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犧牲
- 滬上秘聞
- 闞若栩
- 3109字
- 2020-04-28 11:00:00
聞思齊聽見推門聲,以為是聞思遠回來了,下意識說道:“怎么這么久?”
“是挺久的。”
聞思齊明顯一怔,他把頭從書中抬起來,呆呆打量著來人。
顧若棠將食盒放在簡易桌上,沉默著開蓋,拿勺。她面無表情把食盒遞給他,說:“喝湯吧。”
“是。顧小姐的手藝誰有這個福氣?”
聞思齊接過食盒,討好式地一笑。這一笑把顧若棠弄得什么氣都沒了,她低笑了兩聲,又假嗔道:“快喝,湯涼了可不好喝了。”
黃昏從病房窗子灑進來,悄無聲息地打在兩人身上,白色的床單在黃昏下一片金黃。聞思齊淺淺地喝著湯,不知是面前的人還是手中的湯,一點一點沖淡他心底的愁緒。
喝完湯,顧若棠簡單收拾了下保溫桶,坐回她原來的位置,開口道:“你前幾天……”
“我很好,死不了。”她剛說出口,就被聞思齊打斷了。聞思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表示房間有東西。
竊聽器。
顧若棠當下了然,皺眉說道:“什么叫死不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電話也不回一個,就知道和思遠騙我!你說說,都幾天了?”
“是我的錯,我這不是怕你擔心跑來醫院嘛,這幾天醫院太亂了。”聞思齊軟聲說著拉過她的手,攤開她手掌不急不慢寫著電碼。
顧若棠一面看著他指間,一面說:“謝謝你的好心,你也不想想我在家有多擔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離病房不遠的另一個房間,有電訊員捂著耳機默默記下他們的談話內容,身后穿著茶綠色大衣的男人看著他筆下的記錄,一臉冷峻。
聞思齊簡短的描述了這兩天發生的事,顧若棠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所幸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剩下的只能耐心等待時機營救。
聞思齊與顧若棠兩夫婦這邊在嘮著日常,日常一字不落被電訊員記下。秦振鋒盯著那張紙,不可置信地上前奪過耳機一聽,聞思齊的聲音在耳機電流聲中沙啞地傳出來——
“院子的草又高了?我改天找個幫工過去,你無須親自動手……”
藤井三郎俯身貼近耳機,兩人聽了一會兒,藤井站直昂頭說道:“秦處長,該聽的你也聽到了,還有什么問題?”
秦振鋒拿著耳機,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支支吾吾。他郁悶無比,像是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堵心。
叫他怎么能夠相信,跟了自己幾年的老部下是共產黨?
但他們從聞思齊進病房就開始監聽,確實沒發現什么異常。
一定是聞思齊太狡猾了。秦振鋒如是想,沒有說出口。
見他沉默不語,藤井三郎淡淡掃了他一眼,便轉身離去。門敞開著,那抹綠色的背影很快消失了。
秦振鋒把耳機甩回去,發泄似的一拳錘在桌子上,爾后氣呼呼地撐著桌子。
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揪出聞思齊的狐貍尾巴。
審訊室的燈光依舊忽明忽暗。
陸辭坐在刑訊椅上,虛弱地望著來人,臉上帶著鎮定的微笑。
聞思遠進來后揮揮手,旁邊的特務們退了下去。他拉過一張椅子,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吱拉的聲音,刺耳的聲音傳過監聽室,在場的人無不下意識皺眉捂住耳朵。
錄音磁帶吱吱地轉動著,聞思遠的聲音在磁帶地轉動下,帶著磁性外放出來——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看看吧,現在凌晨三點半。知道為什么大半夜把你叫出來嗎?因為你的問題還沒交代清楚,說說吧。”
審訊室陷入沉默,無人答話。
聞思遠坐在椅子上,低頭慢條斯理地擦著金絲眼鏡鏡片。擦完后,他疲憊地揉揉晴明穴,把眼鏡重新戴上。
他抬頭看向陸辭,陸辭依舊微笑著看他。
聞思遠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提醒道:“現在我在這里還能跟你講道理說說話,如果藤井中佐來了,事情恐怕不是這么美妙了。”
監聽室的人只能監聽到審訊室的對話,無法監視其中的一舉一動。在所有人不曾注意的時候,聞思遠搭上陸辭肩上那只手開始有節奏地敲動著電碼。
摩爾斯電碼符號匯成一句話——
【今夜有雨,刮東南風。】
這是國共兩黨合作的暗號,若非緊急關頭不得使用,聞思遠這是表明身份了。
陸辭內心咯噔一跳,他萬萬沒想到聞思齊的弟弟聞思遠也是暗中潛伏人員。中統?軍統?來不多想,聞思遠將一顆白色藥丸塞入他的衣領。
聞思遠手指熟悉地敲著電碼,嘴上說道:“我看你歲數不大,何苦遭這個罪,說了對你我都好。你不說話,待會就不是我站在這兒苦口婆心了。我們有一千種讓你開口的辦法。”
【這是一顆假死藥,吞下兩到三分鐘即可發作,接著你會出現心臟驟停等跡象。你找個時機吞下,剩下的交給我們。】
陸辭了然,思忖片刻,心底有了主意。
聞思遠交代完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正欲繼續“審訊”,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抹軍綠色的身影立在門口。藤井三郎徑直走進來,隨手將軍大衣脫下給身后的副官,問道:“思遠君,還是沒有進展嗎?”
