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尼娜·法尼尼(外國經典短篇小說青春版)
-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選編
- 7405字
- 2019-05-31 15:25:35
馬鐵奧大義滅親
出維基奧港,向西北,朝島
的內陸走,地勢迅速升高。沿著迂回曲折、溝壑縱橫、時有巨石攔路的羊腸小徑走三個鐘頭,便來到一片莽林邊緣。莽林是科西嘉牧羊人的家園,得罪了官府的人藏身之地。須知科西嘉的農民,因為省得給地里施肥,便點火燒荒。即使火勢蔓延,超過了需要的范圍,他們也聽之任之。不管怎樣,樹木成灰,深入地表,成為肥料,在其上播種,肯定有好的收獲。麥穗刈了以后,麥稈也懶得收。沒燒盡的樹根留在土里,到了來年春天,又發芽抽枝,長出茂密的林木,不消幾年,高度便可達七八尺
。這種砍后重生的林木,被稱為“莽林”,包種各種各樣的樹和灌木,枝丫纏繞,雜亂無章。只有手持斧頭才能在其中開辟道路。有時莽林枝葉濃密,連野羊也難以進入。
如果你殺了人,就到維基奧港的莽林中去好了,只要帶一支好槍、火藥和子彈,保證你平安無事,但別忘了帶一件有風帽的斗篷,作為被褥。牧羊人會向你提供牛奶、乳酪和板栗。除了到城里補充彈藥的時候,你完全不必擔心官府的緝拿和死者家屬的報復。
18年我在科西嘉的時候,馬鐵奧·法爾戈內所住的房子距莽林只有兩公里之遙。馬鐵奧在本地堪稱富戶,生活優裕;換句話說,靠畜產品為生,但不必躬親勞作,自有逐水草而居的牧羊人替他在山間各處放牧畜群。在我下面要敘述的那件事發生以后兩年我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只有五十歲,身材矮小而壯實,頭發烏黑而拳曲,鷹鉤鼻子薄嘴唇,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皮膚像靴子里兒的顏色一樣。當地神槍手大有人在,但即便如此,他的槍法也是出類拔萃的。舉例說吧,他打巖羊從不用大粒霰彈,而是在一百二十步的距離,隨意一槍,或打頭部,或打肩胛,將巖羊殺死。夜里和白天一樣,百發百中。他這種本事是別人告訴我的,對沒到過科西嘉的人來說,也許難以相信。曾經有人把一根點著的蠟燭放在八十步以外,蠟燭前面再放一張盤子大小的透明紙。他舉槍瞄準,然后將蠟燭吹滅。一分鐘后,他在一片漆黑中扣動扳機,四次中有三次能把紙一槍打透。
這種超凡的身手使馬鐵奧遠近聞名。據說,他對朋友很講義氣,對敵人卻毫不留情,而且熱心助人,樂善好施,因此與維基奧港整個地區的人都能和睦相處。但傳說在他娶妻的地方科爾特,他曾經毫不手軟地消滅過一個情敵,而這個對手無論在戰場或情場上都是個可怕的人物。至少大家認為,那個情敵對著懸掛在窗口上那面小鏡子刮胡子的時候,被人一槍致命這件事是馬鐵奧干的。事情平息以后,馬鐵奧結了婚。他妻子吉烏賽芭最初給他生了三個女兒,他十分惱火,后來終于生了個兒子,取名福圖納多。此子一代單傳,成了家庭的希望。女兒都嫁得不錯,她們的父親在需要的時候,完全可以指望女婿們拔刀相助。兒子年方十歲,但已經看得出將來必成大器。
一年秋天,馬鐵奧大清早便和妻子出門,去巡視在莽林一塊開闊地上放牧的羊群。小福圖納多想跟他們去,可是路途太遠,再說也要留個人看家,因此,父親沒有答應。后來他會不會后悔,諸位看下去便知分曉。
馬鐵奧走了已經好幾個鐘頭,小福圖納多安靜地躺著曬太陽,兩眼凝視藍色的群山,心中想著,星期天要到城里他的一個人稱“班長”的叔叔家吃飯這件事。突然間,他的思路被一聲槍響打斷了。他站起來,轉身向發出槍聲的平原望去。接著,槍聲又起,時斷時續,但越來越近。終于在從平原通往馬鐵奧那座房子的小徑上出現了一個人,頭戴普通山民那種尖頂無邊軟帽,滿臉胡須,衣衫襤褸,拄著火槍,困難地走過來。他大腿上剛中了一槍。
這人是個強盜,夜間進城買火藥,回來的路上,遭到科西嘉地方軍
的伏擊。他奮力自衛,沖出包圍圈,軍隊緊追不舍。他以巖石為掩護,且戰且退。但身后追兵不遠,再說他負了傷,沒法在被追上之前逃進莽林。
他向福圖納多走去,對他說:“你是馬鐵奧·法爾戈內的兒子嗎?”
