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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原版

1992年9月的一天,我在圖書館里偶然讀到了一本叫作《管理的前沿》的書,作者是彼得·F.德魯克。讀著這本書,我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這是一本討論經濟和管理問題的論文集。然而,它與我讀過的任何經濟學或管理學著作都大不相同。它談論的話題在我們看來是如此復雜,但在作者眼中這些問題的實質是如此清晰,好像它們不過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些事實是我以前未曾看到的,我從未想到用這樣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它的語言是那么自信優雅,沒有生僻的概念術語,甚至沒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注釋。同時,我心中又產生了巨大的疑惑。

這本書的開篇是記者里奇曼采訪德魯克之后寫成的“訪問記”,其中德魯克說了這樣一段話:“30年前,我出版了《管理的實踐》,那本書使人們能夠學會怎樣進行管理。當時,人們認為管理是少數天才能做的事。我坐下來,使它成為一門學科。”當時,我剛剛大學畢業,學的是企業管理專業。然而,當時國內的《管理學》教科書幾乎沒有提到過《管理的實踐》這本書,也沒有一個教授談到是德魯克創立了管理學。無論如何,《管理的前沿》一書讓我睜開了眼睛,我這才發現幾乎在各種管理類書籍中都能找到德魯克的名字。德魯克的管理學的確與眾不同,它不僅為實踐者提供了管理知識,它還具有一種力量,一種觸動人心靈的力量,這種力量能激發起人們的責任感和勇氣去創造一個自由與繁榮的社會。我確信這才是管理學。

德魯克20世紀初生于奧地利維也納,1937年去往美國,到2005年辭世,他見證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滄桑,在管理學領域辛勤耕耘60余載,成為研究20世紀西方管理學演變的一個重要線索。

德魯克管理思想的發展與西方社會經濟的變遷緊密相關。在20世紀30年代初,德魯克就預見到希特勒終將失敗,西方國家將進入一個新的工業社會時期。1943年,在反法西斯聯盟逐步扭轉戰爭初期被動局面,戰爭處于轉折關頭的時期,德魯克走進了美國通用汽車公司。18個月之后,《公司的概念》一書出版,這是一部從多個視角來研究大型工業企業的著作,也是德魯克的研究從政治學領域轉向管理學領域的標志。《公司的概念》一書提出的組織理論激發了西方大企業以分權化為標志的改組浪潮。20世紀50—70年代,西方經濟經歷了戰后持續增長的黃金時期,德魯克管理思想也在這個時期逐漸發展成熟,《管理的實踐》(1954年)一書標志著德魯克管理思想的形成,其倡導的目標管理思想在管理熱潮中受到追捧。《管理:使命、責任、實務》(1973年)一書則可以視為這個時期管理思想的總結。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西方社會開始步入以知識經濟為基礎的新社會,這個時期德魯克的研究重點轉移到對創新和創業的研究以及對知識社會和非營利組織管理的研究。《創新和企業家精神》(1985年)和《非營利組織管理》(1992年)可稱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在經濟增長模式發生變革之時,《創新和企業家精神》為創業時代的管理者提供了明確的指導,而《非營利組織管理》則將視野從企業管理擴展到了公共管理。如果將德魯克思想比喻為一條大河,上面提到的這些著作只是這條河流的幾個拐點,它還有水草豐美的源頭,縱橫交錯的支流,并與管理學其他流派交匯融通,是了解西方現代管理學發展的一把鑰匙。

福萊特曾經說過:我們不能將自己的思想分門別類……我們不會想到這是經濟學原理而那是倫理學原理。在我們所有的思想背后,必然有一些根本的基礎的東西,而那正是用來解決一切難題的。

