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皇帝制度與中央政府(修訂本)上
- 劉文瑞
- 5339字
- 2019-09-12 18:44:33
1.原始社會人類首領的產生方式及制度規范
如果我們以公共權力的有無作為標準來界定政治,那么,原始社會同樣有政治。如果我們以階級斗爭的有無作為標準來界定政治,則原始社會不存在政治。從政治學的角度來看,顯然前一種界定較為合理。
大量的考古資料表明,中國早在六七千年以前,就有了豐富多樣的新石器文化,而且已經有了完善的氏族組織和部落組織,自然也就隨之有了較為穩定的首領產生方式。
人類一旦有了組織,就必然要有首領,這就同樂隊要有指揮的道理一樣簡單。據理推之,恐怕在藍田人、北京人時期,人類就存在著首領。這一點雖然在目前尚無資料證實,但從人類的近親——靈長類動物來看,首領是確實存在的。在黑猩猩、大猩猩等動物的自然群體里,那些靠勇猛、靠膂力,或者還要靠一點聰明而取得首領位置的佼佼者,規定著群體內的等級和秩序,脅迫其臣民按它們的意志行動。
人類和動物不同的地方,在于人類有思維,有語言,能夠以協議、契約的形式來達成動物界必須以角力和征服才能達成的目標。但是,人類的思維、語言能力也是隨著人類自身的發展才發展起來的。藍田人的腦容量僅有782毫升,比現代人的1430毫升幾乎相差一半。因此,我們絕不能夠拿現代人的思維水平來推斷原始人的協商和契約能力,原始人也絕不可能有現代意義上的民主制度。用現代人的觀點去推論古代的實際情況,是歷史研究中經常出現的失誤。特別是關于民主問題,如果用現代人類對民主的認識來理解原始社會的民主狀況,就有可能對古代的民主產生極大的曲解。由此來看,人類最早的首領,幾乎可以斷言不能也不會以民主推選的方式產生。以靈長類動物來推論,最早的人類首領,只能是靠武力、靠征服、靠血淋淋的爭奪產生。
問題在于,當人類進入了新石器時代,有了氏族與部落這樣的血緣組織之后,首領的產生是否還需要武力?要弄清這個問題,又必須弄清它的前提,即氏族與部落的首領由誰來擔任?
傳統觀點認為,人類最先進入母系社會,再進入父系社會。在母系社會里,由德高望重的婦女擔任首領;在父系社會里,由男性推選首領?,F在看來,這種說法不確。
首先,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的前后關系是否構成社會發展的必然序列就大有疑問。大量的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資料證明,人類歷史上確實存在過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但母系與父系之間不存在必然的前后繼承關系。我國已經有人對仰韶文化母系社會說提出了質疑。[13]而且就在仰韶文化時期發現有父系社會的遺址。[14]
現代西非的調查資料也說明,處在同一發展水平的部落中,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是并存的。因此,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的劃分,并不一定是人類社會發展階段的劃分。再進一步說,人類歷史上有母系氏族,但母系社會并不一定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經階段。有的學者甚至斷言,在人類的歷史上,并不存在一個必然由婦女擔任首領的、非經不可的歷史階段。[15]
其次,即使人類社會必須經歷一個母系社會階段,也不一定由婦女掌握公共權力。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的區分,是社會組織結構的區分而不是掌握權力者性別的區分。在很多母系氏族中,婦女雖然受到尊重,在社會生活的某些領域具有一定的權力,但在經濟、宗教、軍事等領域中的真正權力卻歸于男性掌握,特別是那些“母親”的年齡最大的兄弟,具有掌握權力的優先地位。如印度馬拉巴爾海岸(Malabar Coast)的納亞爾(Nayar)人、特羅布里恩島上的土著居民、北美的納瓦霍(Navaho)印地安人,以及加納的阿散蒂(Ashanti)人,都是母系氏族而由男人掌權。那種認為女性在社會生活、特別是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占主要地位,就必然要由婦女掌權的推斷,在邏輯上是無法成立的。我國云南德宏的傣族,婦女擔負全部生產勞動的三分之二工時,但其社會地位卻十分低下。上溯五百年,“其俗賤婦人,貴男子,耕織徭役擔負之類,雖老婦亦不得少休”。[16]這種現象絕不是個別的,相反,在母系氏族中婦女生產、男子掌權的現象卻是較為普遍的。
據此推斷,歷史上的人類首領,即使是在母系社會存在的情況下,也可能是一直由男人充任的。
那么,這些由男人充任的首領又是怎么推選出來的呢?