“是的。”
“我,我是吉阿內托·薩恩彼埃羅,黃領子在追我。快把我藏起來,因為我已經走不動了。”
“如果我沒得到我爹的允許就把你藏起來,他會怎么說呢?”
“他會說你做得對?!?/p>
“誰知道呀?”
“快把我藏起來,他們快到了?!?/p>
“等我爹回來再說吧?!?/p>
“叫我等?豈有此理!他們五分鐘之后就到了。快,把我藏起來,否則我就宰了你?!?/p>
福圖納多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你的槍空了,腰帶里也沒子彈了?!?/p>
“我有匕首?!?/p>
“但你追得上我嗎?”
說著他一縱身,跳到那個人夠不到的地方。
“你不是馬鐵奧·法爾戈內的兒子!難道你眼睜睜讓我在你家門口被捕不成?”
孩子似乎心里一動。
“如果我把你藏起來,你給我什么東西?”他邊說邊走過來。
那位綠林好漢在懸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皮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塊五法郎的硬幣,這錢大概是他留著買火藥的。福圖納多見了銀幣便眉開眼笑,一把搶了過來,對吉阿內托說道:“你不用害怕。”
說罷,他立刻在房子旁邊的干草堆里扒開一個大洞。吉阿內托蹲到里面。孩子用干草把他蓋好,留點空氣讓他呼吸,同時又不致使人懷疑干草里藏著個人。另外,他又想出了一條別出心裁的妙計,抱來了一只母貓和一窩小貓,放在草堆上,好讓人以為最近沒有人動過這堆干草。接著,他發現屋旁小道上有血跡,便小心翼翼地用塵土蓋好。做完這一切以后,他鎮定自若地依然躺下曬太陽。
幾分鐘后,六個身穿褐衣黃領軍服的人,在一個隊長帶領下,來到馬鐵奧的房子門前。這隊長和馬鐵奧還沾點親(各位須知,在科西嘉,親戚的范圍比其他地方廣泛得多)。此人名叫蒂奧多羅·加姆巴,因積極肯干,強盜們都非常怕他,已經有多人被他緝捕歸案。
“你好,表侄,”他向福圖納多走來,對他說,“你可真長高了!你看見剛才有一個人跑過去嗎?”
“噢,我長得還沒您高哩,表叔。”孩子裝做不懂事,回答道。
“快了。不過,告訴我,你看見有一個人跑過去嗎?”
“我有沒有看見一個人跑過去?”
“對,一個人,戴著一頂黑天鵝絨尖頂無邊帽,身穿繡著紅黃條紋的外衣?!?/p>
“一個人,戴著一頂黑天鵝絨尖頂無邊帽,身穿繡著紅黃條紋的外衣?!?/p>
“對,快回答我,別重復我的問題?!?/p>
“今天早上,神甫先生騎著他那匹名叫彼埃羅的馬,打我們門口經過。他問我爹身體好嗎,我回答他說……”
“好啊,小壞蛋,你?;^!快告訴我吉阿內托到哪兒去了,我們正追捕他。而且我敢肯定,他準經過了這條路?!?/p>
“誰知道呀?”
