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道:“我跟老漢擺擺龍門陣。你經佑到,我去屋里找個東西。”
張氏見他神情有些古怪,怕他一時想不通又要去惹出什么禍事來,因拿不準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好開言相勸,問他想找什么東西,他也不說,只得嘆了一口氣,由他去了。
見王隆進了王振屋,張氏在外側耳細聽,聽見房里好象在翻箱倒柜,本想過去看一眼,又怕王隆誤會,只得站在原地不動。
不久,王隆空著兩手出來,神色如常,張氏道:“東西找到了嗎?”
王隆搖搖頭,沒有言語,更讓張氏疑竇叢生。
王林背著一個小木箱,帶著白果樹街的陰陽許先生回來了。
那先生穿著棉袍,頭戴六合帽,瘦臉尖頜,有著三縷花白的胡須,雙手袖著走進院來。
見了王振的靈堂,許先生道:“是太平寺街的劉師傅來收拾的吧,一看就曉得。”
許先生問了王振的年庚八字,落氣時辰,掐著指頭,嘴里念念有詞算了一陣,就從木箱里拿出黃銅羅盤,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再到大門口比了比,又到大街上東南西北地測印。
王林見那黃燦燦的羅盤上,密密麻麻刻滿了數字和文字,字間又有直線和圓圈,中心位置的一根菱形細針在不停地擺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許先生一副天機不可輕泄的樣子,他自然也不好開口動問,只好惴惴地跟著。
測量完畢,許先生道:“走吧。”
王林道:“去哪兒?”
許先生笑道:“當然是出城噻,未必把你老漢兒埋在大街上。”
王林忙到趙家院門口,請門上的人去請趙驥。
趙驥走了出來,王林介紹許先生之后,三人便一起往城北走來。
城里早已沸騰喧囂,小孩子們滿街奔跑追逐,壘雪人打雪仗,興奮異常。
滿城的堆銀積玉也點燃了大人們心中的童趣,玩雪的激情一點不比小孩子差,花樣卻更為繁難多樣,充分釋放著新年的慵懶和輕閑。
王林見這滿街滿巷的人潮涌動,心中十分不爽,對一群正起勁互扔雪球的孩子喝道:“要打仗到城外去打,影響人過路。打仗打仗,真要打起仗來,你龜兒些可能連媽老漢兒都找不到了!”
趙驥沒有王林那樣的憤懣,一路走來,心情非常地好。
他從內心深處歡喜和感謝民國政府,能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在這樣的太平歲月里,他有充足的信心把趙家老醋銷得更多更遠,更長久。
在快走過北街時,趙驥見從迎恩街走來一群人,挨門挨戶看望拜年。
為首一人,身穿赭色長袍,頭戴禮帽,胸前掛著一條黑色圍巾,臉上帶著跟這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見大人抱拳,見小孩撫頭,見開門商鋪便在門口大聲祝老板發財。
滿街之人莫不興高采烈,問答有聲。
待趕到街口,那一行人已從路口轉左,往古蓮池街去了。
王林望著那些人的背影,道:“趙二哥,那人是哪個哦,身邊跟了恁個一大幫人?”
趙驥道:“是新到任的縣長彭玉石。”
王林道:“他就是彭縣長嗦,怪不得恁么仁義!我是看那里邊有個人,象是那天來我們家看王隆的孫副官。”
許先生聽說是縣長,也駐足觀望了一陣,輕搖頭道:“看來世道還真是變了,縣太爺都親自上街來給老百姓拜年了。”
出了北城門,來到城外,只見天地之間潔白耀目,無論是山巒村莊,還是溪流道路,全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間或有犬吠之聲響起,或見三兩炊煙在山巒間飄搖,恰如一個冰清玉潔的安寧世界。
三人來到蟠龍山北側一個小山包下,王林給王振買的葬地就在這里。
指了地點,許先生便取出羅盤,踏著積雪四面測量,觀看山勢走向,又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一會兒掐指,一會兒丈步,神秘而認真。
趙驥不諳風水,只靜靜地站在一邊觀看。
王林悄對趙驥道:“趙二哥,你看這地方行不行?”
