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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國古代宗教觀的身體性

一、神圣的身體

“死而民畏其神”。按對于宗教本質的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理解,宗教始于人類對其生命有限、個體死亡的自覺的體驗,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對這種生命有限、個體死亡的超越的愿念。故宗教崇拜對象始終是與無限永恒即自在永在這一世界的終極性存在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終極性的存在,惟其無上規(guī)定故謂之“帝”,惟其不可詰致故謂之“神”。

因此,生命所面對的共同的處身情景、共同的“大哉問”,意味著宗教追求乃不囿于民族和地域的疆界而成為人類的普世性的追求:不僅西方民族命中注定衣被著耶和華的光輝,而且中華民族亦同樣如《詩經(jīng)》所云,“上帝是依”“靡神不宗”而以所謂“神州”的子民自詡。然而,盡管如此,在對宗教的把握方式上,不同的民族卻同歸而殊途。而這種皈依途徑的不同,實際上系于對“身體”的取舍和理解上的巨大的差異性。

如果說西方的宗教基于一種“祛身體化”,而這種“祛身體化”又基于對身體的一種自然主義的理解的話,那么,中國古代的宗教觀則反其道而行之,其基于一種對身體的無上的尊崇,而這種對身體的無上的尊崇則又基于對身體的一種現(xiàn)象學的理解。

這種現(xiàn)象學的理解的身體也即梅洛—龐蒂所謂的“挺身于世界”的身體,其既是一種“身心合一”的身體,又是一種“體用不二”的身體。這意味著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被視為是人的身體行為的“目的論的項”,整個宇宙都被視為是人自身生命體現(xiàn)的身體場。這樣,對于中國古人來說,不是所謂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維特根斯坦語),而是身體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換言之,身體的延伸代表了世界的延伸,身體的最終規(guī)定亦代表了世界的最終規(guī)定,從而正如現(xiàn)象學的現(xiàn)象之外別無他物,其現(xiàn)象之外不存在著康德意義上的不可知的“物自體”一樣,中國古代的現(xiàn)象學式的身體亦不存在著不可詰致、難以企及的“上帝”。實際上,所謂“上帝”就是人的身體本身,就是人的身體經(jīng)由行為從中開顯出來的東西。

緣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在漢語中“身”“神”不僅同音而且同義,如古《尚書》中“身厥命”的“身”字同于“傍”,而《說文》云:“,神也”。同時,緣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中國古人其實是以一種“依形軀起念”的現(xiàn)象學方式構造其種種終極性概念,如在甲骨文中,“太”“天”“元”等字皆為象形字,皆像直立的人之身形。因此,凡此種種表明,正如中國古人堅持無論是宇宙的“天道”還是倫理的“人道”都“即身而道在”,都根身于人的身體性一樣,中國古人堅持統(tǒng)攝天人的那種更為根本性、更為終極性的“神道”亦以身體性為其根本。故在中國哲學中,身體之身已不再泥于自然主義的血肉形身,而成為經(jīng)由現(xiàn)象學還原的不折不扣的“化身”“道身”和“佛身”。身就是古人所謂的“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天地之極,就是老子所謂“不失其所者久”的永久之所,就是經(jīng)天緯地、貫古通今的那種一以貫之的宇宙的神圣至道本身。

這是一種中國文化所特有的“身體性的神學”。從中既濫觴出了以正相關于身體為其進路的中國“儒教”,又派生出了以負相關于身體為其證地的中國“道教”,而后來的從容中道并直喻“即身成佛”的中國佛教的推出,則使中國古代宗教之“身教”內涵得以真正明徹的揭曉。可以說,這種“身體性的神學”不僅是對西方意義上的意識化、對象性的上帝的消解,從而是對中國歷史之所以沒有“創(chuàng)世神話”之謎的真正破譯,而且也以一種正本清源的方式對中國式的“內在超越”的宗教內涵做出了更為合理的解析。質言之,中國式的“內在超越”的宗教的所謂的“內在”,不是海外新儒學所謂的之于“心靈”的“內在”(無論是把這種“心靈”視為是王陽明所謂的“虛靈明覺”的“良知”,還是視為是理學家所謂的“惟精惟一”的“道心”),而是之于“身體”的“內在”。故中國古人與其說強調“心外無物”,不如說強調“身外無物”;同理,中國古人的超越與其說是內在于陸象山所謂的“此心千古不磨”的“此心”里,不如說是誠如古《尚書》所謂的“天之歷數(shù)在汝躬”所云,其內在于每一個人親自身體力行的“我躬”也即“我身”之中。

顯然。這種內在超越型的“即身成佛”的宗教思想,既與皈依于“絕對的他者”的神學宿命論判若霄壤,又與鼓吹“唯我的自由”的唯意志主義渺不相干,而是最終以神與人之間的真正對話,和基于這種對話的神與人之間的徹底的和解為其指向。這是因為,正是經(jīng)由身體的躬行,使身體成為一種具有自組、自調、自穩(wěn)的功能的有機開放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在綰合身心、溝通天人的同時,始終在天命與人為之間維持著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一種可反饋的“回互性”。這意味著,人的行為的“業(yè)”乃“受身因緣”,但世間“萬物”亦“從業(yè)因生”。我們看到,從中不僅濫觴出了中國古代特有的“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這一“天生人成”的宗教觀,而且還演繹出了判然有別于西人的“德行并不許諾幸福”,而堅持“身業(yè)”和“果報”須臾不可分離這一最具東方宗教色彩的思想。后者最早見之于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蔡仲之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太甲中》)的古《尚書》里,還有后來提出“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的道教的《太上感應篇》中,并在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理論的中國古代佛教學說中得以最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和發(fā)明。