“嗯,他的嘴巴實在很嚴。”
“呵。”藤井三郎冷冷地看著電椅上的囚犯,招了招手,進來了個白大褂日本醫生,醫生提著醫療箱,滿臉自信。
藤井三郎對聞思遠說道:“思遠君你先下去休息,我親自來會會他。”
聞思遠點頭稱是,臨走時有些憂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日本醫生正從箱子里取出一支針管,他輕輕一推,針管滋出一片水花。
這大概是要用藥物上刑了。聞思遠在特訓班學過,這類藥物注射后會引起致幻效果,也叫“吐真劑”,得有強大的心理才能不受控制。聞思遠為陸辭捏了一把汗,希望他能在此之前吞下那顆藥丸。
陸辭依舊穿著那件被捕時的灰色長衫,衣衫在敵人的折磨下破損嚴重,粘上的很多血污大都已發黑。藤井三郎替他掖了掖胳膊處的破布條,好遮擋住他胳膊上潰爛的長口子。
藤井三郎緩緩地說:“陸先生,人活一世,都會面臨選擇,現在你面臨的是深遠的抉擇,希望你好好考慮。”
陸辭淡淡笑了笑不說話,答案顯而易見。
藤井三郎嘆了一口氣,表情里充滿了惋惜,他示意醫生可以上前注射了。他需要那些液體流入陸辭的血脈,他需要陸辭吐出“一號名單”。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后,他會把陸辭殺死。
在他看來,他給過他選擇,他尊重他的選擇。
針管中的藥物從陸辭手肘的靜脈流入,不知過了多久,陸辭慢慢感覺意識開始模糊,面前的日本特務也變得恍惚。他的眼皮很沉重,努力想睜開,又不受控制地合上。
這時有個聲音在耳邊回蕩——
“姓名?年齡?”
陸辭下意識回答道:“陸辭……今年二十八……”
“老家在哪?”
“老家……”陸辭面色蒼白,嘴唇干裂,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面頰滑落,“老家在……北平九渡河鎮杏樹臺村……”
醫生點點頭很滿意,他退到一邊去,用日語匯報道:“中佐,犯人已經無意識了。”
藤井三郎上前,瞇著眼看刑訊椅上任人擺布的陸辭,盤問道:“76號里,有沒有你的同黨?”
陸辭朦朧中仿佛看到一束光從面前照射來,一個黑影迎面朝他走來,越來越近,原來是聞思齊。陸辭暗松一口氣,當下卸下了防備。
他看見“聞思齊”湊近他,問道:“我們在76號還有沒有其他同志?”
“你是最清楚不過的……我相信你不會忘記……”
“聞思齊”繼續發聲詢問:“老陸,'一號名單'在哪?快交給我!”
“在……在杜鵑那兒,被捕前我交給了她……”
“杜鵑?杜鵑是誰?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杜鵑是……”陸辭感覺嗓子每說一個字就像被刀子剮得生疼,在沉重的眼皮底下他發現“聞思齊”那團黑影竟然越來越大,越來越黑,籠罩在他四周,他快看不清了。
陸辭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迫使自己清醒些,他對那團黑影笑著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藤井三郎湊了上去。
“同志再近些,我說話小聲,怕你聽不清……”
藤井三郎雖疑惑,但也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到陸辭面前。
陸辭狠狠一捏手心,溫和的眼神霎時變得凌厲,他用盡全身力氣,猛的一口下去,咬住了藤井的右耳。
藤井三郎倏地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在原地撲騰亂跳,痛苦地嗷叫著。身邊的特務們見此紛紛沖上前拉開他倆,無論如何捶打陸辭都無法令他松口。藤井的副官見狀抽出槍抵住陸辭的胸口,“砰砰砰”一連開了好幾槍,鮮血從陸辭的胸口淌出,他松了口,藤井跌坐于地,嚎叫聲穿透牢房。
陸辭的嘴角不斷涌出鮮血,他微笑著,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保護好了潛伏的同志,無愧組織。
直到他去世前,腦海里都是紅旗飄飄。
藤井三郎捂著被咬掉的右耳,不顧自己的狼狽怒吼道:“是誰讓你們把他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