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工業社會理論
20世紀初期,人們普遍對大企業擁有的巨大力量和帶來的矛盾沖突感到不安。知識界更是擔心它可能毀壞西方社會崇尚個人自由和獨立精神的傳統,從而將個人變成組織的奴隸。德魯克卻并不悲觀,他認為新社會必將是一個工業社會,是一個自由的功能社會[30]。然而,工業社會并不會自動成為一個功能社會,它在誕生之初就面臨著極大的風險,它可能保持自由市場制度,但更可能走向集權主義。
一、工業社會的危機及出路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美國的大型工商企業從總體上來看已經完成了管理革命,股東從公司的權力舞臺上退隱,職業經理人逐漸掌握大企業的控制權,現代公司制開始在各個行業蔓延開來[31]。在歐洲,盡管現代公司制沒有一如美國那樣流行,但大型企業的實力及其影響仍然與日俱增。然而,管理革命在其進行之時,人們不僅驚嘆于它爆發出來的巨大生產力,而且深深地為它所帶來的矛盾和沖突所困擾。應該說,管理革命本身并未能解決工業革命早期的勞資矛盾,反而增加了管理層與工人的沖突。這些矛盾使得西方社會對自由企業制度的信念及這一信念支持下的市場經濟制度產生了懷疑,對19世紀歐洲傳統的自由主義價值觀產生了懷疑。逢此之時,法西斯主義應運而生,法西斯主義者企圖通過國家極權統治代替市場機制來徹底解決工業社會的問題。
德魯克認為,工業社會危機的根源在于個人的身份危機。前工業社會沒有出現此種危機,那是因為那時的人們沒有普遍的個人身份危機。在工業社會以前的時代,一個人的出身就決定了他的身份。只是到了工業社會,個人身份危機才凸現出來,并對社會秩序構成威脅。在工業社會,企業取代家庭和個人成為基本生產單位,顛覆了人們傳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摧毀了傳統職業的技巧和聲譽,消除了個人通過傳統勞動獲得的滿足感,導致了傳統價值的貶值和傳統行為的消失[32]。既然是組織而不是個人在從事生產,那么個人的社會地位、社會聲譽和社會權力也不再可能與個人的勞動聯系在一起,而只能依附于個人在組織中的職位,個人在組織內部的成員身份。
在工業社會里,公司作為代表性社會機構,管理者成為決定性的社會力量,大規模生產成為代表性的生產方式。在這個新社會中,資本家與管理層作為公司的所有者與經營者獲得了明確的身份與地位。前者憑借著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權,后者通過接受前者的委托,獲得了財產權的衍生權利——經營權,掌握了對公司的實際控制權。這兩個群體通過委托——代理的關系緊密結合在一起,在新的工業社會中確立了自己的位置。
然而,現代企業不是僅由所有者和管理層組成的。工業社會中最大的群體——工人,沒有在公司里找到身份和功能。工人在離開了原來有明確社會地位的職業(手工藝者或農民)之后,在工業社會里沒有得到同等的機會,沒有明確的社會地位和功能,當然也就沒有獲得尊嚴和責任感。他們成了高效率、自動化和標準化的機器,而失業者更是被放逐的人。他們缺少經濟保障,更缺少社會融合,沒有社會功能和身份[33]。一句話,工人沒有獲得工業社會的公民權,這顯然違背了西方社會的基本信仰和價值觀。所有者、經理層與工人之間矛盾叢生沖突不斷,究其根源正是工人的身份危機。如果不能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這個新生的工業社會將岌岌可危。事實上,這種危機乃是導致兩次世界大戰的根本原因。
在當時來看,西方社會解決這一危機有兩條出路:一條是法西斯主義所主張的國家集權方式,即由國家接管企業;另一條對自由企業制度的改良。在德魯克看來,兩次世界大戰就是這兩條道路之間的較量,戰爭的勝負將決定工業社會的命運由誰來主宰。德魯克認為,法西斯主義是一個試圖解決西方文明普遍問題的錯誤出路[34]。改變企業的所有制性質并不能解決問題,只有通過提高生產率和改善企業管理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因此,他在《經濟人的末日》中斷言法西斯主義必將失敗。
