為,他讀到的論著講的雖然是一些最崇高、最根本的問題,但它們卻碰巧和對一個不那么高尚的問題的考察融為了一體。我也懷有這種厭惡感。但我可以說,在本書中,我始終把兩性的對比看作論述的起點,而不是看作研究的最終目的。這種考察已經大有收獲,其中包括大量具有邏輯學意義的基本問題及其與各種思想原理的聯系,還包括關于審美、愛情、美和善的理論,包括個體、道德以及兩者的關系等問題,包括天才、渴望不朽和希伯來人的特性等現象。很自然,這些復雜的內在聯系有助于考察這個特定的問題,因為它的范圍被擴大了,而這正是由于我們從如此多的角度考察了它。從這種更寬廣的意義上說,即使我們能證明文化僅僅能對女人寄予最小的希望,即使考察的最終結果是對女性的貶低,甚至是對女性的否定,那也根本不是想以此去摧毀那些已經存在的事物,或者去貶低那些具有自身價值的東西。如果我在這本書中只是一味地摧毀一切,只留下一片空白,這種做法早就會使我恐懼萬分了。在我的這本書里,雖然肯定性的措辭或許不那么清晰,愿意聆聽肯定性措辭的人還是能夠聽到它們。

這本論著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涉及生物學和心理學;第二部分涉及邏輯學和哲學。有人會提出異議說,如果我把這兩個部分寫成兩本書,效果會更好,一本從純生物學的角度去論述,另一本從內省心理學的角度去論述。在進行心理學考察之前,有必要先從生物學的角度去考察兩性問題。本書第二部分對某些心靈問題的論述,完全不同于當代任何生物學家的方法。因此我認為,去掉本書的第一部分會讓很多讀者去冒風險。何況,本書第一部分還有待接受自然科學的關注和批評;而在本書第二部分里,會引起自然科學的關注和批評的,大概只有不多幾處,這個部分主要是從內省心理學的角度展開論述的。第二部分首先提出了“反實證論宇宙(the universe that anti-positivistic)”這個概念,因此,許多讀者會認為它很不科學(盡管我已在書中提供了反對實證論的有力證據)。目前,我必須讓自己暫且滿足于一個信念:我已經闡明了這個概念中與生物學有關的內容;我已經為非生物學的、非生理學的心理學確立了永久的地位。

我的考察可能遭到反對,有人會說它的某些觀點缺乏充分的證據。但我卻認為這些反對意見沒有多少道理。在這些事情上,“證據”又意味什么呢?我談論的不是數學,也不是認識論(書中只有兩處涉及認識論),而是經驗性的知識,其中絕不僅僅是指出那些存在的東西。在這個領域里,證據的意義只不過在于新經驗與舊經驗的一致。無論新現象是產生于人的體驗,還是直接來自于大自然的造化之手,這兩者都幾乎是一回事。我這本書中包括了大量有關經驗性知識的證據。

最后,如果允許我對我這本書做出評判,我就要說:這本書的大部分內容并不是草草一看就能馬上理解和領悟的。我之所以親自指出這一點,是為了引導和保護讀者。

在本書的兩個部分(尤其是在第二部分)當中,我越是發現與當今被看作知識的東西相一致的見解太少,我就越是急于指出這些見解與已有知識的一致之處,因為我已經發現:我這些見解與已經被人們理解并說出過的東西完全一致。

我要感謝勞倫茨·米爾納博士(Professor Dr. Laurenz M üllner)給予我的大力協助,感謝弗里德里希·約德爾博士(Professor Dr. Friedrich Jodl)從一開始就對我這本書懷有真誠的興趣。我尤其要感謝幫我訂正本書證據材料的好心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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