“誰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見過他?!?/p>
“睡著了還能看見有人經過?”
“你沒睡著,流氓。槍聲早把你弄醒了?!?/p>
“表叔,您以為你們的槍能打得那么響?我爹的喇叭口火槍的聲音比你們的響多了?!?/p>
“你見鬼去吧,該死的壞蛋!我敢肯定你準看見吉阿內托了,沒準你還把他藏起來了哩。喂,弟兄們,你們進屋去,看咱們要抓的人在不在里面。那家伙只有一條腿能走路,可還想一瘸一拐地跑到莽林里去。再說,血跡到這兒就沒了。”
“我爹會怎么說呢?”福圖納多冷笑著問道,“如果他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走進他住宅,他會怎么說?”
“小流氓!”隊長加姆巴一把揪著他的耳朵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你老實點你就得老實點。也許用軍刀的刀面抽你二十幾下,你就會說了。”
福圖納多依然冷笑不止。
“我爹是馬鐵奧·法爾戈內!”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小混蛋,你要知道,我能把你帶到科爾特或者巴斯蒂亞,關進監牢,讓你睡草墊,戴腳鐐。如果你不說出吉阿內托·薩恩彼埃羅在哪里,就送你上斷頭臺?!?/p>
孩子聽了這種可笑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他仍然重復那句話:“我爹是馬鐵奧·法爾戈內!”
“隊長,”一名士兵低聲說道,“咱們還是別惹馬鐵奧為妙。”
加姆巴顯得很為難,和士兵們低聲商議起來。士兵已經把整所房子搜了一遍。這樣做用不了多長時間,因為科西嘉人的木板房只有四方形一大間,家具也就是一張桌子、幾條長凳、幾個箱子、一些打獵用具和家庭用具。這時,小福圖納多不斷撫摩著那只母貓,似乎對那幾個士兵和他表叔發窘的樣子感到幸災樂禍。
一個兵走到干草堆,看見那只母貓,漫不經心地用刺刀往干草里戳了一下,聳聳肩膀,似乎覺得自己這種小心謹慎的態度有點可笑。沒有任何動靜,孩子毫不動容。
隊長和他的部下無計可施,目光已經轉向平原,似乎準備從來路回去了。但做頭頭的心知恫嚇對法爾戈內的兒子起不了任何作用,便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試用懷柔和利誘的辦法。
“小表侄,”他說道,“我看你是個十分機靈的小伙子!很有前途??墒悄愀宜;^;如果我不是怕我表兄馬鐵奧難受的話,我會不管一切,非把你帶走不可?!?/p>
“得了吧!”
“等我表兄回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而為了懲罰你撒了謊,他一定用鞭子把你抽到出血?!?/p>
“是嗎?”
“你瞧著吧……不過,唔!……如果你是個乖孩子,我愿給你樣東西。”
“表叔,我嘛,我倒要給你一個忠告,如果您再繼續耽擱下去,吉阿內托便會跑到莽林,那時候,要進里面搜捕他,就非好幾個像您這樣大膽的好漢不可了?!?/p>
隊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價值十埃居的銀質懷表。發現小福圖納多看見這懷表眼睛直發亮,便故意顛了顛懸掛在鋼鏈上的銀表,對他說:“小淘氣!你一定想有一只這樣的表,掛在脖子上,在維基奧港大街上像孔雀一樣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吧?那時候,大家就會問你:‘現在幾點呀?’你就可以回答:‘瞧我的表吧?!?/p>
“等我長大,我那個班長叔叔會給我一塊表的?!?/p>
“對,可是你叔叔的兒子已經有了一塊表,說真的,還沒這個好看哩……可那孩子比你還小?!?/p>
孩子嘆了口氣。
“怎么樣,小表侄,你想要這塊表嗎?”
