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道:“媽,你不懂就莫瞎說,趙亮說的這個琵琶跟你說的那個枇杷是兩回事,不能吃。”
蔣氏瞪眼道:“你醒陽了,我還說回家要找人給你喊魂哩!那枇杷不就是拿來吃的么?”
李潤哭笑不得:“趙亮說的這個琵琶是一種樂器。”
蔣氏笑道:“趙亮真是有學問,舅母兒哪懂這些啊。”
船到了,趙驥等人也隨蔣氏母子上了船,送他們過江。
船老大綰著褲腿,赤著一雙大腳板,面色黧黑,腦殼上包著兩圈發黃的白帕子,見所有人都上了船,便一聲吆喝:“都坐穩了哈,開船了——”
操起兩只一丈多長的大木槳,先將船倒劃著退到江面調過頭來,才蹬腿伸臂,用力地操槳插向江水深處,將渡船往對岸劃來。
看著船舷邊碧綠的江水,李潤感到眼前一片迷蒙,在這迷蒙中又升起羅鈴那秀美的面容。
只是隨著江水的流逝,那面容越來越模糊,等船到對岸碼頭,那面容就徹底地消失了,李潤的眼中不覺噙上了淚。
旁人都沒注意,只有趙驥看在眼里,心下不禁驚異:“表弟是個癡情人!”
上了岸,已有一乘滑竿等著了,李東說了地點,預付了銅板,趙驥等人便與蔣氏母子作別。
蔣氏上了滑竿,而擔子也由李潤挑著了,往東而去。
送客回來,趙驥來到上房,見趙羨正握著一卷書在津津有味地看,書的封面也是《史記》,便笑道:“爸,你早上才在罵趙亮,啷個你各人也看上《史記》了?”
坐在旁邊的李氏挺著大肚子,正在跟丫頭香兒翻茶盤,說道:“他嘴上那樣說,心里其實也是看不上新學堂的。兩爺子都是一對舊書蟲。”
趙羨頭也不抬:“你曉得!”
趙驥又道:“您今天啷個沒去茶館呢?”
趙羨的眼睛仍沒離開書卷:“不是有人說恁個大一家子人,連個陪說話的人都沒有么?”
香兒翻出一個新花樣,李氏不知該如何下指,正惱火,聽見趙羨的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叫道:“肉再肥,吃多了也膩,你各人青衣花旦的看煩了,想在屋清靜哈眼睛,啷個又往我身上扯呢!”
趙羨趕緊丟了書,臉上堆笑:“夫人息怒,算我說錯話了。你最近啷個總是毛焦火辣的呢,香兒,快去給李管家說,喊廚房熬點綠豆湯來給太太降火。”香兒應聲去了。
趙驥笑道:“媽最近是有點火氣大,是不是快到臨盆時候人都是這么煩躁。”
李氏道:“我以前懷你們姊妹幾個好象沒恁個惱火啊。”
趙羨笑道:“你媽哪時候火氣不大?”說得李氏笑了起來。
趙驥向趙羨稟告了彭玉石團長要在道臺衙門設宴的事。
趙羨道:“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到起的。”
趙驥道:“您的意思是這宴擺的有啥子名堂嗦?”
趙羨道:“文閣,你才當家,人又年輕,很多事沒經歷過,自然不曉得。這良州城有個怪規矩,凡新來的道縣老爺,無論是哪個,一攏了都是先請客,說是請客,其實就是要錢。”
趙驥有些糊涂:“要錢,當官的俸祿不是朝廷發么?”
趙羨道:“朝廷的俸祿才幾個錢?要不然他堂堂一個新軍團長,要論官職也跟前朝的把總差不多吧,初到良州,又是這改朝換代的大事,那一天到晚得有多少事要他來定奪處理?不說其它的,就光說剪辮子這一檔子事就夠他操心忙碌的了。你看看,不是在剪辮子上就出了你運求叔這事嗎?”
趙驥道:“是呀,上午我去道臺衙門,看見里面關了很多不愿剪辮子的人,都人挨人地擠在一堆,那當兵的看不慣掄起皮鞭就打,也還真是可憐。”
趙羨冷笑道:“那些都是不開眼的愚民!自古改朝換代都是殺人如麻,哪一個人能夠擋得住?那不是螳臂擋車,自尋死路么!你不讓剪辮子,人家派出兵丁上街,見人有辮子按到就剪了,你能咋的?”
一旁的李氏聞言瞅了瞅趙羨和趙驥腦后那飄零的短發,笑道:“你們兩爺子的辮子是不是也恁個遭當兵的剪的?”
趙羨臉一紅:“是又咋的,莫說我們兩爺子,全良州城的人都是恁個遭剪球了的,莫啥丟人的!”