那么,德魯克管理思想最為根本的源頭是什么?德魯克在《管理的前沿》一書中曾經說過,“我對管理的興趣,并非始于企業……是從我對現代社會的分析以及得出的結論開始的。”實際上,理解德魯克的管理思想要從他的社會理論開始。在《工業人的未來》一文中,他構想的現代社會是一個功能社會,這可以視為理解德魯克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所謂功能社會,就是社會中的每一個成員都能找到自己明確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功能的社會。德魯克的管理理論是為其功能社會理想服務的。在德魯克看來,社會與個人之間的功能關系的任何類型和形式,都取決于該社會對于人的本質和終極成就的基本概念。這些基本概念都是選擇性定義的,不同的選擇形成不同的基本價值觀。人的本質可視為自由的或不自由的,平等的或不平等的,善的或惡的,完美的、可臻于完美的或是無法臻于完美的。終極成就可以視為是在現世或來世,是在于靈魂不朽或是靈魂最終寂滅,是在于和平或戰爭,是在于經濟成功或子孫滿堂。關于人的本質的信念決定著社會的意志;關于終極成就的信念,則決定著對實現這一意志的追求。在德魯克看來,人在本質上是自由的、平等的,同時也是無法臻于完美的,這表明沒有任何一個人或一個群體能夠完全理解組織的復雜性并完全駕馭它。

人類的終極成就在于和平相處,而經濟成功則是功能社會運轉的基本條件。這些價值觀是從美國社會傳統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理性主義等基本信念衍生而來,是傳統價值觀在工業社會的新闡釋。人在本質上的不完美是組織必須采取分權原則的根本依據,自由主義意味著個人必須做出選擇并對選擇導致的結果負起責任。德魯克認為,通過改善管理,現代企業可以在遵循和發揚西方社會的基本價值觀的前提下持續發展。管理者的使命就是要創造并實踐與這些價值和信仰相協調的管理原則和管理技術。只有這樣,西方國家的現代企業和現代社會才能有效運轉下去。他一再強調,組織不是為了存在而存在,它的最終目的應該是超越自我。工商企業,最終的目的是經濟;醫院,最終的目的是治病救人;大學,最終的目的是教書育人并從事研究工作。為了達到這些目的,所謂的管理,這一獨特的現代發明,把人類組織起來共同勞動,并建立起社會組織。德魯克在《創新和企業家精神》一文中談到自己為什么如此關注企業的創新活動時指出,創新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保持和提升企業的贏利能力,更重要的是創新促成了企業或其他社會組織的自我更新,社會組織只有通過鼓勵創新精神和激勵創業才能避免革命和流血,實現持久和平與繁榮。德魯克在晚年之所以特別關注非營利組織和公共部門的管理,是因為他看到了知識社會具有與工業社會不同的性質和結構,社會功能的分化需要以新的組織形式為載體,只有政府、企業與非營利組織一起合作,才有可能減少沖突和動蕩,實現西方國家向知識社會的成功轉型。

由此可知,德魯克研究管理學的出發點在于,通過組織和管理實現個人自由與社會和諧。

德魯克的思想看似平易實則艱深。

德魯克的著作行文優美似散文,尤其是管理類的著作和文章,行文妙語連珠,說理平易,多用例子和比喻。但是,要真正理解與接受這些思想和方法卻實屬不易。目標管理已經成為最為普遍使用的管理技術,盡管德魯克強調目標管理重點不在目標而在管理,但是大多數管理者眼中仍然只有目標而不見管理。關于利潤,德魯克說它只不過是投資于未來的成本,然而,鼠目寸光、見利忘義者比比皆是。復雜的商業環境有其潛在的觀念模式和行為體系,不僅普通人難以真正有勇氣實踐德魯克的想法,即便是斯隆也對自己的管理哲學深信不疑,堅決反對德魯克的“工廠社區”之說。如果不是日本人首先拜德魯克為師,并且取得了令西方瞠目結舌的成功,將美國式管理學一統天下的局面改寫為多元化格局,恐怕韋爾奇、蓋茨以及戴爾都不會虛心就教于德魯克,并且如此重視他的意見。

