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文化十八講(修訂版)
- 張茂澤
- 6532字
- 2019-09-12 18:49:39
一、國內流行的通俗解釋
首先看看國內有關宗教的通俗解釋。國內廣為流行的《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詞典》)“宗教”條目說:
《詞典》認為“宗教”概念或語詞有四個方面的意義:
第一,宗教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
第二,宗教在認識上是虛幻的反映,潛在的意思是說,宗教對世界的認識是錯誤的、虛假的;
第三,宗教努力說教,希望(“要求”)人們信仰上帝、神道、精靈、因果報應等;
第四,宗教以天國或來世的美好理想安慰人或欺騙人。
關于定義的第一句,我們可以提出疑問:宗教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嗎?簡明回答:不是,或不只是。原因如下:
首先,宗教不只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意識形態(ideolo-gy),根據《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解釋,它是與社會政治實踐有關的、負有某種社會政治使命的觀念系統。意識形態是社會哲學或政治哲學的一種形式,其中實踐的因素與理論的因素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意識形態是一種觀念體系,旨在解釋世界并改造世界。最早采用意識形態(ideology)這一名詞的是法國革命時代一位名叫A.L.C·德斯圖·斯·特拉西的哲學家,他用這個名詞表示他所稱謂的觀念科學,與那些解釋性的理論,體系或哲學有區別,它是一種負有使命的科學;其目標在為人類服務,甚至拯救人類,使人們擺脫偏見,為理性的統治做好準備。《百科全書》進而歸納出意識形態的五個特點:①它包含一種解釋人類經驗和外部世界的綜合理論;②它以概括、抽象的措辭提出一種社會政治組織的綱領;③它認定實現這個綱領需要斗爭;④它不僅需要說服,而且要吸收忠實的信徒,還要求人們承擔義務;⑤它面向廣大群眾,但往往授予給知識分子某種特殊領導任務。[35]
宗教當然也是一種觀念系統,但它和一般的意識形態也有不同處,它可以和某種社會政治實踐、某種社會政治使命相關聯,但不必有這種現實的關聯;即使宗教與社會政治發生聯系,也往往是被動地為統治階級所利用。正如江澤民在1997年12月7日與部分宗教代表座談時所說:“宗教問題是很復雜的。從世界歷史看,它往往同政治問題聯系在一起。統治階級總要利用宗教來加強統治。而就每個信教者來說,他的宗教信仰也許并沒有什么政治企圖,而只是一個信仰問題:由于苦難的生活,或是由于對現實的不滿,或是由于個人遭受這樣或那樣的挫折,希望超脫。”[36]宗教總是有許多信教群眾,宗教有群眾性基礎,所以,歷代統治者都企圖利用宗教來維護和加強自己的統治。如果某一宗教演變成為某種意識形態,我們要注意區分它是主動還是被動,是根本的還是暫時的,是本質的還是表象的等,才不會被歷史的假象所迷惑。
其次,根據辯證唯物主義原理,意識形態是經濟基礎(生產方式: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統一)上的上層建筑之一,它受一定的經濟基礎決定,為一定的經濟基礎服務,又反作用于一定的經濟基礎。實際上,宗教文化中既包含了思想觀念系統,如宗教教義,也包含了制度文化,如宗教組織、宗教戒律、宗教禮儀等,還包含了生產方式,如宗教家的生產能力(主要指創建和宣傳宗教思想的能力)、宗教生產資料(如教堂、寺廟、道觀、經書、舍利、十字架等)、宗教生產方式(主要表現為覺悟方法、理解方法)等。宗教文化是一種融合了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在內的復雜文化,不能簡單地看成只是上層建筑,只是一種意識形態。宗教文化與經濟基礎的關系,目前看來,要獲得真正科學的理解,還需要結合宗教文化實際情況,做進一步研究。
最后,宗教可以有自己的觀念系統,但此外,宗教還有組織、儀式等非觀念之物,不能將宗教組織、宗教儀式等也說成是一種意識形態;當然,宗教觀念可以被看成是一種意識形態,但就宗教觀念而言,宗教的觀念系統可以和社會政治實踐或政治權力發生關系,又不必然發生關系;宗教對神(“天”、上帝等)的信仰、祈禱、崇拜等,與經濟基礎的關系比較遠。
顯然,將宗教看成只是一種與政治權力有關的社會意識形態,認識是不夠全面的。
關于《詞典》宗教定義的第二句,宗教是虛幻的反映,也值得討論。首先,宗教是否是一種認識論呢?簡要的回答是:宗教不只是一種認識論。
