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論:中國古代管理思想
- 張再林
- 1858字
- 2019-09-12 18:41:34
第一章 徹底經驗主義
一、西方哲學的超驗主義傾向
我們面前的世界其本質最終是可以經驗的,抑或是不可經驗即超驗的?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實際上可以視為是劃分中西兩種不同哲學的根本的分界。
區分現象與實在,亦即現代英國哲學家懷特海所謂的“自然之二分”,是西方哲學的基本特征和一貫傳統。對于西方哲學家來說,所謂現象,即外部世界通過人類的感覺經驗所呈現給我們的東西;而所謂實在,則是那種隱匿在現象背后的、作為被呈現者自身的東西。因此,前者屬于可感世界而“現而不實”,而后者則屬不可感世界而“實而不現”。我們看到,早在古希臘巴門尼德就提出“意見”與“真理”二者的對立,柏拉圖則宣布了“幻影”與“理念”之間的分歧。也正是基于這種兩界的設定,集古希臘哲學之大成,亞里士多德把“在”本身從“在者”中施以剝離,使后者從屬于經驗的科學,使前者屬于超驗的本體,最終在西方學林中為所謂的“形而上學”開辟了一席之地。
中世紀經院哲學被史學家們目為西方哲學的“黑暗時期”,但是在堅持現象與實在對立這一西方哲學傳統方面,經院哲學家們并不遜色于古希臘人。這種對立不僅表現為名辨問題上的唯名論與唯實論之間的尖銳對峙,而且以極為激進的形式表現在神學領域。從所謂的人與神、塵世與天國的二分的假定到安瑟倫、托馬斯對上帝超越性的論證,都無不是對這一點的印證。因此,人們不無理由地發現,西方哲學對于神學不唯并行不悖,而且正是由于這種哲學,才使神學為自己的存在根據找到了最好的說明。
如果說,現象與實在的對立傾向在西方古代與中古哲學中仍屬隱而不顯的話,那么,這種傾向在西方近代則為蹈常襲故的哲學家們進一步發揚而推向極致,這就形成了以英國經驗論和大陸唯理論為代表的勢如水火的兩大對抗系統。一方面,英國經驗論從現象的經驗出發摒棄實在的本質,宣稱唯有特殊的感覺經驗才是唯一可信驗的東西,從而最終走向相對主義的懷疑論。另一方面,大陸唯理論從實在的本質出發無視現象的經驗,堅持唯有先驗的普遍的理性才是通向真理的唯一途徑,從而流于絕對主義的獨斷論。因此事實表明,西方近代哲學所引以自豪的對古希臘傳統的“復興”,不過是重新回到哲學分裂的別稱,而它的所謂對“人類理性”的“啟蒙”,不僅無助于醫治西方文化的沉疴舊病,而且無疑于舊傷添新痕,使西方文化一步步邁向死胡同。
在西方哲學史上,康德無疑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站在時代的前沿,他比任何人都更痛切地意識到哲學分裂所帶給西方文化危機的深重,也比任何人都更徹底、更自覺地反省和批判西方日趨陳腐的二元論傳統。而他的旨在溝通現象與本體的“先天綜合判斷”“先驗統覺”“先驗想象”等一系列極富建設性的思想的提出,使他的哲學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對于備受哲學分裂之苦的西方哲學來說,不愧為一場震古爍今的革命。然而,康德的哲學努力,依然是先入為主地以現象與實在的區別為其前提的。故他反對認識的對象的超驗,但同時又不忍割愛不可經驗的“物自體”;他堅持先驗意識的統一,但同時又斷言知性與理性為背反的二律。所以,就其最終結論來說,以克服二元分裂為其宗旨的康德哲學,仍不失為是一種貌合神離的體系。
這種現象與實在之間的難以愈合的傷口,使西方哲學始終生活在不可知論的陰影之中。對于西方哲學家來說,既然我們的意識只可經驗現象,那么,那種隱匿在現象背后的本體的實在,則只能屬于意識鞭長莫及的領域。因此,我們不難看到,在西方哲學史上,可知論與不可知論一直結伴而行,實證主義與神秘主義始終共生共榮。也正是基于這種不徹底的“半截子”的經驗主義,西方人使現象世界從屬于科學,而把這一世界的真實的本體、最終的根據拱手讓渡于神學。于是,展現在西方文化中的,一方面是科學的昌明,另一方面是神學的盛行;一方面在塵世中實證自己的感覺,另一方面在天國中超渡自己的靈魂。借助于科學人可以為我們面前的世界立法,但歸根結底,這一作為主宰的立法者自身最終卻又是冥冥之中的上帝的子民。
這是一種無“根”的文化。明白這一點,你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德國哲學家胡塞爾“回到存在本身”這一口號振聾發聵地喊出了苦悶失落的西方哲學家的心聲,成為他們共同的文化批判綱領。但是,循著西方傳統哲學模式是不可能回到“根”、回到“存在本身”的。西方哲學這種無根癥,實際上深深植于西方哲學的現象實在二分的傳統哲學模式之中,而這種二分又深植于人的以邏輯—語言為其軸心和基礎的人類普遍的思維模式和文化定向之中。因此,它幾乎已成為一種人類文化的不治之癥。然而,當我們把目光轉向中國古代“道”的哲學的時候,我們發現,對這一問題的解決,中國人卻早已陳倉暗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