20世紀30年代末,歐洲上空戰云密布,德魯克將目光轉向大洋彼岸的美國。在對美國革命和美國精神進行分析之后,德魯克看到了在美國建立一個自由的功能性的工業社會的希望,“如果要使自由的工業社會以自由的、非革命的、非極權主義的方式得到發展,那么當今之時能夠做得到的只有美國”[35]。德魯克在《公司的概念》一書開篇就提出:除非發生重大災難,否則沒有任何事物能使絕大多數美國人放棄他們對以自由企業為基礎的經濟體制(A Free-enterprise Economic System)的信念,他通過通用汽車公司的考察證明這個假設是有效的。德魯克仍然擔心,如果大公司不能協調好企業與工人的關系,就有可能被政府接管即被國有化,從而導致自由企業制度徹底失敗。
二、現代企業的危機
1929年10月28日,紐約證券交易所股價從歷史最高點急遽下跌。連續幾年,股價持續下跌,整個美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大蕭條。1931年中期,經濟一路下滑,數以百萬計的人失去工作。那些失業者痛苦到了極點,因為他們大多數人利用積蓄付了購房的首期款,依靠每個月的收入支付抵押貸款。一旦失業,他們付不出貸款,銀行便收走了用于抵押的房產,他們因此流離失所。人們的美國夢破滅了,不再相信國家和企業,甚至對自己和孩子的未來也不抱希望。質量管理大師朱蘭(Joseph M.Juran)親身經歷了這場災難,盡管他此時已是霍桑工廠的中層管理人員,他也時時感到失業的恐懼。他在1932—1936年攻讀了法學博士學位,獲得律師從業資格,以便自己萬一失業之后可以另謀生路?!霸诮洕笫挆l的開始階段,工齡較長的員工是較為安全的,到最后階段,工齡超過20年的員工也面臨下崗?;羯9S擁有4萬名員工,到1933年經濟開始恢復時只剩下7000人。”[36]由于經濟危機帶來的失業恐懼,以及企業對于勞工關系的忽視,20世紀初期是西方國家勞工關系最惡劣的時期,也是工會運動迅速發展的時期。其中,汽車業的勞工關系最糟糕,除了采煤及橡膠等幾個行業之外,其他行業望塵莫及。
工人階層在工業體系中地位日益邊緣化,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工人缺乏就業保障或者說缺乏職業安全感;二是缺少晉升機會。在工業社會中,公民身份獲得的前提條件是必須成為一個企業的一員,即雇員,才能贏得社會地位。因此,充分就業成為現代社會前所未有的新問題和大難題。盡管一般認為充分就業主要是政府的職責,但是德魯克認為,企業可以主動采取一些措施來緩解工人對失業的恐懼感。至于均等的晉升機會則是更加難以實現的目標。20世紀20年代中期,朱蘭在霍桑工廠工作時,對工廠的晉升機會做了這樣的評價。“根據小道消息,有兩種途徑能升職。只有大學畢業生才能迅速升職……所有其他員工能夠較慢地升職。而升職與資歷密切相關,晉升的職位也往往受到限制。要想在霍桑工廠不斷升職,就必須是WASP——即盎格魯·撒克遜白種清教徒的后裔,擁有大學學歷,而且還不能是女性?!?span id="hnzdkik" class="math-super">[37]
20年后,當德魯克進入通用汽車時,幾乎可以說,除非擁有大學學歷,否則很難躋身于管理層,整個管理班子全部由大學畢業生組成[38]。對于工人來說,工頭(foreman)就是其職業生涯的頂點。工頭在通用汽車公司這樣的大公司里,其地位可說是“兵頭”,卻無法成為“將尾”。各種工會組織的領導層中集聚了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人,這些無法登上晉升階梯的工會領導人,在工會里獲得了施展才能的機會。工會領導人一度成為美國社會最有權力的群體,有時甚至連總統都不得不買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工會領導人所擁有的地位——這種地位使一條專為工人們開放的通向社會顯要的途徑——成為激發工人開展工會運動的一大動力。如果公司能夠為所有人提供機會,那么勞工關系不至于如此緊張。但是,這一提議在大型企業里幾乎不具有操作性,因為大型組織的管理人員幾乎無法接觸到一線工人,無從發現有潛質的年輕人。
而工業化社會的新秩序能否成功建立起來,取決于這些大型工商企業在完成經濟使命的同時,能否成功地擔當起社會的領導者這個新角色,能否將員工視為社會的一員,給予每個成員以社會地位和社會功能。除非給予每個成員以社會地位和功能,除非這種決定作用的社會力量是合法的,否則,沒有一個社會能夠建立起秩序。這要求現代企業不僅能夠完成經濟職能,而且能夠有助于實現社會和諧。否則,自由企業和市場制度將失去其存在的理由,失去合法性的基礎。
