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人悠悠不識真
- 弦上有春秋
- 山海兜
- 2225字
- 2019-04-11 19:21:08
雖是初春,已有了萬物復(fù)蘇之狀,然微雨后,夜深寒氣逼人,屋檐下時不時疏雨三兩聲,乍然一聽,猶似千里之外的琴音縹緲,若有還無。
西窗下,燈影幢幢,女子獨坐小妝臺前,已落了白玉簪,長發(fā)披散在肩,尖尖下巴消瘦得厲害。右眼角那滴顫巍巍欲落的血淚,映入銅鏡里,眼眸如古泉般沉寂,微微頷首,黯然銷魂。
“吱呀……”屋門推開沉重聲響,帶入一陣夜風微寒,小閣門重重水色幔子徐徐飛揚。顧大娘捧了小木盤進來,眉眼含笑,和善可親。
“六姑娘,還未歇下呀。”顧大娘笑著,將一碟嫩黃小餅和一只青瓷小盅放于小圓桌上,“我瞧著姑娘今兒用膳不多,又外出逢了雨氣,唯恐姑娘你受了寒,特做了些通神餅送來。”
“大娘有心了。”曲小六緩緩回過身來,朝顧大娘微微頷首,這才放下了手中雕花木梳,長長青絲垂落腰間,說不出的楚楚可憐之姿。
“六姑娘,趕快來嘗嘗。從前小少爺染了風寒,我給他做姜湯,他總嫌微辣不合口,我就專程琢磨著,以鹽湯焯姜片、蔥絲,和上糖、白面,又入香油少許,煎炸成餅,可算去了微辣之氣。”顧大娘扶著曲小六于小圓桌坐下,忙遞了塊通神餅給她,一面又笑道,“小少爺可愛吃了,還說什么姜可通神明,給取了個通神餅的名頭。你說,這么塊餅也能通神?”
曲小六接過通神餅,抿了一小口,甜香之中卻有微辣姜味。聽著顧大娘的笑語聲,吃著通神餅,微寒的夜風竟也不覺有多冷了。
“可是這餅不合口味?”顧大娘見曲小六拿著那塊通神餅,只吃了一小口,就怔住了一般,也不說話。小聲問了句,又揭開青瓷小盅蓋兒,遞給了曲小六,關(guān)切道,“喝口茶湯,緩緩。”
“大娘做的餅,很好吃。”曲小六似方回過神一般,一手拿著通神餅又咬了一口,一手接過青瓷小茶盅,輕聲回道。
“六姑娘喜歡吃就好。”顧大娘這放了心坐在一旁,滿眼是笑。
曲小六咽下口中的通神餅,放下了手中余下的通神餅,雙手捧著青瓷小茶盅,忽而盯著顧大娘,分外認真道:“大娘,你為何待我這般好?”
“六姑娘是陸家表親,那可是咱小少爺?shù)挠H表姊。老爺不是說了,六姑娘到了咱府上,就是一家人,瞧瞧,府中上下都直喚您六姑娘,竟比嫡親哩!”顧大娘瞧著曲小六,面上仍是含著笑,心里頭卻是有些心疼,這姑娘年紀雖輕,卻似有不少心事,總是蹙著眉。不免又多說了幾句,“姑娘既來了陸府,只管當是在家里。老爺待你親如嫡女,自是不用大娘我多言。小少爺那人,性情最是爽直,是個有口無心的,總歸沒有壞心腸的,如若出口的話無意冒犯了姑娘你,可要多擔待幾分。”
“大娘,我乏了。”顧大娘說的這些,曲小六都明白,只是陸府終歸不是她的家。她終是低著頭,淡淡說了句,那茶湯一口都還未飲,便擱下了。
“那姑娘你好好歇息,莫要多慮才是。身子最緊要,別的什么事都會過去的。”顧大娘是個知趣的,如此溫言細語地叮囑著,便收拾著離開了。
顧大娘離開后,曲小六吹了燈火,獨坐在西窗下,眼眸如古泉般沉寂,透過薄薄窗紙,怔怔望著漆黑寂靜的夜色,一眼望不到盡頭。
有些事,終歸是過不去的。
因為,她終歸不是曲小六,不是陸家的表親,不是陸玄羽的表姊。
她也曾想過,就算自己不是曲小六,是瀟湘王女王陵,總歸也能坦然無愧地接受陸家待她之好。
可,她不是曲小六,也不是王陵。她只是這天地之間的一縷孤魂,無人憐,無人惜,無處可安身。
可,她還是要活著,繼續(xù)活著。哪怕無人憐,無人惜,無處可安身。
哪怕是借王陵的身份,欺瞞了陸銘。哪怕是借曲小六的身份,欺瞞了陸家上下,欺瞞了世間所有人。
只要,能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等到寧家沉冤昭雪,等到奸臣齊光伏罪受死的那一日。
要活下去,一定活下去,才能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等到寧家沉冤昭雪,等到奸臣齊光伏罪受死的那一日。
這話是半年前,她逃出牢獄時,那個暗中相助的人留給她的。這句話,一直支撐著她,逃出了牢獄,逃出了火海,逃出了臨安,逃出了鬼門關(guān)。
她沒有死,寧素心沒有死。
她在逃亡途中落了水,頭部撞擊礁石,受了極重的傷,為好心人搭救,因昏迷不醒而送到了芙蓉鎮(zhèn)縣衙。她落水時帶著王陵的朱環(huán)佩,憑著朱環(huán)佩,陸銘將她誤認做是故人之女,王陵。
待她醒來時,已被接回了陸府。她躺在榻上思量了許多日,終是將錯就錯,以王陵的身份留在了陸府。
那時,瀟湘王家滅門已鬧得滿城風雨,陸銘料想這是王門孤女,為保其周全,是以又替其尋謀了個身份,假借曲氏之名,為其編造了個表親姑娘的身份,名正言順地留在陸府里,對外稱是養(yǎng)病。
陸銘這個人,正直之中又有幾分懦弱,懦弱之中又有幾分謹慎。關(guān)于王陵的身份,連著他親兒子陸玄羽也不知道。在陸銘眼里,他這個兒子終是個孩子,有些事知道太多,終歸不是什么好事。
是以,陸府上下乃是左右街坊都只知道,昨年秋時,陸家來了個曲氏表姑娘,似是染了什么病,養(yǎng)了半年方才見人。
曲小六數(shù)著這一路走來的日子,不知不覺竟半年有余了。她逃出臨安,竟這般久了。
她摸著黑緩緩走回了床榻前,合衣躺下了。溫軟的被褥蓋在身上,仍是抵不住春夜寒涼。緊握著雙拳,閉上眼,全是臨安那些過往,有寧家滿門抄斬的場面,有齊光奸邪的面容,有秦衍血濺衣襟的冷漠,昨日種種,仍是歷歷在目。
而在秦府寄人籬下的那些日子,悲也好,歡也罷,皆好似化作了云煙,隨風消散。有些過往,她不愿再記起。
她心中的恨,心中的痛,無人可解。
而陸家上下待她之好,待她以誠,她也同樣無顏坦然相對。
從前,她住在秦府,隱忍謹慎,步步小心,處處仔細,唯恐有半步差池。
如今,她住在陸府,陸家上下待她愈好,她反覺愈發(fā)不自在,不知為何竟愈發(fā)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一如這乍暖還寒的天兒,愈發(fā)教人捉摸不透。
屋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又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