趙驥道:“媽,難道你要我們象運求叔和王隆那樣啊。我那天上街,正好碰上一隊在街上到處揪人剪辮子的兵,我也不躲閃,就站在那里讓他們一刀剪了去。”
李氏道:“文閣,我的意思是你們兩爺子做得對呀!跟當兵的板啥子板,弄不好不是被抓就是被打,為了一條辮子不值得。”
趙驥點點頭:“其實要說起這辮子,剛被剪了那兩天我很不習慣,有些不氣出,現在反而覺得挺好,早上起來也不用再梳辮子了,倒也簡單了。”
趙羨道:“就是嘛,啥都無所謂,有則梳之,無則懶得梳。”
李氏笑道:“你是火上房了也不急,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輩子都是丟心落腸的耍。”
趙羨道:“嘿嘿,不是有你們兩娘母兒么。”
李氏眼一瞪:“我們兩娘母天生就該侍候你!”
正欲發火,香兒已端了綠豆湯進來,趙羨忙道:“快端上來滅火,要不哈兒把房子飃起來了。”
李氏又被逗笑了,便接過綠豆湯喝了起來。
趙羨道:“擺到擺到就扯得莫邊了,還是繼續說這個啥子彭團長。不光是剪辮子一件事,良州城恁么大,維持治安,安撫民眾,事情千頭萬緒,按說他哪有這閑功夫來請客吃飯呢?這不是明擺到起的嗎,啥子禮賢下士,啥子拜碼頭,都不過是當官的搜刮民脂民膏的借口而已。”
李氏道:“那你不曉得推病不去呀,明知道挨宰還要送上門去。”
趙羨道:“我還不想遭剪辮子哩,那由得你!”
趙驥道:“我看那彭團長倒不象是個貪婪之徒,對老百姓也還算愛惜。那些關在衙門里的人,他并沒有把他們投進監獄,而是打算關幾天,教訓一頓就放了。”
趙羨道:“其實我倒不擔心他這一頓飯,反正這幾十年來,我們良州的東家也好,掌柜也好,都對良州衙門的做法習慣了。只是這彭團長是帶兵的,良州城的道縣老爺都還沒來,他這一頓后,肯定道臺、縣長還得有兩頓。文閣,你要早做準備啊。”
趙驥道:“既然攤上這樣莫法的事,那也不用躲,全良州城他又不是只請我們一家,反正人家怎么樣我們就怎么樣唄。”
趙羨喜道:“正是此理!你處理事情如此圓滑有章法,我也莫啥好擔心的了。”說完又抓起桌上的書來看。
趙驥感到不對,問道:“聽您老人家的口氣,彭團長請客你不去,就我一個人去?”
趙羨哈哈一笑:“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彭團長這是請銀子又不是請人。趙家你是當家人,你不去哪個去。”
李氏眼又瞪了起來:“你象個當老漢兒的嗎,有了事只一個勁讓兒子往前頂?”
趙羨道:“我看文閣莫問題,他早上不是已見過彭團長了么,只要跟著大家一起出銀子,彭團長是不會為難他的。再說這些事文閣也是遲早要面對的嘛。”
李氏無語。
趙驥道:“倒不是怕不能應對,我只是覺得人家彭團長主要是請你,今早見了我順便喊我作陪,你這主客才不去,到時候他會不會怪罪哦?如果把關系鬧僵了,事情恐怕就不太好辦。”
趙羨道:“請我是因為他還不曉得你就是我趙家的當家人,不過不要緊,老夫已有妙計,你去赴宴時,到我這里來取錦囊一只,里面自有應對之法。”
李氏道:“有話現在就說,你又裝神弄鬼的。”
趙羨笑道:“夫人稍安勿躁。這什么事一下子就捅漏了有啥子意思嘛,慢慢來,就象品茶一樣,滋味逐漸地咂摸出來,那才好耍嘛。”
李氏氣道:“好耍好耍,你各人啷個不去耍呢,要人家文閣去舍身犯險。”
趙羨道:“夫人是氣糊涂了吧,啥子舍身犯險,我估計充其量這頓飯就是遭敲百把兩銀子的事,哪有恁么玄哦。”
李氏道:“那也不要大意,文閣畢竟沒經過這些事,你不好好教教他席上的應對之法,還在這慢慢來,品啥子茶!”
趙驥道:“媽,我原認為不過就是一頓普通的宴請,經您老人家這一說,好象這是鴻門宴似的。如果真是彭團長擺的鴻門宴,我倒想要去見識一下。”
李氏罵道:“背時娃兒,這又是衙門又是兵的,你以為當真好耍嗦。”
趙驥笑道:“媽盡管放心,兒子我不會莽撞行事,何況還有老漢兒這個諸葛亮在后面支招哩。”
趙羨擊桌道:“哎,這就對了。”
父子二人一唱一合,氣得李氏鼓腮瞪眼,一時無話可說。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兩個兵上門來,一個看似軍官模樣,一個象馬弁,跟在那軍官身后,手里拿著一摞紅色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