德魯克試圖通過改善企業管理,以使工業社會在堅持自由企業制度的基礎上實現新的和諧。德魯克對困擾工業社會的矛盾給予了嶄新的定義:這種矛盾的性質不再是勞資之間的階級矛盾,也不是管理層與工人之間的矛盾,而是組織與個人之間的矛盾或者說社會與個人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體現為管理層的角色與工人所處角色之間的沖突:管理層關心提高生產率,工人擔心生產率的提高可能帶來失業因而抵制提高生產率;管理層希望降低成本包括勞動力成本,而管理者眼中的勞動力成本卻是工人的收入,工人要改善生活水平當然要求提高工資;由于管理層尤其是高級經理們的報酬遠遠超過普通工人,工人難免對此產生不滿和怨恨。德魯克認為,無論在社會主義國家還是在資本主義國家,管理層與工人的關系在性質上是相同的,工業社會的生產方式決定了這一矛盾存在的普遍性。所以,這是一個與大型組織的管理相伴生的問題,即使將企業國有化不僅不能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會將問題引向錯誤的方向。德魯克認為,在解決這個問題的過程中,大公司是否能夠賦予工人以身份和地位是工業社會能否成功運轉的關鍵。
三、工廠社區與工業公民權
德魯克在《新社會》中詳細分析了工業社會的沖突類型及其原因,得出的結論是,工會并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只有企業管理層才是解決問題的決定性因素。
工業公民的地位與功能必須通過其從事的工作體現出來,所以造就工業公民的任務主要地落在公司身上。如果能夠對工人的工作賦予意義,公司就能讓工人成為工業社會的公民。這個問題既不是家長式(Paternalism)的福利社會制度能夠解決的,也不是工聯主義(Unionism)的抗爭行動能夠解決的。家長式的解決方式將工人視為孩子,告訴他們工作的意義,給他們更多的福利,給他們安全感,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他們,卻沒有給他們成人的責任感和尊嚴。工聯主義者為工會成員謀利益,將工會成員的利益看得高于公司的整體利益,將工會的利益看得高于社會的整體利益,這也不符合美國社會的基本價值觀。
那么,在企業里,工人如何成為工業公民呢?不是被某個“家長”賦予,不是靠社會來拯救,而只能通過自我實現來獲得,即個人通過發揮潛能,對組織目標做出貢獻獲得成就,而體驗到自身的價值及其在組織中的地位。德魯克在《管理的實踐》和《管理:使命、責任和實務》中曾經提出通過建立工廠社區(Plant Community)來融合各種不同的群體,調和工業社會的矛盾。
德魯克對工業社會的這些看法使他處于一種奇怪的境地,西方學者以及企業界將其視為危險的社會主義者,而社會主義國家的學者卻又認為他是一個固執的資本主義者,“出于西方資產階級學者的偏見,往往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一些命題妄加非議”[39]。他在對工業社會基本問題的定性方面惹惱了資本主義者,而在解決問題的出路方面又激怒了社會主義者。
在對工業社會的關鍵問題的認識上,德魯克贊同馬克思的分析。德魯克認為馬克思看到了工業社會“真正的問題”,他認為勞資矛盾是工業社會的最嚴峻最重要的問題,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將危及工業社會的前途。但是,另一方面德魯克又認為美國在完成了經理革命之后,勞資矛盾已經轉變為工人與管理層的矛盾,他們之間的矛盾其實質并非階級矛盾,而是工人與企業之間的矛盾或者說工人與組織之間的矛盾。
在如何解決這個矛盾方面,德魯克顯然更同意泰羅的觀點。他認為所有權革命不能解決工業公民權的問題,即使改變一個社會的所有權形式,只要以大生產大流通為特征工業化生產方式不可避免地存在,現代企業這樣的大型組織就仍然存在,相應的管理問題也仍然不能得到解決。無論所有權屬于誰,這個社會都必須解決類似的管理問題。將勞工關系問題定性為所有權問題只會掩蓋真正的問題,使之更加復雜化,甚至有可能引發社會動蕩,使得問題更加難以解決。和泰羅一樣,德魯克認為只有依靠生產率革命,極大地提高生產力,極大地增加社會財富,才能最終解決問題。德魯克希望通過生產率的提高和管理的改進,來避免沖突和分裂,實現社會的持久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