“虛幻的反映”,是辯證唯物主義反映論的認識論概念。其意義指主觀認識不符合客觀實際,這樣的認識是錯誤的,應該在實踐中逐步克服和消除。就這一點來看,宗教信念或宗教信仰和認識有密切關系,但宗教不完全是認識問題。宗教不只講認識,也特別重視修養;宗教也講認識論,但不必講辯證唯物主義反映論。當然可以用辯證唯物主義看宗教,事實上我們也提倡在辯證唯物主義指導下,科學地認識宗教,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實事求是,從宗教文化的歷史事實出發,認識宗教,反對從本本出發,從概念出發抽象地看宗教文化。
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是有科學性的真理,內容博大精深。不能說反映論的認識方式,就是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全部內容。因為所謂反映論,是主客對待的、經驗實證的方式,適用于認識經驗事實對象。比如,運用這種方式,可以認識事實存在,如過去的人類歷史文化、人的自我等,但不能認識非完全事實存在的現在及未來的人類歷史文化、人的自我等。后者的認識,比如,馬克思對人的自由的討論,對人類必然奔向共產主義社會的偉大論斷,都需要認識主體參與進去,在主體與認識對象合一的(如信仰、如情感、意志的追求)、動態的(主體是動的、對象也是動的)、超驗實踐的(還不是事實,但很可能成為事實)的認識方式中,認識對象。用經驗實證方法認識非經驗事實的對象,認識現在還不是經驗事實但以后會成為經驗事實的對象,究竟如何認識,才會準確,需要探索。在這方面,反映論有必要吸收其他認識論,如邏輯推論,如主體約定說等發揮認識主體作用的積極內容,使自己有機會更進一步。可以肯定,局限于經驗主義或者實證主義態度、方法,在世界觀上是錯誤的,在方法論上則有不足,在有效范圍上則很有限。這當然不符合普遍有效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
從認識論角度看,宗教(以西方基督宗教為例)可以有自己的認識論或知識體系,即神學的認識論或神學思想體系。它不必是經驗的認識論或知識體系。這是因為,從神學角度看,宗教也要利用經驗的科學知識來建立自己的信念系統,確實要從神的角度看世界、人、知識等,也確實有自己的認識論——神學認識論。但宗教自身很清楚,它所謂的認識,并不來源于經驗認識,而來源于神對人的啟示(“天啟”);通過這種認識所獲得的知識,也不是經驗的科學知識,而是人對神的先驗或超驗的直觀。神學認識并不要求自己具有經驗科學的性質,其主要目的在于深刻地論證自己的宗教信仰普遍必然而又牢不可破。從這個角度說,如果我們僅僅局限于經驗科學層次去討論宗教所謂超越經驗的問題,那么,在宗教人士看來,這不免以管窺天,以郄視文——也能真實地見到一點點天、文,但不能見到天、文的全部。
從文化功能看,宗教與經驗科學不同。科學解決經驗認識的真偽問題,宗教當然也關注認識的真或偽,但它更特別關注人的安躁問題。安,心安理得,無憂無慮,幸福滿足。這是人們心靈的家,稱為精神家園。躁,煩躁、焦躁,心煩氣躁,不知自己何所來何所去,不知自己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里。這是人們最不愿意遭遇的心理狀態。宗教的功能之一,就在于使人去躁趨安,鑄造起或者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這和經驗科學給人提供經驗性的知識、理論有很大不同。宗教的主要功能,不在于告訴人們科學知識或科學真理,而在于促使人們在生活實踐中,借助科學知識或科學真理,自覺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對宇宙的根本所在有深刻的理解,對人生的根本所在有深刻的覺悟;在這種理解、覺悟的基礎上,宗教還努力追求為人們提供信念系統,構建起人們可以借此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使人生活在天地間,俯仰自得,各適其性,各安其分,實現人之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經驗科學和宗教各自主要的功能并不相同,所以,我們不能將科學和宗教混淆起來,也不能走向一偏,以科學代替宗教,或以宗教代替科學,這些都不符合辯證的“中道”。我們可以用宗教的眼光看某些還不成熟的科學認識,批評其經驗認識的不足;我們當然也可以用經驗科學的眼光看宗教,批評其非經驗實在的方面。但即使用科學眼光能夠見到有關宗教的部分事實性真相,也不能驕傲自滿,更不能由此就全盤否定宗教在人類文化上的積極意義。