因此,安樂哲曾指出:“中國文化傳統(tǒng)既是無神的(athe-istic),同時又具有深刻的宗教性。”其實,需要進一步補充和糾正的是,由于立足于身體及該身體所內蘊的神人對話機制,嚴格地說,不是中國文化具有深刻的宗教性,而是實際上中國文化本身就是宗教,而且是一種最具宗教生機和宗教氣質的宗教。然而,窮源以竟委,對于中國古人來說,這種深刻的宗教性并非像西方人那樣來自冥冥之中的上帝的神啟,而是發(fā)端于對于人自身的身體及該身體的“身業(yè)”的切身的體驗。就中國歷史而言,一種成熟的身體性宗教的正式推出,則始于王國維所說的中國文化變革最劇的殷、周之際,它乃是與周人對殷人的“殆教亡身”的歷史實踐的反思和批判有關。

在周人看來,“天命靡常”,殷的國運最后的終結乃“天降喪于殷”(《尚書·酒誥》)的結果。而這一天譴又首先是殷人對天大不敬使然。早在武乙時期,殷人就開創(chuàng)了其獨有的“射天”的傳統(tǒng),殆至商紂,其更是“弗吊昊天”(《尚書·多士》),“罔顧天顯民祗”(同上),“昏棄厥肆祀弗答”(《尚書·牧誓》),“郊社不修,宗廟不享”(《尚書·泰誓下》),致使商王朝最終淪落為地地道道的“無神的國度”。另一方面,這種對天的大不敬其實又肇端于其對身的大不敬。在古《尚書》里我們看到,商紂“褻神”乃根于“褻身”,其不僅“厥心疾很,不克畏死”(《尚書·酒誥》),而且身業(yè)不修,恣意妄為,所謂“酒池肉林”、所謂“狎侮五常”、所謂“作威殺戮”、所謂“屏棄典刑”、所謂“因奴正士”,這些罄竹難書的見諸史筆的記錄,還有其宣稱“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這一極端唯意志主義的狂肆和桀驁,表明其既不敬生前之身又極其無視身后的果報。而這種“身體的遺忘”乃為殷大廈將傾埋下了真正禍根,并最終導致這一曾顯赫一時王朝的滅頂之災的在劫難逃。

因此,歷史表明,“非天不中,惟人在命”(《尚書·呂刑》),殷的敗亡與其說是“天作孽”不如說是“人作孽”,與其說是慢于鬼神的“殆教”所為,不如說是殆乎親躬的“亡身”結下的惡報。這樣,“殷憂啟圣”,正如周人通過一種歷史的現(xiàn)象學把宇宙之天道與人倫之人道都還原為“身道”一樣,周人也經(jīng)由一種歷史的現(xiàn)象學把神圣之神教最終還原為“身教”。如果說前者的思想主要為周易和周禮所發(fā)明的話,那么后者的思想則最早可追溯到古《尚書》中圣人的言之諄諄的忠告,因為古《尚書》不僅明確提出“天之歷數(shù)在汝躬”(《尚書·大禹謨》)、“其(上帝)集大命于厥躬”(《尚書·君奭》),而且還第一次向世人昭告:“祗厥身”(《尚書·伊訓》),“修厥身”(《尚書·太甲中》),“慎厥身”(《尚書·皋陶謨》),從而標志著中國古代的身體性神學的真正的奠定和形成。

對于周人來說,既然身體被身神合一地視為神圣本身,那么對身體的崇拜同時也意味著對神圣本身的崇拜。于是,隨著身體中的神圣性的發(fā)現(xiàn),和隨著一種身體性神學的奠定,對神的頂禮膜拜的問題開始真正自覺地被周人置于其生命和生活中。《周書》中所謂“祈天永命”(《尚書·召誥》)、所謂“惟天明畏”(《尚書·多士》)、所謂“時惟天命”(同上)、所謂“不敢不敬天之休”(《尚書·洛誥》),以及《詩經(jīng)》中所謂“有周不顯,帝命不時”(《大雅·文王》)、所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同上)、所謂“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大雅·大明》)、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大雅·皇矣》)、所謂“敬恭明神,宜無悔怒”(《大雅·云漢》)適足為其明證。因此,周文化之所以大異于殷文化,與其說是由于其對殷人的“神道設教”的否定,不如說是由于其通過之于神圣的根身性以及該根身所固有的神人對話機制的發(fā)現(xiàn),而重新恢復了中國古老的神統(tǒng)的尊嚴。

正如《詩經(jīng)》“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所述,基于這一神統(tǒng)建立的國度是一個出現(xiàn)在故土上的朝氣蓬勃和異倫駿茂的新的國度。這里的人民依然相信“神”的存在并敬畏“天命”,但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信。這是由于,他們相信上帝就在他們的生命和生活之中;這是由于,他們相信他們可以與他們的上帝娓娓交談,從而相信此岸與彼岸、塵世與天國并非天懸地隔而是息息相關,只要付出自己的不懈努力,人間就有他們心馳神往之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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