福圖納多用眼角瞅著那塊表,神情就像一只貓面對著送到嘴邊來的一整只雞,覺得別人拿他開玩笑,不敢伸爪子去抓,不時地把目光轉到一旁,生怕經不住誘惑,但又不斷地舔著下嘴唇,像對它的主人說:“您這玩笑太殘酷了!”
然而,加姆巴隊長卻像是誠心誠意要把表送給他。福圖納多沒有伸出手去接,只是苦笑了一下對隊長說:“您為什么跟我開玩笑?”
“我的上帝!我并沒跟你開玩笑。只要你告訴我吉阿內托在哪兒,這表就是你的了……”
福圖納多不相信地笑了笑,一對烏黑的眼睛緊盯著隊長的眼睛,竭力想知道他說的是否真心話。
“如果你答應我提出的條件而我不把表給你,”隊長高聲說道,“就讓我丟掉官銜!弟兄們可以作證,我不能說了不算?!?/p>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把表伸過來,越伸越近,幾乎快碰到孩子蒼白的臉了。從孩子的面色可以看得出他內心正進行著一場斗爭,既貪圖那塊表,又礙于不能把自己收留的人交出去。他赤裸的胸膛猛烈起伏,似乎快喘不過氣來了。而那只表卻不斷晃來晃去,轉動著,好幾次碰到了他的鼻子尖。終于他的右手逐漸向表伸過去,指尖碰到了那只表?,F在表已經整個落在他的掌心,但隊長仍然拿著表鏈的一端,沒有撒手……表盤是天藍色的……表殼新近才擦過……太陽一照,簡直像一團火……太誘人了。
福圖納多同時舉起左手,用拇指從肩上向身后他靠著的那堆干草指了指。隊長立刻便明白了。他松開表鏈,福圖納多頓時感到自己已經成了那只表唯一的主人,于是像鹿一樣敏捷地站了起來,走到離草堆十步遠的地方。士兵們立刻去翻草堆。
只見干草動處,一個滿身血污的人手持匕首鉆了出來。他想站起來,但身上的傷口已經干了,使他沒法站直。他倒了下去,隊長撲上前,奪下他的匕首。盡管他拼命反抗,但很快便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
吉阿內托像捆柴那樣躺在地上。他轉過頭,向走近前來的福圖納多說道:
“狗娘養的……!”他的聲音里更多的是蔑視而不是憤怒。
孩子把從他那里得到的銀幣擲還給他,覺得自己已不配再擁有這塊銀幣了。但那名綠林客似乎對他的行動不屑一顧,只是十分冷靜地對隊長說:
“親愛的加姆巴,我走不了路,您只好把我背進城了?!?/p>
“你剛才跑得比狍子還快,”逮住他的隊長冷酷地回了一句,“不過,你放心好了,能捉到你我高興極了,就算背著你走四公里也不會累。再說,伙計,我們會用樹枝和你的斗篷給你做個擔架,到了克萊斯波里農莊,就可以弄到馬了。”
“好吧,”犯人說道,“請你們在擔架上鋪些麥草,讓我稍為舒服點?!?/p>
士兵們正忙著,一些人用栗子樹的樹枝做擔架,其他的則給吉阿內托包扎傷口。突然間,馬鐵奧·法爾戈內和他妻子在通向莽林的一條小道的拐角處出現了。女的背著一大口袋栗子,彎著腰,艱難地走著,而做丈夫的則大模大樣地手里只拿著一支步槍,肩上又挎著一支,因為男人除了槍,其他什么也不背,否則有失身份。
一看見兵,馬鐵奧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些兵是來抓他的。可是為什么有這個念頭呢?難道他和官府有什么糾葛不成?沒有。他名聲很好,正所謂是一個“有聲望的人物”。但他是科西嘉人,一個山民,而科西嘉的山民只要好好回憶一下,很少沒犯過諸如開槍、動刀、打架這樣的事。馬鐵奧比任何人心里都更加坦然,因為十多年以來,他從未舉槍對付過別人。但他仍然小心翼翼,擺好架勢,準備必要時可以自衛。