因為科學的品格就是謙虛,承認自己的認識只是“真理的近似”。正如出生在維也納的英國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R.Popper,1902-1994)說:“科學是可以有錯誤的”,“任何科學理論都是試探性的、暫時的、猜測的:都是試探性假說,而且永遠都是這樣的試探性假說”。既然是“猜想-反駁”式的假說,它和真理就一定有距離。而“我們需要真理,既然我們的主要目標是獲得真實的理論,那么我們就必須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即我們的理論,不管目前多么成功,都并不完全真實,它只不過是真理的一種近似。”“夸大科學的權威性是不對的。人們盡可以把科學的歷史看作發現理論,摒棄錯了的理論并以更好的理論取而代之的歷史”。這樣的科學史觀根源于“科學陳述不能被證實而只可能被證偽”的斷定。因為科學必然有錯誤,所以伴隨科學的,必然就是批評;不批評,則錯誤不易發現、消除,在認識上就不能接近真理。一部科學史,也就是一部科學批評史,是不間斷地批評和改造的歷史。科學與批評,孿生一體,不能分開。[37]所以,對宗教進行科學認識所得的收獲,也只能是“真理的近似”,需要不斷修正,以接近宗教的真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認識宗教時,經驗科學就不能是唯一的標準、唯一的方法、唯一的態度。因為,如果只是這樣“唯一”地看宗教,在認識方法上就陷于經驗主義,結果也不能正確評價宗教的文化作用。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僅僅從認識論特別是反映論角度看宗教,注意到了宗教認識的問題,但同時也忽略了宗教文化中的其他問題,比如宗教情感、宗教需要、宗教組織、宗教功能等。這樣的認識,難以抓住宗教作為一種文化的根本意義之所在。
關于宗教說教,確實有其值得注意的特點:
首先,各宗教確實說教。但從目前國內宗教界的情況看,聽眾是否聽從其說教,是否相信其說教,是否進而信仰其說教,全在聽眾的自愿,似乎并不強迫,并不強制灌輸,沒有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有關宗教傳播的政策。
其次,和普通教外的說教者比較,和普通不信教的群眾比較,真正的傳教者、信教者大多有一種寬容、博大的胸懷,而不大會固執于某種有現實功利效果的教條,不大容易為世俗功利所局限;
最后,一般而言,有些宗教說教使人信仰的對象是神靈,但不同宗教所認為的這些神靈在名稱上卻并不相同。沒有一種宗教像《詞典》定義的那樣,既信仰上帝,又信仰神道,還信仰精靈、因果報應等。《詞典》將上帝、神道、精靈、因果報應并列起來,乃是站在宗教外面旁觀的表象看法。
關于《詞典》界定“宗教”的第四句,寄希望于天國或來世。《詞典》潛在的意思是:宗教以虛幻的來世或天國欺騙、安慰、麻醉信眾等。馬克思只是用鴉片比喻宗教安慰人心的功能,列寧(Vladimir Lenin,1870-1924)則站在無產階級立場,運用階級分析方法,將階級社會的宗教看成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意識形態,所以將這種宗教定位為麻醉人民的“鴉片”。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說:“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38]據錢鐘書考證,歐洲浪漫主義者早已將宗教功能比喻為鴉片。德國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說:“俗子仰宗教以解憂止痛,不過如收鴉片之效。”法國人維尼(DeVigny)說:“世人莫不吸食精神鴉片,以謬誤信仰自醉。”哲學家尼采也將宗教喻為牙痛時所服的麻醉劑[39]。可見,他們把宗教比喻為鴉片,是因為宗教具有抑制、緩解和麻醉痛苦的藥物一般的作用。應該說,這樣的比喻是可以理解的。列寧又深刻指出,歷史上的“統治階級利用宗教麻醉人民”,并把馬克思“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這句話歸結為“馬克思主義在宗教問題上的全部世界觀的基石”[40]。列寧非常強調宗教的意識形態性質。根據這樣的觀點,所謂“天國”或“來世”就成為麻醉人民的幻影,宗教當然也要和它依附的統治階級一樣,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對象。
其實,天堂或來世,只是某些宗教對人的理想社會、理想境界的形象描述。從現實社會情況看,理想對人的引導作用是相當大的。一個沒有理想的人,他的精神世界難免荒蕪,他的心靈難免浮躁,身體的自殺實際上起源于精神的自殺。從歷史上看,宗教未嘗不可以作為診治現實中無理想者的藥方之一,對人們精神世界的安頓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
通俗定義錯誤的實質在于,不從實際對象本身看對象,不從宗教文化事實出發,違反科學的認識原則。用不科學的認識方法,得出的認識結論自然也缺乏科學性。用自己的成見,自己的眼界,自己的價值觀來硬套對象,不是從材料中實事求是地歸納結論,得出缺乏科學性的錯誤結論在所難免。