從人類近親靈長類動物的情況來分析,可以肯定地說,人類首領的產生必然存在一個暴力爭奪階段。但是,隨著人類智力水平的提高,或遲或早,人類總會認識到,靠殺戮方式在同一群體內部爭奪首領地位的方式會削弱群體力量,是不明智的。經過漫長的發展,人們終于發現了可以用和平推選或自然繼承的辦法來產生自己的首領。這一漫長的過渡,從歷史資料來推論,大約從舊石器時代延續到了新石器時代的初期。當代民族學調查的資料證明,母系社會也好,父系社會也好,均已基本排除了以暴力爭奪首領位置的方式。(當然,在個別情況下,尤其是在現有首領軟弱無力的情況下,人類仍然易于回歸到以暴力奪取首領位置的方式。但是,這只能說是一種復古,而不能說是進化。)母系氏族中多由母親年齡最大的兄弟掌權這一事實證明,在母系社會,首領產生的方式以血緣遠近為主要依據,在此基礎上可進行適當選擇,一般選經驗豐富者或具有宗教地位者。這種選擇并不是按我們所想象的方式民主推選,而是一種按慣例進行的血緣繼承。只不過這種繼承要取得同氏族成員特別是氏族貴族的認可而已。如果同氏族成員不認可,則輔之以武力的或非武力的競爭。
根據文獻資料和民族學資料來看,在父系社會,由于繼嗣的明朗化,首領的產生基本上采用血統繼承方式。也就是說,在父系社會,廣義上的“父傳子”繼位方式已經確立。那種把父傳子、兄傳弟繼承方式作為國家產生標志的觀點,忽視了原始社會的社會組織形式以血緣關系為基本紐帶這一特征,缺乏科學的立論依據。國家的產生,特別是中國歷史上國家的產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找出一個明確斷限的努力,在一定意義上是不可取的。我國史學界長期把夏禹傳位于啟作為中國歷史上國家誕生的標志,其實是把理論教條化、把科學研究形而上學化、把歷史資料剪裁得適用于自己觀點而帶來的謬誤。
就拿文獻有明確記載的先商、先周世系來說,本身就否定了父子相傳是階級社會標志的論點。按《史記·殷本紀》所載,校以卜辭,商族自簡狄“吞食玄鳥之卵”而生契,直至成湯代夏,父子相傳凡14代,如下所示:
(1)契—(2)昭明—(3)相土—(4)昌若—(5)曹圉(yǔ)—(6)冥—(7)王亥(一作核,《史記》誤作振)—(8)王恒(《史記》無)—(9)(上甲)微—(10)報丁—(11)報乙—(12)報丙—(13)主壬—(14)主癸—(15)天乙(湯)
按《史記·周本紀》所載,周自姜嫄“履大人足”生棄后,直至武王代商,父子相傳凡16代,如下所示:
(1)棄(后稷)—(2)不窋(zhú)—(3)鞠—(4)公劉—(5)慶節—(6)皇仆—(7)差弗—(8)毀隃(yú)—(9)公非—(10)高圉—(11)亞圉—(12)公叔祖類—(13)古公亶父(太王)—(14)季歷(公季、王季)—(15)昌(西伯、文王)—(16)發(武王)
很明顯,先商和先周起碼有相當長時期處在氏族社會階段。我國史學界的研究中,對先商與先周的氏族社會何時解體、何時進入階級社會雖然有不同意見,但公認為商在第七代王亥以前,周在第四代公劉以前,無疑還處在氏族社會階段。用血緣繼承關系作為進入階級社會的標志,無法對先商和先周的歷史做出合理的解釋。
如果再向前推,《史記》還排列了上古的世系繼承關系。依照《史記》的說法,上古的“人文始祖”黃帝與堯、舜、禹之間,黃帝與夏商周三代的祖先之間,都具有血統繼承關系。假若《史記》的說法能夠成立,我們以夏禹傳位于啟作為進入階級社會標志的論點進行邏輯推演,則不僅從夏商周的始祖,而且上至堯舜禹乃至黃帝時期就早已進入了階級社會,豈不荒謬!當然,《史記》的記載尚有許多疑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既然父系社會就有了原始的繼承制,那么,在邏輯上就應有了以繼承制產生首領的方式,而且很有可能以繼承制產生首領的方式為主。結合有關禪讓制的傳說來推斷,在父系社會里,首領一般由繼承產生,但如果按繼承方式即將接替首領位置的人選不勝任,也就是在對繼承者有較大的不同意見的情況下,則可用推選方式作為繼承方式的補充和替代。而階級社會的王位繼承制,與原始繼承制的不同之處,只不過是不再“咨之四岳”,即不用再取得共同認可,而且可以用暴力鎮壓不服者而已。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歸納出,原始社會是人類剛剛從野獸狀態脫離出來的階段,是人類文明最不發達的階段。最早的人類首領產生方式,肯定帶有動物界弱肉強食的痕跡,后來才緩慢地走上了和平道路。而這種和平乃是求生的必要手段,是被迫的、愚昧的,絕不能把它美化為現代人所崇尚的自由平等。民族學和人類學的資料證明,部落社會、氏族社會也存在著差別和不平等,部落或氏族的成員在性別之間、年齡級別之間、某一特定集團與其他集團之間,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權利和權力的不平等。