“老婆子,”他對吉烏賽芭說道,“把口袋放下,做好準備。”
女的立刻照辦。馬鐵奧把身上背的槍交給她,因為打起來,這支槍可能會礙事。然后,他把手中的槍裝上火藥,沿著道旁的大樹緩緩向自己的房子前進,準備一旦對方有哪怕一點點敵對的表示便撲到最粗的一棵樹干后面,憑借樹干的掩護開火。他妻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提著他那支替換的火槍和子彈袋。一個能干的家庭婦女在戰斗中的任務就是給丈夫往槍里裝彈藥。
而隊長那方面,他看見馬鐵奧舉著槍,手按扳機,一步步向前走來,不禁提心吊膽,心想,如果萬一馬鐵奧是吉阿內托的親戚或者朋友而想給予援手,他兩支槍里的子彈一定能擊中我們當中的兩個人,就像把信投進郵箱一樣容易,而如果他不顧親戚情分向我瞄準,那就完了!……
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他突然做出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就是一個人迎上前去,像老朋友一樣把事情給馬鐵奧講清楚。但他覺得他和馬鐵奧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長得嚇人。
“喂,老伙計,”他大聲嚷道,“你好嗎,哥們兒,我是加姆巴,你的表弟?!?/p>
馬鐵奧停下腳步,一句話也沒回答。聽著對方說話,他把槍口逐漸向上抬起。等隊長來到他跟前,槍口已經指向天空。
“你好,兄弟,”隊長說著把手向他伸了過來,“很久沒見到你了。”
“你好,兄弟?!?/p>
“我是路過此地來看看你和表嫂佩芭。今天,我們趕了一大段路,可是累也值得,因為我們大有所獲。我們剛剛抓住吉阿內托·薩恩彼埃羅。”
“謝天謝地!”吉烏賽芭叫了起來,“上周他還偷了我們一只奶羊哩!”
加姆巴聽了這幾句話很高興。
“可憐的家伙,”馬鐵奧說道,“他肚子餓呀!”
“那混蛋像頭獅子一樣頑抗,”隊長有點委屈地繼續說道,“他殺了我一個士兵,完了還不滿足,又把上士夏爾東的胳膊打斷了;不過這沒什么,那只是個法國人……然后便躲起來,藏得神不知,鬼不覺。要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圖納多,我怎么也找不到他?!?/p>
“福圖納多!”馬鐵奧失聲叫了起來。
“福圖納多!”吉烏賽芭也喊了一聲。
“對,吉阿內托藏在那邊一堆干草里面,但小表侄戳穿了他的花招,因此,我一定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班長叔叔,讓他叔叔給他寄件漂亮的禮物來作為酬勞。我還要在呈送給代理檢察長的報告中寫上他和你的名字?!?/p>
“真可惡!”馬鐵奧低聲說了一句。
說著,他們來到那一小隊人馬跟前。吉阿內托已經躺到擔架上,準備走了。當他看見馬鐵奧和加姆巴在一起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回過頭來沖著房子的門檻啐了一口說:“叛徒之家!”