事實上,我們黨和政府一直是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自由的。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對宗教問題的基本政策就是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自由。1949年9月29日全國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的“共同綱領”第五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權。1954年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
改革開放以后,我國實行符合國情的宗教政策,將宗教看成一種人類文化,認識到宗教的存在具有長期性等,不把宗教文化看成是鴉片,也不把宗教定性為維護剝削階級統治的意識形態。1982年12月4日全國人大五屆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不得強制公民信仰或者不信仰宗教,不得歧視信仰宗教的公民和不信仰宗教的公民。”“國家保護正常的宗教活動。”同時也規定:“任何人不得利用宗教從事破壞社會秩序、損害公民身體健康、妨礙國家教育制度的活動。”“宗教團體和宗教事務不受外國勢力的支配。”不僅通過《憲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而且通過其他具體的法律條款,落實《憲法》的精神。中國在制定的《民族區域自治法》《民法通則》《教育法》《勞動法》《義務教育法》《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廣告法》等法律中就規定:公民不分宗教信仰都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宗教團體的合法財產受法律保護;教育與宗教相分離,公民不分宗教信仰依法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機會;各族人民都要互相尊重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公民在就業上不因宗教信仰不同而受歧視;廣告、商標不得含有對民族、宗教歧視性內容。
此外,我國政府同時頒布了有關宗教行政規章制度,制訂和實施合適的政策,加強引導,使宗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按照中共中央看,宗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并不要求宗教信徒放棄有神論的思想和宗教信仰,而是要求他們在政治上熱愛祖國,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擁護共產黨的領導;同時,改革不適應社會主義的宗教制度和宗教教條,利用宗教教義、宗教教規和宗教道德中的某些積極因素為社會主義服務。”[41]換言之,所謂相適應,就是說宗教必須遵守社會主義社會現階段的國家法律、法規及方針政策。[42]過去我國進行的宗教制度改革,在天主教、基督教方面實行獨立自主、自辦教會,革掉帝國主義的操縱和控制,在佛教和伊斯蘭教方面革掉封建剝削和壓迫制度,乃是我國宗教界與社會主義相適應的重要一步。在新時期,我國社會主義發展站在新的起點上,宗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也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中國政府頒布了《宗教活動場所管理條例》,以維護宗教活動場所的合法權益。中國政府還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外國人宗教活動管理規定》,尊重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的宗教信仰自由,保護外國人在宗教方面同中國宗教界進行的友好往來和文化學術交流活動。1997年10月16日,國務院新聞辦發表《中國的宗教信仰自由狀況》白皮書,就中國的宗教現狀,宗教信仰自由的法律保護,宗教信仰自由的司法行政保障和監督,對獨立自主自辦宗教事業的支持,對少數民族宗教信仰自由權利的保護五個方面闡述了中國充分尊重保護宗教信仰自由的情況。
黨和政府頒布的《憲法》、法律、規章和實行的宗教政策,在事實上推翻了《詞典》關于“宗教”的錯誤解釋。
其實,不符合科學的定義,也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當然也不符合中共中央一貫的政策。《詞典》這樣的定義,早就應該送進“文革”歷史博物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