即使對于學界而言,德魯克也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容易理解。事實上,學界對德魯克的認同主要是源于實踐者對德魯克的重視。對學科日益趨向細分化的學術界來說,德魯克這種百科全書式的思想者本身就是異端。他每隔兩三年就研究一個新領域,幾十年如一日。因此,他精通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以及歷史,熟悉醫學、文學、教育學和日本藝術。他不遵從流行的學術規范,在追求客觀定量分析的科學范式居于至尊地位的時候,他堅持管理是一門人文藝術學科,堅持管理真正重要的方面是不可能量化的。他試圖了解每一種新事物的來龍去脈,直至找出它的本來面目。他在文中肆意地旁征博引,有意在文章中避免使用公式和圖表,筆鋒銳利,語氣斬釘截鐵。盡管他的思想所及超出了絕大多數讀者的知識面,但他卻贏得了最為廣大的讀者群。盡管任何學者都難以局限于某一個學科領域的知識對德魯克做出全面的評價,但背景不同的讀者都從德魯克的論述中發現了有關本學科的真知灼見。

德魯克之所以被認為是經驗學派的代表,是由于他極大地發展了經驗研究的方法。經驗研究者往往要采用已有的概念和理論框架來處理經驗形成理論。但德魯克不同,他自己發明新的概念,提出新的理論,他既是經驗主義者,又是預言家。他提出或重新闡釋了工廠社區、目標管理、重新民營化、創新、企業家精神、團隊工作、知識工作者和知識社會等概念,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管理改革浪潮。這些概念誕生之時,它們似乎與現實距離遙遠,甚至具有理想主義的色彩。然而,這些概念卻又是如此平實自然,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融入管理術語中,同時也悄悄融入日常語匯之中,好像它們本來就存在著,而并非得益于某人的創見。

也有一些研究者稱德魯克管理思想為“大師(guru)理論”,而沒有沿襲孔茨將德魯克歸入經驗學派的說法。英國學者胡克金斯基根據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版的各種教科書的觀點,按照市場接受性(著作銷售量)、爭議性(與傳統思想的對立性)、獨特性(可為管理者提供大量有趣的議題)和作者聲望四個標準來確認哪些管理思想最受歡迎,并將這些最受歡迎的作者稱為“大師”。按照這個排名,德魯克排名第三,居于法約爾和麥格雷戈之后。大師是印度教中的精神和靈魂傳教者;在美國,這個詞指那些有“遠見卓識的人”,它表明管理者準備按照他們喜愛的大師的建議和指導采取行動,有時甚至是不加批評地采取行動。

這兩種觀點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看待德魯克。何謂學派?一般而言,如果一些理論之間存在著充分的相似性,它們或者持有相似的觀點,或者采用類似的方法論,彼此之間相互影響,有繼承有批判有發展,而又未脫離某種范式,研究者往往將它們視為一個流派。因此,孔茨的經驗學派之說,將德魯克與戴爾、紐曼等人放在一起,因為德魯克和戴爾都曾仔細研究過通用汽車公司和杜邦公司等企業的經驗,得出過類似的觀點,戴爾還在《偉大的組織者》一書中對經驗研究的意義和方法做了敘述。學派的說法,意義在于找出不同學者及其理論之間的聯系,并說明這個學術群體的傳承淵源與未來發展。顯然,大師理論要簡單得多,它并不理會這些復雜的關系,它只是強調這些大師不同凡響,本身代表一座高峰,如果放在流派之中,難免淹沒了大師個人的卓越貢獻,因此大師不適合集體照,稱其為“經驗主義的代表人物”不如直接稱之為“彼得·德魯克”。

本書根據我的博士論文改寫而成,我盡力避免使用生僻的學術術語,避免因為過于學術化而使本書成為對讀者來說面目可憎的概念迷宮。德魯克鉆研過那些最為晦澀的哲學著作,而他文風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我想他也一定不會贊同研究者把他清楚明白的道理說得云里霧里冒充高深。

謹以此文紀念彼得·德魯克先生!

張遠鳳

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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