一個人除非決心不想活了,才敢對法爾戈內使用這個字眼。按道理,拔出匕首,一下子,根本不需要第二下,便能洗掉這種侮辱。但馬鐵奧沒有這樣做,而只是伸手托住額頭,顯得心情十分沉重。
福圖納多看見父親回來便走進了屋子,很快地端了一碗奶出來,眼睛也不敢抬地遞給吉阿內托。
“滾開!”囚犯聲如霹靂,怒喝道。
接著,他轉向一個士兵。
“伙計,給點水我喝?!彼f道。
那個兵把水壺遞給他。就這樣,強盜把剛才還和他交過火的那個兵給他的水喝了。然后,他要求別把他的雙手捆在背后而捆在前面,使他能夠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喜歡躺得舒服些。”他說道。
大家趕緊滿足他的要求。接著,隊長下令出發。他向馬鐵奧道別,馬鐵奧沒有理會。隊長加快腳步往平原走了。
過了將近十分鐘,馬鐵奧才開口。孩子不安地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倚著火槍,滿腔怒火地打量著他。
“你頭一炮打得挺響!”馬鐵奧終于說話了,聲音平和,但對了解他的人來說,卻十分可怕。
“爹!”孩子邊喊邊噙著眼淚走上前來,像要撲到他的膝下。
但馬鐵奧對他大喝一聲:“離我遠點!”
孩子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離父親幾步遠的地方,號啕大哭起來。
吉烏賽芭走過來。她剛剛發現福圖納多的襯衣里露出一截表鏈。
“這塊表是誰給你的?”她厲聲問道。
“隊長表叔?!?/p>
法爾戈內把表一把搶過來,使勁往石頭上一摔,把表摔得粉碎。
“老婆子,”他問道,“這孩子是我的嗎?”
吉烏賽芭褐色的兩頰一下子漲得像磚那樣紅。
“你說什么?你知道你跟誰說話嗎?”
“既然這樣,這孩子就是咱們家族里第一個叛徒。”
聽了這話,福圖納多的哭聲和抽噎聲更響了。法爾戈內山貓般的目光始終盯著他。最后,他把槍托往地上一,然后扛起槍,重又踏上通往莽林去的小路,一面喝令福圖納多跟他走。孩子乖乖地跟他走了。
吉烏賽芭追上馬鐵奧,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你兒子啊?!彼曇纛澏兜貙︸R鐵奧說道,一面用她的黑眼睛緊盯著丈夫的兩眼,似乎想看出馬鐵奧腦子里的想法。
“你別管我,”馬鐵奧說道,“我是他的父親?!?/p>
吉烏賽芭擁抱了一下兒子,然后哭著回到房子里去了。她噗地跪倒在圣母像前,不住地祈禱。這時候,法爾戈內已經沿著小路走了大約二百步,到了一條小山溝,才停下。他走下山溝,用槍托探了探地面,發現泥土松軟易挖,覺得這地方對執行他的計劃很合適。
“福圖納多,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來?!?/p>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跪下。
“念經吧?!?/p>
“爹,爹,請您別殺我?!?/p>
“念經吧?!瘪R鐵奧又說了一句,聲音十分可怕。
孩子抽噎著,訥訥地背誦了一遍《天主經》和《信經》。父親在每段經文結束時響亮地回應一句:“阿門!”
“你會的經就這些啦?”
“爹,我還會《圣母頌》和嬸嬸教我的祈禱文?!?/p>
“那很長,沒關系,念吧?!?/p>
孩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念完了祈禱文。
“你念完了?”
“噢,爹,饒了我吧!寬恕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會拼命懇求班長表叔饒了吉阿內托!”
他的話還沒說完,馬鐵奧已經把槍裝上了彈藥,一面對他瞄準,一面對他說:“讓上帝饒恕你吧!”
孩子絕望地掙扎著站起來,想抱住父親的兩膝,但已經來不及了。馬鐵奧扣動扳機,福圖納多倒下身亡。
馬鐵奧對尸體看也不看,掉頭往家里走去,想拿把鐵鍬將兒子埋掉。他剛走了幾步便遇到了聽見槍聲趕來的吉烏賽芭。
“你干了什么呀?”她高聲問道。
“公正的判決?!?/p>
“他在哪兒?”
“在山溝里。我馬上把他埋掉。他死前按基督徒的習慣,念了經。我會請人給他做彌撒的。派人去叫我的女婿迪奧多羅·比安基來和咱們一起住吧。”
張冠堯譯