趙驥道:“我也不懂這個,但從山勢風景來看,清爽秀麗,倒也不失為一個好地方。還是聽先生的吧。”
隔了好一陣,許先生才在一個地方站定,指揮王林和趙驥在四個角插上樹枝,肯定地對王林道:“這就是挖金坑的位置,對到錦屏山。”
王林問哪時候開挖,許先生掐指算了算,道:“不能挖早了,出殯的頭天晚上才能挖。”
王林又請定個出殯日子,許先生道:“我在來時的路上早給你算好了。你老漢兒是在三十那晚大概交丑時落的氣,因過年過節,人客不好請,日子定長一點,就定在初六的寅時。按這個時辰,挖金坑就在初五晚上的子時。”
王林牢牢地記下了,覺得剛才插的樹枝太細,又去折了幾根樹枝來,先掃除了金坑范圍內的積雪,在金坑的四個邊上也都插上了粗枝,作為標記,這才放心。
三人回城,在經過一個農家小院時,一個漢子匆匆從門里出來,險些與走在前面的趙驥撞個滿懷。
那人一見趙驥,滿臉驚恐,急忙轉身慌慌地跑了遠去。
趙驥感到此人有點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王林忙從后面跑上來扶著趙驥,對那人背影罵道:“大過年的,賊攆起來了嗎,跑得恁么快?”
那背影也不停下,只顧往大路下的一條田埂跑去,不久就消失在溪流的轉角處。
王林道:“這個人怪耶,啷個把人撞了就爬起跑了呢!”
趙驥道:“他可能有啥急事,要不然也不會這么著急。”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更覺奇怪,那人不顧雪徑濕滑,顯得有些慌不擇路,似在回避著什么。
一直走到武廟街,趙驥都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家院里已搭上了天棚,下面擺著席桌,供往來吊客起坐。
不過現在還沒什么人來,只有幾個幫忙的男女人等,坐在棚子下嗑瓜子聊天。
王隆從靈堂出來,對王林道:“哥,你回來了,我要到杜家去一趟。”
王林一驚:“到杜家去做啥子?屋里恁么忙,還是等忙完老漢兒的事再去吧。”
王隆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哥,你想哪兒去了,你以為我是去找杜老三生事?我是去找彭縣長,他那天在碼頭上讓我今兒就去上班。你說人家縣長都喊孫副官來看我了,我不得當面去向他老人家稟明情況告個假呀。”
王林道:“對對,你快去快回哈,許先生這還有好多事哩。”
王隆道:“有啥事情和規矩,你和許先生商量,吩咐我就是了。”一邊說一邊除了孝衣,出院去了。
張氏將王林拉到邊上,給他講了王隆上午到王振屋里翻箱倒柜的怪異舉動,王林撓撓頭,也鬧不明白王隆的意圖。
張氏讓王林進屋去看一看,王林白了她一眼:“你各人不曉得去呀,我這還要陪先生哩。”
張氏跌腳道:“我要敢去還喊你!”
王林惱道:“各人屋老人有啥怕的?再說你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王隆現在是大人了,如果還把他當小孩,他就會與我們當哥嫂的生分。”
張氏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怕他心性還不穩,一時沖動糊涂又要惹出事來。”
王林正欲說話,那邊許先生在喊,便撇下張氏過去了,張氏只得罷了,自回灶房去了。
申時都過了,王隆才回來。
王林一邊察言觀色,一邊問道:“見到彭縣長了?”
王隆道:“見到了,彭縣長準了我的假,還問我是到縣政府跟著他做屬員呢,還是跟著孫副官到警察局當警察?我選了當警察。”
王林道:“警察好,你不是老想著當兵么,當警察跟當兵差不多。孫副官也去警察局么?”
王隆道:“他是警察局長。”
王林道:“那更好,孫副官是彭團長帶來的親信人馬,我看你們兩人又投緣,跟到他不會吃虧。”
王隆點頭道:“我也這樣想。”
王林還想跟王隆再聊幾句,可王隆已走進靈堂上香去了,見他神色如常,從話里也聽不出破綻,便放下心來。
天黑后,幫忙的人吃過晚飯,陸續走了,王家的人也都吃了飯,在靈堂里守靈。
后半夜,天氣更冷,張氏坐在旁邊,忍不住上牙磕下牙,王林讓她回房去睡一覺,張氏起初不肯,后來實在架不住寒冷和瞌睡,便回房去了。
交過子時,王隆回他自己屋去了一趟,出來對王林道:“哥,你先守到,我感到困得慌,想去外面街上走走,醒下瞌睡。”
王林道:“你也去睡吧,明早起來替我,我白天補個把時辰的覺也就行了。”
王隆道:“我去街上走一走就清醒了,等我回來,還是你回屋去睡吧。白天你事多,以后都由我來守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