因此,人類擺脫了動物界那種血淋淋的產生首領的方式后,所形成的首領產生方式,并不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樣,是平等的推選方式,而只能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繼承方式。雖然母系社會與父系社會的血緣繼承方式在計算血統上的標準不同,但卻不可能擺脫這種方式。民主推選首領,充其量是對血緣繼承方式的認可辦法或者是修正辦法,不可能成為原始社會中首領產生方式的主體。對上古民主制度的推崇,一半是事實的夸大,一半是后人的美化。李宗桐先生在《中國古代社會史》中曾指出:“堯舜禪讓尚能以另一個假設解釋……即王位似由舅甥相傳?!?span id="dohdkyx" class="math-super">[17]如果以甥舅相傳解釋禪讓制,則會使禪讓制代表古代民主的觀點不攻自破。
必須指出的是,部落聯盟的首領產生方式在原始社會中不具有代表地位。部落聯盟首領的產生,多半是靠部落之間的實力對比。而且部落聯盟是否為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進化的必經階段,也是一個大有可疑之處的問題。摩爾根當年把部落聯盟看作是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發展的必然階段,只是看到了易洛魁社會中存在著部落聯盟而得出的推論,有一定的局限。在世界上的其他民族中,部落聯盟并不常見。特別是把中國歷史上的炎黃時期看作部落聯盟時期,實際上是把摩爾根模式硬套過來的結果,并不十分可靠。因此,部落聯盟的首領產生方式,可以視為父系氏族或部落首領產生方式的一種特例,在現有資料的基礎上,尚不能把它作為由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普遍形態,更不能把它作為社會發展的一種基本規律。
原始社會的人類首領,如氏族首領、部落酋長、部落聯盟的軍事長官,都具有其相應的權力。歸納起來,這種權力大致有以下方面:
(1)宣戰媾和權。對于外氏族、外部落與本氏族、本部落之間的沖突,氏族部落首領有權決定戰和問題。
(2)生殺予奪權。對外族成員侵犯本族,氏族首領有權代表本族對其施加一切處罰。對本族成員有違反族規(如習慣、禁忌之類)者,或本族成員有不利于本族公共利益的行為者,氏族首領有權依照慣例對其施加族內處罰。這種對族內成員的處罰一般有三種方式,即:全部或部分剝奪個人生活資料、驅逐出本族之外(即后代所謂的流放)、處死。同時,氏族首領還要裁決族內糾紛。
(3)領導權。主要是組織領導本族的生產活動。
(4)宗教權。氏族首領在宗教上的權力一般較小,通常情況下,氏族中的宗教權是由氏族首領以下的宗教成員(巫、祝之類)所掌握。這些宗教成員代神發言,對于氏族首領形成一定的制約。多數情況下,執掌宗教權力的巫祝要和執掌世俗權力的首領互相配合,達成一定程度的溝通,共同處理氏族公共事務,行使統治權。
現代民族學的發展,提供了大量的調查資料,為我們了解氏族首領的權力提供了方便。如大洋洲西新幾內亞的達尼部落德洛摩-馬貝爾氏族的酋長庫魯路,在鼻子的中隔上穿了個洞,用來戴豬獠牙,以作為他擁有權力的標記。在南太平洋的新赫布里底群島南巴人的部落,伊拉南賓平酋長以氣派的服飾表示其酋長地位。在墨西哥南部瑪雅文化博納柏克遺址的一座建筑物上有一組壁畫,其中的酋長與別人不同,他戴有頭盔,上衣、腳鐲和長矛都用美洲虎皮包著,這是他崇高地位的象征。在大洋洲新喀里多尼亞諸島上,首領的標志是住在高頂圓形茅屋里,茅屋的頂尖上有象征性的雕刻,此外,首領還擁有儀仗斧以及傳統的貝殼幣等等。在拉丁美洲復活節島上,部落首領執有權杖,權杖的頭上為一雕刻后涂彩的人面像。西南非洲的霍屯督人,酋長要比其他人富裕一點,并占有較大的席帳,他的標志是穿一件豹皮或山貓皮的長袍。等等。我國許多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出土有大量的權力象征物。這些出土文物的主要類型是象征戰爭和生殺權的斧鉞,商代早期甲骨文中的王字作(金文為“
”),到祖甲起變為
(金文為“
”),學界多解釋為斧鉞的象形字。其次還有象征宗教權的玉璧、玉琮等物。[18]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原始君主的地位,一般通過其居住、服飾的不同來加以象征。他們都具有本族成員必須服從的地位,本族成員對其首領,一般都有一種十分尊敬的卑下感。他們對其首領的尊敬和服從,主要是依據習慣。這些氏族首領一般都不脫離社會生產以及其他氏族活動,特別是遇到對外族的戰爭,氏族首領必須親自領導并參加作戰。
原始社會氏族、部落首領以及部落聯盟首領,其行為主要依據本氏族或本部落的習慣規范。他們要嚴格地按照自己族內的傳統和慣例辦事。如果他們違反了傳統慣例,就會產生兩種情況,或者是他們的行為能夠取得氏族成員的認可,在本氏族中形成新的習慣;或者是在氏族成員的反對下被放逐,氏族另外產生出新的首領,或以原先確定的繼承者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